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

1

姐姐又是醉酒回来的。

　　听到门响，莉莉就从沙发上弹起来，趿拉着拖鞋去门口迎接。跟小时候迎接阿爸一样，总能在阿爸走到柿子树下知道他回来了。姐姐走路跟阿爸是一样的，他们都是脚后跟先落地。声音沉闷，像是蹬着脚在走。只是莉莉的身子刚从线帘里钻出来，就看见姐姐已经进来将背抵在门上，醉意朦胧地朝她笑着（讨好的、带着歉意的笑，好像在说不好意思，我又喝高了）——你又喝高了！莉莉皱着眉头说道。

　　嘿嘿，不留心就高了，但今天值得，卖了一大、一大套房子。姐姐身穿红色蕾丝连衣裙，趔趄的步伐让她摇摆不定。从脚上踢下来的红色高跟鞋歪倒在莉莉的脚畔，一只还正好压在“平安出行”地毯的“平安”上。莉莉生怕姐姐摔跤，赶紧追上去，一拉上姐姐的胳膊，姐姐的身子就找到依靠，软绵绵地挂在她肩上。明天不许再这样喝了！姐姐第一次听到这么严厉的口气，愣了下，指点着莉莉的鼻子嘻嘻笑——你管我啊！亮晶晶的眼睛，笑中带泪。

　　莉莉直接将姐姐扶进房间，再在床上躺下来。每一个动作，不像她的口气，做得温柔又细心，倒像是姐姐了。姐姐则成了需要照顾的妹妹，两个人的身份瞬间进行了互换。但这是永远换不了的，姐姐长得太美了，好似一件唯美的艺术品，每一个地方都雕刻精致，从脸一直美到脚丫子。突然，莉莉听到姐姐笑了，闭着眼睛告诉“痒，哎呀，这里痒”。当一条被子盖在姐姐的胸口上，莉莉就坐下来给她梳头发。姐姐拥有一头迷人的长卷发，梳齿密密地从一卷一卷中拉下来，像是从一堆云朵里拉出来，卷着的头发拉平了，瞬间，又卷上了，挺有趣的。很快也将姐姐的心绪梳理平展，闭着眼睛开始入睡。

　　只是，刚闭上的眼睛又会猛地睁开，如做了噩梦一般，惊恐地看着天花板，眼珠子一动不动，迷迷茫茫空空旷旷。很快又闭上，一行泪水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流出来，像杯子上留下的一条弯弯曲曲的水痕，慢慢地没入发丛。莉莉用食指帮姐姐擦拭掉眼泪，又按摩了一下太阳穴，姐姐这才真正地睡去。莉莉又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这才轻轻地离去，一根手指含在嘴唇里吮吸着，好似将姐姐的泪水吃到了肚子里，嘴巴里立即涌起一股咸涩。

2

莉莉的房间，其实就是一个杂物间。按说姐妹俩可以睡一个房间，反正这些年也是这样睡的，没有什么秘密。但跟着姐姐来看房子，见到有这么一个空间，姐姐就想利用起来。因为她想到自己要去兼职，回家的时间不准，不好耽搁莉莉的睡眠。莉莉则有自己的小算盘，两人也就十分愉快地分开睡了。

　　虽然已经洗过澡，但因为照顾姐姐身上不知不觉又出了一层汗，莉莉想先休息一会儿再去洗一次。身子疲乏地倒在床上，胡乱扯了一下被角盖在腿上，像虾米蜷缩着。最近，她总是有些不安，内心充满着忧愁，生怕姐姐醉了出事，一个女孩子老这样喝酒不好，也容易让人引起不好的误会。就好比有次跟姐姐出门，下楼梯时，就听到楼下的门刚拉开又瞬间关上了，一个女人神秘兮兮地躲在门缝里嘀咕：这个一看就是“养”着的！什么是“养”着的，莉莉自然明白，脸上又烫又烧，正要回头告知姐姐是售楼小姐，手却被姐姐拉着不要理会。姐姐的脸上也是一脸平静，就像没有听到一样。莉莉只好回头瞪了一眼女邻居继续跟着姐姐走，但心里清楚，漂亮的姐姐一直被人看成坏女孩。起先家里的那个媒婆也是这样，她在姐姐拒绝了她介绍的几个对象后，口吐恶言：我看你呀，迟早是要“卖”的，这么好的人都不要！

