1
粤东一隅潮州,再迈一步,水天一色,广阔无垠的南中国海。古厝里的童花顺,睁开惺忪的双眼,天地昏黑无光。一座座老厝手拉手,肩并肩,亲密无间,貌似亲兄弟。四仰八叉赖床的童花顺,转头侧目,睁大眼睛,望向远处的一线天。厝边的一线天,花顺儿时沉迷于此,无法自拔,一呆半晌。他双目注视,一动不动地紧盯。有时过于入神,阿嬷三声五声地叫喊着吃饭啰,肚子虽咕咕叫,愣是没听见,硬生生地当作耳边风。一线天单纯不单调。一会儿一片白云路过,一会儿一只飞鸟掠过。天,暗和亮,浅和深,昏和明,白和黄,蓝和黛,看似一成不变,实内有乾坤。梅兰芳儿时双目无神,稍微斜视,却钟情戏曲,想拜师学艺。梨园师傅有情有义,善意地提醒他,难成角儿,放弃吧,莫荒度时光。双目自带放电功能,万里挑一的梨园行,相貌好,运气好的,方有机会出人头地。梅兰芳的倔脾气上来了,你说我不行,偏要行给你看。光有一股不服输的志气不行,还要有解决问题的方法和手段。经高人指点,梅兰芳天天看信鸽训练“眼神”。目随鸽飞,心如死水,雷打不动。谁曾想,这一不靠谱的低招,竟把斜视毛病纠正了。端详着梅兰芳先生年轻时的照片,英俊帅气,双目炯炯有神,名副其实的美男子。美到窒息的男子,瞅信鸽少说也有一两年。师傅被梅兰芳的真心实意打动了,决定让他正式拜师学艺。梅兰芳看天看鸽子,终成大腕。童花顺也爱看天看鸽,不是大腕,却已成为机场空管控制塔的观察员。天还是那片天,一线变无线,放射状地延伸到天际。再看一眼被缠上藏青色帷幕的一线天,花顺一个鲤鱼打挺,朝洗漱间走去。起床气过了,花顺才回过神,此时不是拂晓,是夜晚。整个白天,花顺都在床上,昏睡过去。
花顺快步走向楼下的食店。以往他来此,总是喜欢和掌勺的老板唠叨几句。老板看着花顺长大,儿子般,亲切得很,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慈爱。“照旧。”心照不宣的老板将煤气炉的按钮调节到最大,排风管的声响瞬间“突突突”。花顺一反常态,话不多,快速扫码加餐,中间催了一次。老板秒懂,花顺饿了。第一碗汤粉一端上桌,花顺显得迫不及待,狼吞虎咽地开动。刚塞进嘴里的粿条,未来得及咀嚼,直接吞咽。桌子上的食物和排风管般,来得快,去得也快。花顺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叹了口气,伺候好胃,心才能安慰。老板问花顺什么时候回城。花顺想了想,自言自语似的,这里真舒服。花顺缓过劲了,抬头看了看天。夜的大幕如同一床被子,星星如同被子上的碎钻,大自然是大匠人,妙手仁心,不经意地把星星缝在被子面上。奇了怪,今晚的天空怎多了几颗星。花顺调整了视角,试图看清,高耸的牌坊挡住了视线。花顺打小迷恋家乡的烟火气,特别喜欢牌坊。说起牌坊,自然联想到贞节牌坊。花顺又条件反射了,甚至有些不悦。这个小城自明代开始喜建牌坊。数百年来,星罗棋布,白纸黑字,有记载的就有143 座。未能载入史册的,只有天知地知。骨灰级的柱史牌坊是1517年修建的。当地复建牌坊,一口气建了22座。有明清风、南洋风夹糅混搭。花顺跟前的街有个好听吉祥的名字,太平街。小时候,听上了岁数的老人摆龙门阵。太平街大有来头。旧时,街道附近住着的,非富即贵。什么驸马爷、状元郎,带品阶和官位的不计其数。达官显贵住在附近,自然办公也在附近。即便他们有畜力马车,能跑能动,但不能太远。太平街自然是县府的行政中心的首选。公检法的衙门行署,骇人的官威,吓人的皇气,仿佛就在眼前。如今的太平街,日日人声鼎沸,繁华忙碌,客栈、小吃、手信、民宿,不胜枚举。