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俊

墓 园

白天结束了，余晖集中在墓园里

　　季娜伊达老人在墓碑间走来走去

　　和死者交谈如同和活人聊天

　　——邻居，妈妈，丈夫（他们死于核爆炸）

　　一开始她等待大家回来，她以为他们会回来

　　然而只剩下死亡。死亡。

　　现在，她在一块矮矮的墓碑前坐下

　　对着小女儿叹气

　　“我一辈子为人诚实，工作努力

　　上帝在分东西的时候，轮到我却什么也不剩”

　　这里没有教堂，只有一只猫听到她的告解

最后的情书

这棕黄的纸上，有我给你的亲笔信

　　开头处的空白，代表我们在无知年代

　　开启一段伤感的历程

　　你坐在床前，读到某段过往中不可忘却的部分

　　拿纸的手微微颤抖。

　　关于爱，我一直无法告诉你更多

　　——至今仍然不能

　　继续向下：流畅的字符遭遇到冷落、焦虑、误解

　　被迫停下。你想起写信者欲言又止

　　反复敲打着某种情绪也反复删除，决心全部删除

　　读到这里，下面又是空白，我就不署名了就这样吧

两列火车

大雪纷飞的山峰之上

　　我们互为对方的火车，装满波涛

　　从被荒废的旧时光，途经陌生的郊野或城市

　　一路嘶吼、镇压、轰炸、颠覆

　　寻找不可实现的安身之所

　　白白的世界，白白的两列火车是

　　投奔新生也滑入深渊的你我

　　省略了开头与结尾

　　一碰撞就粉身碎骨的你我

　　寂静的飞雪中，两节空荡荡的车身一边安慰着

　　一边将对方埋葬

　　看起来多么悲壮啊，听起来像唱歌

当我读到你的诗

我想为我的情人虚拟一个诗人的名字阿米亥

　　用你的名字构造爱的庄园

　　以亲吻堆垒欲望，用业余的身体（1）不断寻找

　　静静的欢乐

　　同时成为我的父亲，以睿智的灵魂教我成为智者

　　安然接受幸与不幸，如树木也如草茎

　　在一条公园里的长椅上，你将满头白发

　　轻轻搭在我的肩上

　　亲爱的阿米亥

　　当我读到你的诗，我要坐在你身边。

　　安静地哭泣。

　　注：

　　（1）出自阿米亥的《人的一生》：但他的身体始终是业余的。

神 谕

传道人站在穹形屋顶的台阶下

　　对受道者宣讲爱与仁慈的教义：

　　“我们白白地来，满足地去”

　　“应当趋着光行走，免得黑暗临到你们”

　　受道者交换他们的目光

　　将对方的手握住

　　“我现在一颗心空空”

　　“你空空的心里有世界的全部，

　　我赞美这个世界。”

　　在耶和华的神谕里

　　他们忘记旅行和战争，站在一起

沉下去

年幼的野鸭在水中游啊游

　　水很辽阔

　　岸很远

　　一棵树在落尽繁华后，向人们

　　坦露它的瘦骨

　　刀刻下的伤口

　　女人们在清晨的树下跳舞

　　要在众目睽睽下

　　将平静的生活扑腾出浪花，让自己好看地

　　沉下去

亲爱的F先生

那一天是你先走下海堤

　　你将一只手伸进海水

　　当你转身——

　　我就站在岸上

　　你眼中的海水将我冲进海里

　　一切被冲走

　　岩石、教堂、城市都在远去

　　道义，贞洁，我最后的遮羞布

　　我在风暴的中心溺亡

　　我因你而死

　　愿你至死仍蒙在鼓里

梯 子

给你梯子的人并不会

　　和你一起攀爬

　　他负责提供陡峭

　　使你获得虚拟幸福感的通道

　　当你在悬空的梦境中向上

　　横木越来越细

　　越来越短

　　直到再无高处可去

　　你回头

　　那个递给你梯子的人要么离开

　　最多只在原处等候

　　独自奔赴并必须回头的处境

　　使你陷入沮丧

不存在的

作为我生命的历史并不存在（注）

　　也没有道路和线索

　　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和身后的

　　模糊背影

　　关于我，也不是具体的哪一个

　　四十年了

　　至今我不能辨识自己的长相和肉身

　　它是一团雾气

　　被装进不同的布料和欲望里

　　与周围发生关联又孤身自立

　　在各个暂居地，留下的爱变成泡沫

　　在更长久的居所重复日常

　　这被嘲弄的生活多像雨中的来信

　　模糊，无力。

　　当我说着生命如水，一切也将被大水裹挟而去

　　时间一到，它们非去不可——

　　欢娱。耻辱。强有力的心跳。一切事实。

　　注：“我的生命的历史并不存在”杜拉斯《情人》

顺 应

不远处的工地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

　　一具铁器正拼尽全力击打另一具

　　在对抗的力中

　　二者发出暴力的怒吼

　　被击打者弯曲、断裂，并有了新的形状

　　有时也会发生前者毁坏的情景

　　持它的人喘着粗气，双臂下垂

　　颓然看着手中剩余的半截家伙

　　这费尽力气的生活总会带来两败俱伤的局面

　　你我先是利器，后来是铁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