　　不是姐姐不要，也不是姐姐不想嫁，姐姐是为了莉莉，暂时不能这么做。一旦自己有家了，一旦结婚生子，肯定会对莉莉照顾不周。想周全也怕是没有办法周全了。其实，成家了多一个人照顾莉莉也好，但姐姐对此没有信心。妈妈给别人当妈妈去了，阿爸说是不气，却是出去了就没有回来过，姐姐早就跟莉莉说过：不管他们了，姐姐能照顾好你！从此，莉莉就是那个需要照顾与呵护的小尾巴，即使刚跟莉莉过完十八岁生日，姐姐仍旧这样想。

　　姐姐不知道的是，现在的莉莉肯定不再是小尾巴，她的梦里已经有了别样的色彩，几次在梦里都看见姐姐身穿红色蕾丝裙，与不同的男人在一起。拥抱与纠缠的样子让她羞耻，但又隐隐地兴奋，只是，男人的脸永远看不清，她恨他们，又渴望看清他们！为此，帮醉酒的姐姐脱裙子时，莉莉不由得偷看了姐姐的身体，还用手指去抚摸了一下那雪白、平滑、神秘的小腹，猜想着这里可有被那些人摸过。

　　总之，她在仔细地辨别着、探究着，之后又一一抹去她认为该抹去的印记。

　　最为恐怖的是，就昨天晚上，阿爸来梦里了，化成恶魔，吓坏了莉莉，她立马从被窝里爬起来，一口气跑到姐姐的房间门口站着。她渴望自己还能像小时候那样，做了噩梦就钻到姐姐的被窝里，像泥鳅一样滑进姐姐的怀抱里，双手死死地缠在她的脖子上不放——生怕姐姐会跑掉！但姐姐刚睡下，不好去打扰。站上一会儿她又轻悄悄地回到了自己房间。

　　轻轻地咳嗽一声，身上的汗也干了，为了防止受凉，莉莉爬起来去卫生间洗澡。对着镜子刚脱下大T 恤，眼睛就盯在镜子上没有再动。从胸口一路看下去，这一看，她惊呆了，镜子里的女人怎么像姐姐站在那里，那个身体早已发生巨变，白皙了，还凹凸有致，反正不再是干瘦黧黑的假小子了，这让她又惊又喜，最终还是轻轻地笑了一下——是那种非常含蓄的、内敛的，略带羞赧的微微一笑。

3

第二天晚上，莉莉依旧盘腿坐在沙发上刷手机等姐姐回来。姐姐早上出门，手里会拎一个纸袋，纸袋里装着那条红色蕾丝裙。但姐姐在兼职什么，为什么要打扮得这么漂亮，姐姐从来没有告诉过莉莉，反正早上出去是白衬衫包臀裙，头发绕在头顶，素装淡抹。晚上回来就是另一个人：红色蕾丝裙，化浓妆，头发披散，手上的袋子里拎得是换下来的白衬衫包臀裙。单从穿着分析，莉莉猜姐姐可能在酒吧或夜总会做兼职，因为她每次回来都会喝很多酒，一脸的残妆，身上不仅有酒味，还有香水味混杂着烟味、汗味的怪味道冲击着。阳台上，姐姐的红裙子还穿在衣架上，被客厅的灯光打着，像姐姐光彩照人地站在那里。