游人如织,饿了、累了,顾不得体面,倚墙、蹲地、背靠背,喝水吃点心,吸碗粉,啃个饼,补充体力,行街总是超强待机,非常人也。花顺不愿白天出门。看不得游人里三层外三层地疯抢各种小吃。芋头卷、鸭母捻、春卷、腐乳饼、杏仁饼、姜茶、花生糖、芝麻糖……短袖短衫的壮小伙,好不容易挤到春卷摊档前,40 条春卷,10 条一袋,打包带走。这里光临的顾客都是这般豪爽,不假思索,扫码付款,一气呵成。人多,花顺莫名地烦躁,商贾气息,不喜。夜深了,游人散去,邻人忙着洗刷刷,此时的太平街是真“太平”。街道太平了,花岗岩大理石砌成的牌坊凸显。牌坊太新,缺少历史的温度,少了古早韵味。
挡住花顺视线的牌坊似乎与官威皇气商贾不沾边。牌坊顶部写着四个大字“四进士坊”,大字上面写着小字“正德丁丑科”。进士,读书人心中梦寐以求的至高追求。旧时的科举考试亦如今日般,分文科和理科,名堂不少。老板听着花顺嘀咕着,熄了煤气炉,点了根纤细的烟。
“什么时候改抽女士烟?”
“前阵子打击,没有A 货抽了。”
“可惜了,假的比真的还顺溜。”
老板指着牌坊,唠叨一句,祖上的四进士如假包换。潮州府,明武宗正德十二年末,一年内中了四位状元。文风鼎盛,文脉昌隆。跨多一步直接到大海的偏僻小城,未曾想,历史上有过如此辉煌。眉飞色舞的老板,脸上洋溢着无比自豪和荣耀。
“这条街最威风的历史在这里。”老板边说边发出肆意笑声。笑声中有些无奈。三十多年来,风雨无阻,小食店里,他围着锅台陀螺般旋转。掌勺颠到手腕工伤,长年累月地粘着一块药贴。
2
牌坊上的四进士,分别是萧与成、陈大器、薛侃、苏信建。粤东山多地少,人多田稀,耕读传家的文风较为盛行。地理上,潮州府远离中原政治中心,偏僻荒蛮。旧时中原、东部沿海的没落皇族、逃难的士大夫,走到大海的边缘,无路可走,只好停下脚步,垦荒围海造田。中华民族是传统的农耕文明社会,天圆地方的认知根深蒂固。面对茫茫大海,心生恐惧,望而却步。强烈自发的生存意识,迫使这里的子孙后代,发奋读书,拼命考取功名,“争口气”,光耀门楣。“四进士”之一的萧与成是读书人,却能文能武。他身先士卒打击倭寇,保卫棉城;变卖家产清理淤堵的护城河;免除民众缴纳虚粮苛税。他的儿子萧端蒙也中进士,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明代潮州后七贤之一。“四进士”之一的薛侃师承王阳明,创立心学,公开批判朱熹理学,影响力遍及全国。谈及心学,无法避免说到一代宗师王阳明。王阳明,本名王守仁,号阳明。他是明朝杰出的思想家、文学家、教育家,浙江余姚人。王阳明在岭南的第一位弟子非陈北科莫属,又名陈洸。北科与林大钦、翁万达合称为潮汕三杰。北科的始祖为福建漳州府莆田知县。陈北科是知县陈仲衡的十一世孙。其兄南科,一南一北同为明正德年进士。陈家祖辈、父辈的书香门第之风,某年某月某日吹到了潮州。通五经,熟史籍的陈北科在中进士之后,并未止步,诚心诚意地拜王阳明为师,成为王阳明首批潮籍弟子。拜师是件盛大而庄重的事情,一次未遂,二次三次,越挫越勇,满满的诚意感动了王阳明。次年,北科与好友郑一初举行了拜师礼。王阳明的这位弟子甚为有趣,多了灵动和趣味,难得的是还有侠肝义胆的道义,为民请命的责任感。陈北科赴京赶考偶遇乡人陈生。陈生突发疾病,卧床不起,恳请北科进京后想办法见到他的姐姐。这位姐姐可不是一般人,而是当今皇上的妻子——皇后。北科不过是名秀才,在科举之路上匍匐前行,仍属于艰难地爬坡阶段。一般读书人此时的心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拂袖而去的也在情理之中。