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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听过獾唱歌

时间:2023/11/9 作者: 连云港文学 热度: 16865
代克仁

  我和弟弟的课外书长在狐狸山林子边的地里。那是谷雨时节爷爷种下的一片花生。爷爷答应我和弟弟,等收了花生果,到集镇上卖了钱,就给我们买各自喜欢的课外书。

  花生秧似乎明白我们的心思,很卖力地生长。但到了花生长荚果的时候,也常常是野兽出没、祸害花生的时候,如果不仔细看守,将会颗粒无收。狐狸山没有狐狸,但有刺猬、野兔、山鸡、田鼠、野猪和獾。

  那年放暑假的第一天,我和弟弟接到一项特殊任务:夜里去看护花生地。爷爷要到山那边的亲戚家帮忙盖房子。

  晚饭后,我和弟弟出发了。我们在衣兜里装满了奶奶准备的零嘴儿,还带了武器——一面铜锣、一把猎叉,弟弟没忘揣上他的紫铜弹弓。

  狐狸山像一头匍匐的怪兽,腰身至脊背是连绵的黑森林,肚皮边是一溜儿的荒坡地。

  我和弟弟来到爷爷之前搭建的简易树屋里。树屋搭建在地头边一棵老樟树上。从树屋上看下去,正面是花生地,花生地靠黑森林的一边有一道土岗子,岗上蒿草和白茅疯长;另一边是斜坡,临花生地边有土的地方野葛和白茅丛生,无土的地方则青石裸露,十分光溜,斜坡的边缘是悬崖深涧。

  月亮挂在树梢上,像爷爷在覃拐子那里理的光瓢头,明晃晃的,把花生地的边边角角照得亮亮堂堂。有一只田鼠在地边洞穴钻进钻出,忙忙碌碌。夜很静,蟋蟀在草丛里欢叫,间或远处树林里传来一两声猫头鹰诡异的叫声。花生在地里潜滋暗长,有阵阵清香扑鼻而来。我甚至能想象,花生秧下的花生果正在使劲儿挤开泥土,长着个儿。

  我和弟弟约定,轮流值守。

  睡得迷迷瞪瞪时,值守上半夜的弟弟叫醒我:“哥,土岗上来了一只獾。”然后他拿着弹弓下了树屋。

  我忽然想起爷爷的告诫:野猪来了敲铜锣,獾子来了飞猎叉,只能吓跑它们,千万别下树屋追赶。爷爷还告诉过我,别看獾个头不大,这东西的牙可厉害了,咬断铁丝就跟嗑瓜子似的。

  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朝弟弟喊:“小双,别追!”

  “哥,它是个瘸子,跑不快,我去逮住它。”弟弟已经撵上了土岗。

  我不放心弟弟,抓起猎叉,哧溜一下从树屋上下来。

  我看见弟弟弯腰在石头和草丛中低头搜寻。显然,獾躲藏了起来,他跟丢了目标。

  “小双,你逮不到它的,快回来!”我一边向土岗上跑一边朝弟弟喊。

  “哥,我发现獾子洞了。”弟弟猫着腰,兴奋地叫道。

  快奔至弟弟身边了,我突然顿住了身形。

  弟弟身后的蒿草丛忽然大动起来,有一只什么野兽发出嘶嘶声,碰得蒿草簌簌地响。眨眼间,我看见獾在弟弟身后的草丛中倏地昂起头来。这是一只成年老獾,头部有三条白色纵纹,它龇牙张嘴,紧紧盯着弟弟的背后。面临威胁时,獾对于进入其领地的侵入者是会展开攻击的,但它并没有马上这样做。而草丛里那个发出嘶嘶声的会是什么呢?爷爷传授的经验告诉我,情况不明,不能轻举妄动。

  我当真有些担忧,攥着猎叉柄的手心里潮乎乎的,已然沁出了一层细汗。

  就在我要提醒弟弟注意身后时,獾突然向前一蹿,朝弟弟的屁股扑去。说时迟那时快,我手中的猎叉向獾飞刺而去,堪堪差了一点儿,只刺中了獾的一条后腿,但毕竟迟滞了獾袭击弟弟的去势。