　　将裙子抱在怀里时，莉莉突然觉得身子一颤，好像抱的是一束滚烫的火焰，心里一跳。低头用手指摩挲着裙子上面的蕾丝花纹，感受到它有着鸡冠花的质地，红得深厚，像是紫红。莉莉完全被这迷人的颜色吸引，反观身上的大T 恤、牛仔裤，真是不男不女，上上下下一样大小——而昨天晚上出现在镜子里的女人分明是又是很好看的，哪里哪里都长得好……

　　转身，莉莉将这条用薰衣草味道的洗衣液清洗的裙子抱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比画起来。漂亮的裙子映得她的脸红彤彤的，人面桃花相映红，顿时打动了一颗无知的闭锁的心。再次睁开眼睛，裙子便已经穿在身上，出现在镜子里的莉莉完全是一个崭新的女人，裙子简直就是量身定做的一样，细腻地勾勒着，自信油然而生。当再擦上姐姐的口红，就已经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了，魔鬼身材，外加一个烈焰红唇，反正再也不是黑瘦黑瘦的假小子了。

　　怎么说呢，试穿虽是一时兴起，结果却让一颗青春的心因为发现了自身的美而躁动不安。竟对着镜子模仿起姐姐的一些动作，甚至还想象着身边站着一个男同学，两个人正举着酒杯深情对饮……莉莉迷茫了，难为情和羞怯又让她无所适从，好像是天气太热了，禁不住拉了拉裙子的胸口，又扭了扭腰肢，之后又是自信而又迷人地笑了——并为这种模仿而感到兴奋，原来自己也可以这么狂野这么风情，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穿上姐姐的高跟鞋，大大方方地在屋子里晃荡起来。

　　晃荡到姐姐的房间，莉莉伫立在衣柜前不动了，手拉开柜门仔细地看着，想再找一件裙子试穿一下。姐姐的衣服不多，除了换洗的工作服，就是做兼职穿的红裙子，她好像特别喜欢红色蕾丝裙，橱里还挂着两条。边上挂着的几件是平时穿的牛仔裤和鸡心领毛衣，这些衣服莉莉不感兴趣，自己都是这样的，早已厌烦。拉开衣柜里的抽屉看时，莉莉惊讶了，这里才是一个隐秘的花花世界，堆放着满满一抽屉漂亮的内衣，红的黑的淡蓝的，都很漂亮，且都是蕾丝花边。莉莉将一条内衣拿出来，对着自己的胸口比了比，又拿出一只，每一只都让她脸红心跳。按说姐姐喝高之后都是她给脱的内衣，但此刻的感受却是非常奇特，好像这些内衣已经穿在莉莉身上，莉莉对此爱不释手。

　　这是什么感受呢，莉莉比喻不出来，心里还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荡漾。当她再次将手摸进去，摸到的却是一个黑色封面的日记本。姐姐原来还喜欢记日记呀！迟疑一下，她将日记本从各色性感的内衣里捞出来。正面翻到背面，再从背面翻到正面，想了想，还是将日记本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所谓的日记都是秘密，不能偷看。但心底却怅然若失，姐姐有什么话不好跟自己说，一定要记在日记本里呢？这就说明，自己并不是姐姐最知心的人，有的话她只想说给日记本听。这个日记本的出现，顿时浇灭了莉莉心中莫名燃起的火焰，一种即将被姐姐抛弃的预感卷土重来，这再次提醒她，终究，自己只是一个人。

4

夜渐渐深了，夜风微凉。姐姐还没有回来，正在焦急中，莉莉接到了姐姐的电话，但她只在电话里匆匆关照莉莉将门锁好就挂了。她那边好像很吵，闹哄哄的，又是音乐，又是笑声，姐姐的声音从各种声音里传来，微弱，醉意朦胧。莉莉“哦”一声，厌恶地挂下电话，为自己泡了一盒泡面。泡面的香气熏熟了饥饿，肚子里发出“咕咕”的叫声，就地转一圈，莉莉的手就被灶台边的一瓶黄酒吸引了去。她将酒拿到餐桌上，突发兴致想喝掉它。当一杯黄酒放在泡面边，这顿饭就有点隆重和浪漫了，假如他要是在就好了，可以一起吃……