出乎意料的是,北科竟允诺了。陈生将信物交给北科后,心事已了,瞬间断气。帮陌生人的忙,已属热心肠,可这帮忙,必须要惊动皇权至上的皇帝老儿和夫人。意志稍微动摇一下,行动或会按下暂停键。过五关砍六将地核对信物,几经盘查,北科进入后宫。皇城根岂是一个乡间秀才驰骋之地,北科只好低眉顺眼,长跪内宫,等待时机。突然,一行人路过,环肥燕瘦,花花绿绿,到底谁是目标人物?急中生智的北科,朝着人群方向,用方言喊了一句,“姐姐,你的头钗要掉下来了。”人群中,一位女性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头钗。此时北科反应迅速,上前跪地行叩拜大礼。皇后连称“国舅免礼”。尽管北科将实情告知皇后。皇帝出于权谋的考量,将错就错。如此一来,北科中了进士,还成了国舅,功名和权贵双双纳入囊中,羡煞旁人。若认为北科有颗攀龙附凤、欺软怕硬的心,那就大错特错了。明正德十四年,皇帝老弟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嘴,省亲返乡时要多带些岭南荔枝、潮阳膏蟹。北科当面允诺了,可转头却搁置一旁。如此阴阳两面人为哪般?岭南佳果风物固然是好,若让皇帝老儿尝到美味,以后年年朝贡,苦的累的遭殃的可是贫苦百姓。直接回绝,又怕龙颜大怒。北科的聪明劲发挥到极致,谋划了一场“赶蟹秀”。他用红丝线缚了两只田蟹,午门外边牵边赶,折腾了半天,方才抵达皇帝跟前。皇帝老儿见状,只好作罢。童花顺打小放学后不爱回家,呆呆地蹲坐街角的书摊前,绕着“讲古佬”听说书。耳边回荡的不是王阳明就是王阳明的弟子陈北科;不是皇亲国戚就是商贾侠客。自然而然,童花顺比常人多了点古早味。如今,夜深人静时,花顺在机场控制塔值班时,这些朋友圈里的各色人等鱼贯而出,粉墨登场,脑海中“走马灯”地浮现。王阳明是儒学大家,在中华传统文化历史长河中占据重要地位,关注的人不计其数。而陈北科比较特别。他头顶王阳明岭南大弟子的殊荣,对偶遇的乡人陈生的临终嘱托,格外上心用心,胆识谋略过人,不负沉甸甸的乡情。若光有这一面,陈北科的人设过于简单、乏陈。他还能换位思考,为民生着想,难能可贵。向上向善积极有为是儒家学说中的“出世”;为民请命,数典且不忘祖,或是那个时代有良知,觉醒意识较强文人的特征。童花顺从事的职业,是他的兴趣爱好所在。机场控制塔的观察员工作就是他的“心学”。可长年累月,窗外一片又一片黑暗,对着没有生命体征的一大堆仪器,语言功能明显减退。新鲜劲过后的熟悉感,最终演绎成无感和枯燥。有时心头,会有一股莫名的怒火,在燃烧,在蔓延,在炽热。
3
童花顺起身,准备离开小食店。餐具、食物残渣、用过的纸巾,小方桌显得零乱和狼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王阳明的弟子是“四进士”。“四进士”的朋友圈里有王阳明。童花顺的朋友圈只能是有温度没体热的表盘、仪器、数字。走在人早已散去的步行街上,童花顺一改以往“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行路常轨。随心所欲地左突右突,似乎尝试以身体的自由,达到思想和精神上的反常规。白天里人山人海的步行街,现在就只剩下关铺的和扫街的。拉闸声,一浪接着一浪,挑战着童花顺的忍耐极限。一转身,步行街两旁的可移动花坛,全是盛开的玉兰花。