  獾痛苦地扭过头,幽怨地看了我一眼。就这一眼,看得我顿时魂飞天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手中的猎叉不禁脱手掉落。弟弟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一看,脸唰地一下白了,吓得一屁墩儿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边哭边挪动身体后退。开始是嘤嘤呜呜小声压抑地哭,挪开一段距离后,他小心翼翼站起来,旋即飞快地跑过来,抱住我哇哇大哭。

  弟弟吓得不轻。我和弟弟都清楚地看到——獾嘴上咬着一条土公蛇,獾的尖齿嵌入蛇七寸处。半米多长的蛇身,紧紧缠住獾颈。土公蛇的毒性仅次于奇毒响尾蛇,与眼镜蛇不相上下。老獾即便腿受伤,它也没敢松口,直到把土公蛇的三角形脑袋咬下来……

  在我们受惊愣住的当儿,老獾的那条后腿挣脱了猎叉。它拖着身子转过一块大岩石,遁进了草木深处。

  弟弟跟我回到树屋后,沉默了许久,他问我:“哥,瘸腿獾,它会死吗?”

  我说:“会吧,它已经没有觅食的能力了。”老獾原本残了一条后腿,现在它的另一条后腿也伤了。

  弟弟无言,眼里水盈盈地漾着泪。

  我想了想,又安慰弟弟道:“也许不会,我听爷爷说,有的动物会给自己看病的。当它们生病或受伤后,会找到一种只有它们自己知道的神奇草药,吃了这种草药,就会好起来。”

  半夜里,树屋下传来叽咕叽咕的叫声。我和弟弟探头一看,见两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在下面兜圈子。

  弟弟惊奇道:“哥,哪来两只小狗崽?”

  我告诉他:“不是狗崽,是獾崽。你看,它们头部有三道白纹。”

  弟弟伤心道:“它们一定是瘸腿獾的孩子。瘸腿獾受伤了,不能给它们喂食,它们是饿坏了,才自己跑出来找吃的。”弟弟从衣兜里掏出他爱吃的零食往下面扔,有香喷喷的焙南瓜子、嘎嘣脆的炸地瓜片,可那两只小獾根本不买账。

  “哥,这么好吃的南瓜子地瓜片,它们怎么不吃呀?”

  “它们还没断奶呢,不吃这些东西的。”

  “那怎么办啊?”弟弟急道。

  “它们可能会吃野鸡蛋。”我突然想起上山时在路边草丛里捡的野鸡蛋。

  弟弟催我把野鸡蛋拿出来,他要下去喂獾崽。我担心弟弟再犯之前的错误,让他留在上面,我下了树屋。

  两只獾崽见我下来,忽地跑开了。我将野鸡蛋掏出来放在小獾看得到的地方,然后上了树屋。不一会儿,獾崽过来用鼻子嗅了嗅后,立刻表现出很急切的样子,用小嘴巴顶着蛋向前滚。或许是獾崽太小,面对野鸡蛋不知如何下口。

  我再次下树屋,摘了两片宽阔的油桐叶,拿起野鸡蛋在石头上轻轻一磕,让蛋液流在油桐叶上。我上树屋后,闻到腥甜气味的小獾,嗅寻过来,欢快地舔食。

  看着小獾憨态可掬的吃相,弟弟开心地笑了:“吃吧,吃吧,吃饱了,不想妈妈。”看来,之前的惊险遭遇没有给他留下恐惧的心理阴影。

  野鸡蛋被两只小獾舔食得干干净净,然后它们一起回到土岗上去了。没想到,不久它们又回来了,在树屋下吱吱呜呜地叫唤。

  树屋里还有弟弟吃剩的半块猪油饼。我认为它们是还没有吃饱,就把半块猪油饼扔下去。两只小獾跑过来围着油饼打转,用鼻子嗅了又嗅,最终獾弟叼起油饼和獾兄一前一后朝土岗上跑去。后面的獾兄边跑还边回头看。