　　一个男同学的身影一晃，莉莉的脸就又绯红绯红的了。于是起身，将手摸在屁股上捋着裙子重新坐下，她突然想到裙子是姐姐的，不好弄皱，也不好弄坏。并感受到裙子没有弹力，紧绷绷地捆在身上，抬胳膊都不自由，好似身体在裙子里不安分地想要呼之欲出。只能学着姐姐的样子轻手轻脚起来。穿着姐姐的裙子，学着姐姐的样子，情思也像姐姐一样涌动着，莉莉忽然勇敢起来，决定大胆地爱一次。环顾一周，她摸出手机，打开微信的置顶，用颤抖的手指头打出一个“嗨”，本来想用个俏皮一点的“哈喽”，但此刻她只有深情，只想用最简洁的字和最快速的方式找到他。再说，添加到现在，两个人的确也没有互动过。如果对方不备注自己，说不定还不知道是谁呢？

　　等男同学回信间，莉莉将杯子送到嘴巴里，喝了一大口橙黄的液体壮胆。终究还是喝猛了，酒水一入嘴巴，莉莉就被这陌生的怪味击中了味蕾，差点吐了出来。最终没有吐的原因则是源于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倔强地喊着：喝掉，不许吐，必须喝掉！男同学回了微信，但他口气很不好，干脆利落地问道：干吗？莉莉看着这两个没有任何感情的字，心口一沉，正不知怎么办时，对方又来了一句：你是谁？看来还真没有备注，也就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如此，他自然不会知道自己在默默关注他，他是那么干净利落地表现了自己的态度，不想多啰唆。莉莉自然也没有勇气介绍自己，因为一介绍她就觉得太丢人，只能放下手机喝酒。这一下，她将一杯黄酒一口干了，接着，又倒了一杯，干了。搞得很能喝的样子，举着酒杯，英勇就义一般！酒水洒了两滴在餐桌上，右手的食指落上去，蘸着酒水在桌子上乱画着。酒意已经来了，眼睛里的东西也开始晃荡起来，最终，她就对着自己画在餐桌上的男同学的侧影嘻嘻地笑了，笑了一阵，又哭了，这时，手机又要没电了，因担心男同学会发信息来，她只能站起来摇晃着去房间找手机线。这时候，她才发现脚不听使唤，自己就是风中的芦苇，随风摇曳，东摇一下，头在墙壁上还撞了两下，一到房间看到床，就直接栽倒下去了。

　　莉莉，莉莉……

　　听到姐姐的喊叫，莉莉头重脚轻地醒来，不知道的是，大半个晚上已经过去。说不回来的姐姐，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她在凌晨赶回来了。进屋第一眼姐姐就看到了桌子上的酒瓶和酒杯，边上泡好的泡面没有吃过，发胀地干在盒子里。姐姐本能地将眉头一皱，迅速转身朝莉莉的房间冲了去，嘴巴上焦急地唤着：莉莉！莉莉！

　　对于姐姐来说，她不知道莉莉为什么要在家喝酒，自责顿时涌上心头，是不是她一个人在家怕，在借酒壮胆？同时，她又很焦急，不知道喝了酒的莉莉怎么样，她只想第一时间看到莉莉，于是，“哗啦”一下推开了房门，一步冲到床边，拉开莉莉蒙在头上的被子，再次喊道：莉莉，莉莉。此时，她的语气已经经过一阵过山车，平缓了很多。特别当看到莉莉睡得正香，脸上红红的，鼻头和额头上都出了一层小汗，酒气冲天，虽然是喝高了，但还知道自己睡觉，姐姐就放心地在床边坐了下来，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对莉莉来说，她其实已经被姐姐大声喊叫和粗暴的推门声惊醒了，但怕姐姐骂，只能装睡继续躺着。待姐姐一坐下，她就吸了一下鼻子，奇怪的是没有闻到酒气，这才想起可能自己喝过酒了就闻不到了吧。为了装得更像，莉莉还嘟囔了一下嘴巴，如梦呓一般，粉色的小嘴巴里就吹出一个气泡泡。姐姐看见，只觉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淘气，食指落上去，戳碎了气泡，嘴角还很温和地笑了一下。手掌落到莉莉的发顶开始用手指慢慢地梳理起头发来，莉莉一头假小子的短发揉一揉就顺畅了，但她仍旧仔仔细细地梳理着，以此表达着爱与温柔。床头柜上的半杯凉白开，将光影收集，折射着月光的清冷与凉薄，当姐姐的叹息再次吐出来，很快就被这杯水给沉了下去。迟疑和心不在焉传递到掌间，莉莉立马意识到姐姐可能要离开自己了，她的手在发抖，且凉。