洁白的花朵,坚硬的花瓣,似莲非莲的花形,心情再一般般,看到洁白如玉、香如幽兰的玉兰花,无名心火再大,当下也会莞尔一笑。下半夜,机场基本无起落的架次。除非逢年过节,排队等待或升或降,大大小小的飞机,似乎每一分钟都试图朝前挤。想过放弃工作,可又下不了决心。看天,仰望无尽的星空,是童年唯一的爱好,更是童花顺长大了,还能留下的唯一喜好。走着走着,童花顺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慎重地输入:预防焦虑的方法。强大的手机搜索出结果:种花、运动……
童花顺的脑瓜里飞速地运转,各种场景在生成、消失、重构、再现。小时候,妈妈喜欢养兰花。客厅、过道、阳台、入户花园,随处可见兰花的踪影。可兰花娇气,水控制不适中,就呜呼哀哉。妈妈的脸就是一张晴雨表。兰花好好的,妈妈就笑脸盈盈。兰花生病了,妈妈拉着脸。说不上哪里不舒服,道不明哪里不痛快,反正就是不高兴,发自内心的不爽。某一天,童花顺恍然大悟,妈妈和爸爸某个月黑风高时,兰花怒放了,妈妈一高兴,亲了亲爸爸,爸爸也亲了亲妈妈,后来就亲出了他。美其名曰叫花顺。花顺花顺,如兰花般吉祥安顺。兰花是童家的精神图腾,是他们家的吉祥物,是一家三口的生活的日常和日常的生活。
在办公室种兰花,把家的温暖延续到另一个日常空间。童花顺转念一想,兰花娇气,不好伺候,在办公室养,平日工作中容易分神,毕竟航空器载着的是人。生命至上,这种事情前,不能丝毫含糊。想到此,童花顺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可又不甘心。如何是好!童花顺“杠上杠”的倔脾气发作了。不早也不晚。这点和他爹像极了,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学、中学、大学,童花顺对一名“双料”老师印象特别深刻。小学时,有位又教体育又教数学的“双料”李老师。一提及这位李老师,全班同学那是又爱又恨。数学不及格的,跑三圈。后来,数学不达标,达不到75 分以上的,跑三圈。边跑边骂,跑着跑着,越恼跑得越快,还有点喜欢跑步的带劲的感觉。有点神奇,李老师的威严之下,童花顺数学成绩有了质的飞跃,最后,数学科还成为成绩最好的学科。没有之一。想着想着,童花顺小跑起来。带节奏地小跑,一切建筑物迅速朝后移动。风神在冷嘲热讽他小儿科式的对抗。
童花顺沿江边跑了半个小时,微微冒汗,心情仿佛好多了。黑幕之下,江面上泛着月光。童花顺停了停,想了想,回忆着余晖之下的江边印象。多久没见过太阳骑着马儿回家时的情景,童花顺记忆模糊了。嗯,明天傍晚时分,要早点下楼,赶在太阳回家前到江边溜达一圈。次日,童花顺比以往早起了。说早,其实不早,过了晌午。落日的余晖毫不吝啬地洒在江面上,金灿灿的比夜晚的白月光还要闪亮迷人。一颗硕大的咸蛋黄,渐渐地往下坠落。一只白鹭在太阳跟前飞过,全身瞬间变色,染成了黄灿灿的金鹭。落日骑着马,优哉游哉地,金鹭一路陪伴着落日,目送它前行。童花顺看着落霞与金鹭齐飞,脱口来了一句“秋水共长天一色。”晚霞、孤鹜、秋水、长天,单独的事物,若四者联系在一起就是一幅宁静绝美的图画。白天不懂夜晚的黑,只有童花顺内心才懂的,站在高高的控制塔上,飞机起起落落个中的美好。休假结束后,童花顺将返城,重新回到他曾经无比热爱的控制台指挥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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