  此后每天夜里,两只小獾都会来树屋底下觅食。那些天,弟弟每天晚饭后,临出门总要揣两张鲜香的猪油饼,或者捏两个松软的大饭团。奶奶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我家小双要长个头咯,饭量大增呢。”弟弟扮个鬼脸,扭头跳过门槛,一溜烟跑了。

  小獾长得真快,一天一个样儿,有一种圆滚滚的可爱。它们不再怕我们了,有时弟弟下树屋喂它们时,最小的那只獾还会用鼻子嗅弟弟的手。它与弟弟俨然像非常熟稔的玩伴了。但奇怪的是,每次它们吃了后总要留一些,衔回土岗上的洞穴。弟弟笑道:“搞什么鬼,居然不在这里吃完。怕我骂你们是贪吃鬼啊。”

  日落西山,四野苍茫,又一个夜晚降临了。两只小獾如期来到树屋下。和往常一样,它们吃了食物后,衔起节余的,一前一后往土岗上跑。

  我和弟弟决定,悄悄地跟在小獾后面,去看个究竟。

  两只小獾好像知道我们要跟去参观它们的家似的,跑得飞快,但它们跑一阵后会停下来,回头望一望,接着再跑。

  上了土岗,它们钻入乱石草丛间,倏忽不见。不一会儿就见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草丛中冒出来、藏进去,又在前方更远处冒出来。

  接近一块大岩石后,两只小獾突然不见了。岩石下,草木后,传来两声稚嫩的獾鸣,紧跟着一双晶亮的眼睛在洞口警觉地一闪即逝。好一会儿,洞内响起一声低沉的獾吼。

  这里就是獾的家了。听着獾叫声,我的心如释重负。我小声告诉弟弟,小獾并没有成为“孤儿”呢。夜色中,弟弟的眼中闪着异彩。

  当晚子夜时分,两只小獾一起出现在土岗边岩石上。当发现田鼠靠近花生地时,它们发出叽咕叽咕紧急的鸣叫声,一起跑去驱赶田鼠。

  弟弟高兴地说:“哥,小獾和我们一样,也盼望花生丰收呢。”

  有了獾警后,我和弟弟看护花生地不用轮流守通宵了,只需听到獾叫就起来查看。

  十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和弟弟正在树屋上休息,听见獾崽紧急的叫声,爬起来一看,一头野猪正在花生地另一头吭哧吭哧地拱食。

  这是一头成年大野猪,披着一身乱糟糟的黑灰毛,明晃晃的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大獠牙弯曲成两道恐怖的弧线,泛着白森森的寒光。

  我取过铜锣,猛地敲了一下,“嘡——”锣声劈开夜色,炸响整个山岗。野猪吃了一惊,吓得扭头窜进林子。

  谁知刚躺下不久,我听到獾警又鸣叫。原来,贪婪的野猪又跑出来偷食了。我抓过敲锣,“嘡嘡”猛敲两下,野猪仓皇而逃。逃到林子边时它停下了,转过身来,探头窥望。或是识破了我们虚张声势的“空城计”,只一会儿,野猪再次窜至花生地边,更加肆无忌惮地拱食起来。

  獾警紧急,锣声紧促,野猪不再逃跑,只是抬头循声张望一下,接着更加卖力地拱食花生,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如果任其横行,花生就丰收无望,我们的课外书就泡汤了。可是爷爷反复叮嘱过我,野猪十分凶猛,千万不能下树屋去驱赶。怎么办?我不停地敲锣。

  “嘡嘡嘡……”锣声似雨点,一声盖过一声。

  “叽咕叽咕……”獾叫如警笛,尖锐又急切。

  可能是锣声和獾叫影响野猪偷吃的心情,终于,野猪停下了。它抬起丑陋的猪头张望过来。许是看出了端倪,嫌獾崽坏了它的“好事”,突然间恼羞成怒,龇开满嘴獠牙,像衔两把利刃,头颈猛地一缩,撒开蹄子跑进花生地,气呼呼地朝两只小獾奔袭而来。

  野猪来势汹汹,两只小獾掉头就跑。它们没有跑向土岗,而是齐齐朝树屋下跑来。坏了!小獾要吃亏。弟弟急得大喊:“傻小獾,快往洞里跑啊!”