5

在莉莉的记忆里，有着同样的场景：自己躺在床上病着，姐姐坐在边上照顾，她焦虑、忧愁，又很担心。时不时地叹气，还不停地用手掌去摩挲自己的脸颊。只是，那次是害红眼病，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厚厚的眼屎糊在睫毛上，导致眼睛根本无法睁开。只能等姐姐来用纱布蘸着杯子里的温水慢慢地在眼皮上濡，直到将眼屎濡湿再轻轻地擦拭掉。弯着腰、俯着身的姐姐，胸口跳动的心律伴随着口腔的热气罩下来，掌短肌也时不时地蹭到脸上，轻轻地触碰中，莉莉感到非常的幸福，恨不得就这样病着让姐姐照顾。嘴巴上也不由得说道：姐姐，你身上好香呀。

　　现在的姐姐身上也是香的，但这是香水的香，跟那天然的粉质的香不一样，那种香才是属于姐姐的味道。淡淡的、若有若无，好比风中突然刮来的一缕桂花香。莉莉又习惯性地深吸一口，闻到的却是香水味混合着烟酒味呈现出的一种怪味道。这股味道充斥着记忆，莉莉禁不住皱起眉头说道：你身上啥味道啊，那么难闻。随即睁开眼睛朝姐姐看去，如猜测的一样，姐姐身上穿着的是白衬衫包臀裙，也没有酒味，那么自己闻到的类似烟酒混杂的怪味道是哪里来的呢？这又是什么味道？

　　你喝酒了？姐姐抬起手臂送到鼻子边闻了闻，没有闻到什么气味，便直接问了莉莉话。因为她实在不懂莉莉为什么要一个人在家喝酒。

　　你为什么要喝酒？姐姐又问了一遍，声音低低的，但非常生气。接着，又叹息一声，好似莉莉这样做太叫人操心，不免有些烦躁。莉莉敏感地察觉到姐姐的烦躁，索性胆子大了起来，对着姐姐嚷道：要骂你就骂吧，劈头盖脸骂，不该喝酒下次不喝好了。我真不喜欢你这个样子，连骂都要压抑着！搞得有多大事一样！再说，只能你喝酒，就不允许我喝酒了？

　　其实，醉一醉也好。人只有醉过一次，才会长大。不想，姐姐这般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不知这话是说给莉莉听的还是说给她自己的，说完站起身来。莉莉的眼睛追逐而去，正好看到一只结实的屁股擦着君子兰的叶片走过。君子兰是姐姐带着莉莉去买来的，租下房子后，她首先彻底打扫一遍，接着就带莉莉去买了几大盆绿植回来。还有一把鲜花，之后吧，餐桌上基本上都有一把鲜花插着，雏菊、百合、玫瑰，甚至还插过一大把狗尾巴草。关于这把狗尾巴草，姐姐是这样解释的，她说你不知道啊太湖边的狗尾巴草又长又粗，亮晶晶的，太好看了！语气和眼神都难掩兴奋。因为这些花，阴暗的老房子倒也有了几分明媚和生机，顿觉舒适很多。

