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是孤独的侠客。它悬于高空,为世间驱走一切黑暗,将此当作唯一且神圣的使命。世人感念于太阳的光和热,穷尽其词去赞美它,在湿沥沥的梅雨季节日夜呼唤它。却也因此,在燥热的节气中,在干涸的土地上,小声地抱怨它,咒骂它。
太阳从来看淡一切,它只在该来的时候来,在该走的时候走。它遵循大自然的法则,随季节的更迭悄然变化。春天,太阳来得极其温柔,像情窦初开的少女,带一丝春暖花开的甜意;夏季,太阳与人间对饮一盅烈酒,痛快之后尽是火辣的灼热;秋天的太阳是知天命的,田地间的收获或落叶后的凄然,它都看在眼里;唯有冬天里的太阳,让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让人无法不去爱它,欣赏它。
冬日里,阳光透过窗子随意地照进屋,窗台上那些慵懒的小盆栽,瞬间泛着光,格外精神了。阳光洒在案上,又铺在案头的书上,将每个字照得透亮。杯中的茶刚沏好,沉浮间,清幽氤氲。空气里的小尘埃藏不住了,它们在阳光下四处游走,全都迷失了方向。坐在案前的人,惬意地倚着阳光,享受冬日的暖意。
与窗相望的门始终开着,它在等太阳。阳光却停留很短,不消一会儿就滑出屋,只留一抹淡淡的痕迹。
门外,阳光更恣意了,它将自己揉碎,悄然洒在落了叶的枯枝上,洒在积雪的屋顶上,洒在皲裂的土地上,也洒在人皴皴的皮肤上,所及之处虽尽是暖意,却也因此带给背阴处更深的寒凉。可阳光来去之间,有阴就有阳,有凉就有暖,此事千古难全。
好在,万物皆有灵性。沿路的向阳花,石缝中的野草,墙角处的猫狗,都追随阳光,阳光也爱这些生命。街巷处,三三两两的老人坐着晒太阳,与周身的阳光无声地对话。有人日日都来,也有人一连几天都未出现,以后也再没有来。路边卖糖葫芦的,看阳光下晶莹剔透的山楂果,心里甜起来,像捧起一串串小太阳。卖水糕的心情也好,日头融着炉中的热气,年年都是暖冬。阳光引来摄影爱好者,他们拍特写,也拍剪影,虔诚地将一些东西装进取景器。一些画面被永远定格,一些又被随手删去。
仔细闻一下,太阳也是有味道的。早晨将被褥拿到阳光底下晒,晚上就能收获满床的太阳,有一丝香气的,便是幸福的“太阳味”。阳光也是甜的。静谧的午后,阳光拥着的那对爱人,也在拥着阳光。他们在阳光下临窗拥抱,或亲吻,或牵手去散步,将沟通交给彼此的心灵。不远不近处,隐约有孩童的嬉闹声,偶地还能听到几声啁啾,应了一句“岁月静好”的企盼。
冬日的阳光很暖,但也很短。太阳来了后,就被时间驱赶,一点点又将黑暗送还人间,如此循环往复。但阳光底下的小浮生,只能日复一日向前走,时间却没给它们重返的机会。
冬日的阳光再一次来到那扇窗前,悠悠地照进屋时,曾在屋中倚着阳光的人,早已去到别处。窗台处的花草已干枯萎缩,任凭阳光再怎么滋润,也重焕不了生机了。桌案上的书也蒙上一层厚重的灰,盖住了原来的面貌,书中的字因此而更加沉重。茶罐也空空的了,向里看,也许还能看到一点残余的碎茶。唯罐子上的图纹精美如故,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常看常新。
阳光似早有约定,依旧锲而不舍地来。屋中那门,却再没有敞开。门后的太阳只在空荡荡的屋中徘徊,尔后,又用光将它填满。阳光从门缝底下漏出去,像一个孤单的人影,又像是无人看懂的符号。透着阳光,仿佛还能看到过去的影子,被随意地挂在墙上。仿佛还能闻到熟悉的味道,仿佛那旧人还在屋里,那屋仍然供人品茶、读书、谈天似的,从未改变。
太阳日复一日地往返,似乎从未老去,让人禁不住想藏起它,将它永远留在生命里。但它总归要离去。可下一个天明,它又会来,想到这,便也释怀了。
听 雪
不经意地,雪就来了。世人多爱雪,入了冬,便等一场初雪。雪也通人情,很少失约。
第一场雪,大多夹在雨中,不仔细留意都不会发现。雪湿嗒嗒地落下来,刚触着地,便融了,只留给人间一片杂乱的潮湿,分不清是雨还是雪。下雪了吗?盼雪的人只说不过瘾,求老天赐一场真正的大雪。
老天倒也痛快,过不了多久,雪果真就摆脱了雨,风尘仆仆地回来。雪既来了,便不再忸怩,簌簌地扑向屋顶,扑向树枝,贴着行人和大地,拥抱它能包裹的一切,很快满世界便只灼灼地白了。
踏在雪中,就算兀自独行,也很自在,不会感到孤单与寂寞,雪就能遮挡一切。但是行在路上,就不要驻足吧,停步久了,再转身回望那串渐成一点的脚印,轻易地就会恍恍于关乎雪的回溯之中。
那天,也是一场大雪。白茫茫大地中,宝玉最后一次告别。来非来,去非去。空空的他是光头赤脚着预备脱离凡尘的,其实,他大可不必再缠绵留恋,可唯独身上那领殷红如血的斗篷,给这鸿蒙太空洇上了色彩。宝玉的雪地中,是一定要有那抹红的,殷红也可以如雪。宝玉隔着雪,向父亲倒身下拜,可除了叩拜,他又能做什么呢?或许他还有话想说,只是俗缘已毕,不得不走了。红楼叹歌多少回,终究只剩白茫茫一旷野,宝玉和他的默默言语,永远消失在了那场雪中。
冬之后,即是春,阳春三月,应是春暖花开气节。那年,诗人韩愈却有些焦急,新年都到了,却迟迟不见花开,只刚刚冒尖的草芽勉强带来一丝惊喜。雪是最懂人心的,不忍看人惆怅,或者说,雪本身就不愿离去,索性就又纷纷扬扬起来。但也知离别就在近处,便来得更卖力,更认真,一片片在树间开成了花,说不清是喜还是悲。如今,再次诵起“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除了感激,更对那天的飘雪持一份感动。
看雪,不一定是雪。但说雪,就会说它的圣洁,说它的纯净与美丽。我想,世人爱的不一定是雪,大概仅是迷恋它象征的那份美好吧。雪却担当得起,雪也是有灵性的,仔细听就会发现。
听雪,要静。沉不住气的人不可听雪,喜闹的人也别去听雪。雪于人间,于听懂它的人来说,都是一份难得。
置身雪中,或立于屋,都没关系,只消将心放进去,便可听到你或我与雪的对话:
“你是天上雪,还是地上雪?”
“你到底是轻,还是重?”
“融化中流淌着的,是不舍的泪水吗?”
“为何带来美好,却又带给苦难?”
“白茫茫是你,空茫茫也是你吗?”
雪没有回答,只无声地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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