  我想,小獾一定是不想让母獾受牵连,因此不逃回洞穴。

  片刻工夫,两只小獾跑到了树屋下。弟弟要下树屋,去把小獾抱上来。我牢记爷爷的叮嘱,赶紧收上绳梯。

  “哥,快帮帮小獾啊!”弟弟急得直跺脚。

  野猪狂性大发,一摆头,也朝树屋方向冲过来。我已经嗅到野猪身上裹挟而来的骚臭气味了。

  明明看到草叶摇晃,我却感到山风骤歇,一股燠热在体内升腾,把汗液从额头和两鬓蒸了出来。搭建树屋的这棵樟树高大粗壮,只要我们坚守,野猪是奈何不了我们的,只是两只小獾性命堪忧。野猪皮糙肉厚,寻常的刀枪都伤不了它们分毫。弟弟明知用弹弓发射石子对付野猪无异于挠痒痒,仍一颗接一颗地朝野猪飞射石弹。这反而更加激发了它的野性,一咧嘴,挑着那对泛着惨白寒光的獠牙,四蹄翻飞,排山倒海一般冲了过来!

  锣声山响。石子飞射。野猪狂奔。两只小獾吓蒙了,躲在樟树后,瑟缩一团。我握着猎叉柄的手心直沁冷汗,潮乎乎的。

  敲锣不顶用,怎么办?我突然想到野兽怕火,忙指挥弟弟从树屋顶上扯下白茅扎把。我要做火把,用火光吓退野猪。

  空气一刹那凝固停滞,连虫鸣声也停止了。电光火石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只见草丛突然齐刷刷分开,有一个东西箭一般冲出草丛,嗖地一下扑向野猪,挂在了野猪尾部。野猪没再理会小獾,嗷嗷哀号着,直直冲了过去。

  “哥,你看。瘸腿母獾——”

  是的!野猪的身后,奇迹般地出现了瘸腿母獾,它紧紧咬住野猪的尾巴,两只惯于刨土掘洞的锋利前爪,毫不留情地掘进了野猪的肛门。

  “嗷——嗷——”野猪吃痛,哀号着狂奔,像一枚贴地飞行的炮弹,穿过野葛丛,越过白茅地,滑下青石坡,冲出了斜坡悬崖的边缘,和那只母獾一起,摔下了深涧。

  不久后,爷爷回来了。我们给爷爷讲了母獾和野猪大战的故事。

  爷爷说,獾的领地意识很强,尤其是生了幼崽的獾,更会将它所在地盘上赖以生存的食物看得很紧。但这种獾和人类协作守护庄稼的事情确实罕见。

  花生果成熟了,我们开始收获花生。

  暮色四垂时,花生收完了。爷爷分工:他挑筐,让我和弟弟各背上一小袋。

  爷爷捋直筐绳,挽在扁担两端,低身弯腰正要挑筐时,弟弟突然跑到爷爷身边,忸怩着对爷爷说:“爷爷,能不能给獾留点……”弟弟说这话时,他的眼睛在朝土岗上瞅。此时,土岗上一块岩石后露出两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爷爷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绷着脸说:“不用。”

  弟弟急了,扯住爷爷的衣襟,说:“要不,我过年时少吃点,您把我的那份留给它们吧。”

  爷爷轻拍弟弟的后脑勺,笑道:“留了呢,留得好好的。往年啊我收花生要先拔蔸,摘取花生果,再拿锄头把地翻一遍,捡拾遗落在土里的花生。你看,今年还有半垄地没翻呢。獾是刨土行家,喜欢自己从土里刨食,这样它们才吃得高兴啊。”弟弟低下头,呵呵地笑了。

  我们满载收获的喜悦,踏上回家的路途。

  走出老远,身后传来獾的叫声:“叽咕叽咕——”

  弟弟说:“爷爷,你听,獾在唱歌呢。”

  那年,弟弟没有给自己留花生做零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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