　　但姐姐身上的白衬衫显然没有扎好，也可以说被拉扯过，耸了一截上来——莉莉这才想起，姐姐不是说不回来的吗？怎么又回来了？现在，现在是几点？问着话，眼睛就去看窗口，窗外还暗着，看不出时间，莉莉只好一骨碌爬起来摸手机看时间，姐姐也在这时豁然转身，抱着胳膊盯着她看，眼神凌厉又温柔，应该说先是凌厉再是温柔，最终定格在忧伤之后的落寞中，气反正是撒不出来了。

　　我知道你在怨我，是姐姐没有照顾好你，对不起……

　　不不，不不，你干吗道歉？莉莉已然暗自确定姐姐有事瞒着自己，不然要道什么歉？姐妹俩就这样隔空对视着，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但很快又在自我退缩和安慰中决定迁就和宽容，这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姐姐，这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妹妹，于是，两个人又同时耷拉下脑袋，以低头的方式回避锐利的眼神而妥协，姐姐自然也不打算多说什么了，关照莉莉再睡会，准备回自己房间去了，一边走还一边解着衬衫纽扣。莉莉也想去洗手间，刚摸索着跳下床，却感到头痛欲裂，便拍着脑袋喊，哎哟，我头痛死了。怎么会头痛？姐姐一听，又迅速返回，捧着莉莉的头按太阳穴：你这是喝酒的缘故，半瓶黄酒就给你喝醉了，也只有你了！

　　姐姐到底还是疼爱着莉莉的，只要莉莉说哪里不舒服她就会特别紧张，这让莉莉心里一阵踏实，顺势对着姐姐傻傻一笑，拉着姐姐的衬衫撒起娇来，我一个人在家怕，我不喜欢一个人晚上在家……

　　莉莉怕黑，姐姐知道。因为六岁那年，发生过一个事故，为了看水中的倒影，她不小心掉到水井里去了。这次被淹的经历导致她对水和黑暗有了恐惧。只要一个人待在黑咕隆咚里，就会产生巨大的恐惧，好像幽深的水又在身边漫漶。好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恢复，像是魂掉到水井里了，总是病恹恹的。姐姐只好听姥姥的吩咐，拿出一只碗，盛上一撮剩饭，倒上半碗凉水，滴上两滴公鸡血，端到大门口去给莉莉喊魂。姐姐喊一声莉莉，脚就在门槛上踢一下，悠长的喊声掉在夜空里，在寂静的夜空里连绵不绝地回响着——莉莉……莉莉！

　　所以，姐姐是不能听到莉莉这样说的，可不能让她心里有阴影，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哪个人一辈子不遇到点意外？如果可以她自然也不愿意成天留莉莉一个人在家，姐妹俩相依为命这些年，早已是生命的共同体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但是，这个“难”只能自己一个人承担，莉莉能开心点就开心点吧，可不能让她跟自己一样，脑子里成天想的都是责任和使命——这太累了！所以，关于今晚去约会的事她是不准备说给莉莉听的，不能让她多想！再说，自己，自己已经做好了决断！

　　姐姐，我想妈妈了。莉莉拉住姐姐的手继续说道，丝毫没有在意姐姐脸上的凝重和难过。还有阿爸……随着煽情的表述，眼泪也跟着哗啦一下喷出来，非常动情，好似心中充斥着巨大的思念，大颗大颗的眼泪直接滚落在红色蕾丝裙上。看着红色蕾丝裙莉莉哭得更凶，手迅速从姐姐的手掌里缩回来，退后几步，恨不得立马将裙子脱下来——手也反到背后摸到拉链拉，急得只好继续哭，且只有端出妈妈做挡箭牌——因为莉莉知道姐姐明白，没有人比姐姐重要，何况妈妈已是别人的妈妈了，姐妹俩早已不想提起她。但莉莉此刻为了掩饰偷穿姐姐的红裙子，没办法只有拿出妈妈，渴望以她残存的威严消除姐姐的气。她不知道的是，姐姐不希望她碰自己的裙子只是不想她染上自己生活上的一些杂质，莉莉应该是清洁的、美好的，不能像自己呀！想想，姐姐说道，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也好。人一辈子哪有不哭两场的？

　　但她还是禁不住仔细地打量了莉莉一圈，像是在打量一个陌生人，眼睛里忽闪着惊讶：你长大了啊！还去挠了一下莉莉的胳肢窝，试图跟莉莉吵闹一下，以此缓和莉莉的紧张。可莉莉还是太紧张了，手一哆嗦，拉链就卡住再也拉不动了。姐姐只能扳过她的肩膀，帮着将拉链拉下来。但卡住的蕾丝也一起拉了出来，一边就缩了起来。好好的裙子一下子变得丑陋不堪，姐姐心疼地皱了下眉头，对着泪水涟涟的莉莉拍了拍肩膀。莉莉却难为情地躲开，并用手护着胸口，催姐姐赶紧出去。

6

上午，阳光和煦，莉莉抱着红色蕾丝裙出来找阿姨修补。想将拉链边上的抽丝再埋回去。关于这一条抽丝，折磨了她一个晚上，后来就再也没有睡着。无法接受美丽的事物遭遇到破坏，哪怕一点小瑕疵也不行。尽管，即使将那一根抽丝抽掉，裙子也不会散架，且不会影响正常穿。莉莉举着裙子看着，就像看着一朵红花，很是担心因为这一根抽丝而让红花枯萎。更何况，它是姐姐的，姐姐虽然没有明着责怪自己，眼里的心疼在。就算是心疼钱吧，能省一笔是一笔。她不能没有这样一条好裙子，裙子可是她的战袍，她还要靠着它去挣钱呢。

　　从家里出来，沿着巷子走上五六分钟，就可以找到坐在巷口缝补的阿姨。莉莉跟着姐姐搬进来的第一天就看见她坐在那里，头低着，手不停地穿针引线。之后，莉莉每天从她面前走过，去公交车站台坐车上学，但都没有看见她将头抬起过。所以对于她的长相，莉莉从来没有看清过。她坐在那里，像一口古老的钟，只是缝补着，与世隔绝。她的背后是一家百货公司的橱窗，这家百货公司一定有红过的历史，从建筑的外面可以看出，现在落寞，主要是这里不再是镇中心。

　　莉莉老远就看见阿姨背后的玻璃橱窗里贴着一张打折的广告，买300 减100；买200减50，巨大的红字不亚于老房子墙上的“拆”，就这样背在阿姨的背上。搞得好像是她在打折出售。街上仍旧热闹，只是来的都是像莉莉姐妹这样的外来妹，他们要么租住在这里（毕竟这里的房租便宜），要么就是来买打折的衣物，街上一直有喇叭在喊打折打折。常年打折，搞得货品都没了正价似的——这个话是莉莉的姐姐说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带着些怨气的，也是对她自己的提醒，努力啊，有钱了就离开这里，你看啊，简直是乱糟糟的！

　　阿姨坐在雨棚下，只要稍微移动一下屁股，就可以错开打折的宣传红纸，但如果错开这个位置，她就会脱离雨棚的呵护要淋雨，所以，她只能乖乖地坐在红纸下面，背着它。她的手上正拿着一件黑色毛衣在缝补。银针灵活地在毛衣里钻进钻出，像一条银鱼在水中跳跃。她的手粗糙，黧黑，一看就是常干活的人，但因为针线活做得实在熟稔，手仍旧灵活地翻飞着。刘海覆盖着眼睛，脸上就只有一根鼻子挂着，鼻头还有点红。当她被莉莉的身影罩住，这才抬起头来看。莉莉一眼看到她的脸上长着星星点点的雀斑，由于脸比较宽，就像一只大饼上洒满了黑芝麻。而她看到莉莉手中的红色蕾丝裙，眼睛一亮，笑了几颗黑芝麻落到地上，小妹妹，你这裙子真漂亮呀！

　　虽说只做缝补的活，她对好看的衣服还是有着本能的辨认，莉莉高兴地应着，阿姨，这是我姐姐的裙子，我姐姐穿着它可漂亮啦！不信你下次注意，她每晚都会从这里回家……

　　突然，莉莉觉察出自己话多了，姐姐早上出门是白衬衫包臀裙，跟晚上半夜穿着红色蕾丝裙喝到醉醺醺回家的人完全不是一个人。早上她是一朵百合花，清新怡人，晚上则是夜玫瑰，红裙在霓虹灯里闪烁，要么黑了，要么更红，旧旧的，像残花。闭上嘴巴的莉莉，豁然觉得脸上一阵烫，便明白姐姐的工作不体面，不好随便跟人说起。

　　阿姨接过裙子铺在膝盖上一看，就跟莉莉说道，能穿这条裙子的人，肯定很漂亮。你看啊，这腰身，多细！阿姨的手忽然就在腰部那里停下来，好似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短暂地沉默一下，她的表情迅速冷峻下来，好像又从裙子上解读出了别样的东西，修是可以修的，我如果修不好就没有人修的好了，你姐姐是做什么工作的啊……顺势将裙子折叠好放在边上的竹篮里，又继续低头接着缝补黑色毛衣。可能她要等毛衣缝补好了再处理红裙子。莉莉反正也不急着赶时间，席地坐在台阶上等，眼睛继续打量着阿姨。阿姨又矮又胖，坐在小凳上，像一只巨型的蜗牛，缩成一团。她的脸也不漂亮，可能是成天风吹日晒的原因，看上去还是很苍老的。没啥好看的，眼睛继而转向街上的人流看，东看西看以此打发时间。很快她就发现这条街开的最多的店是运动品牌店，物美价廉，再是手机店，只有对面有一间奶茶铺。

　　边上，阿姨主动在搭讪，问莉莉是哪里人。莉莉刚想开口说话，却发现奶茶铺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个身影立马将她的眼睛给吸住，眼珠子挂在身上再也离不开。从头发到黑色卫衣，再到黑裤子和脚上的白色运动鞋，她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正是自己喜欢的男同学，心里便是一阵喜悦和羞怯荡漾着。虽然听到阿姨的声音，却没有心思理会她了。待看到男同学扭一下脑袋，手上就握上了两杯奶茶，再一扭身子，一杯奶茶递给了身边的女孩。一人捧着一杯奶茶并肩离去了，但他的另一只手则一直搂在女孩的肩上，女孩长长的头发，被风吹起来，像一面旗帜猎猎作响。莉莉知道了，一不留心看到他和他的女朋友了！从惊喜到欢喜再到失落，身子无力地朝阿姨靠了去，猝不及防间，肩膀撞到阿姨的膝盖，针尖扎进阿姨的手指，一滴鲜红的血染在红色蕾丝裙上。就在阿姨将手指放到嘴巴里吮吸间，她看见莉莉已经走到奶茶铺门口去了，站在那里正用手指在点单。

　　当莉莉捧着奶茶回来，就已经是另一个人，神情痴傻。一坐下，她就将奶茶举在空中拍照。拍了一张不满意，又拍了一张。算是拍好了，头却抵在手机上扒拉着看。靠近阿姨这边的耳朵绯红绯红的，这种红能看出滚烫的意味。阿姨到底是过来人，一眼看出她的娇羞和失落，便断定眼前这个女孩子有心事，阿姨再次开口问道，小姑娘，你几岁了？

　　十八了呢！莉莉眼睛不离手机回答着，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又在故意强调着什么。之后，又将手机举起，对着奶茶铺拍照。阿姨不知道一个奶茶铺有什么好看的，你们年轻人都喜欢喝这个，听说喝多了也不好的，都是香精。莉莉转头问阿姨说道，阿姨，你觉得我好看不？说着，还用手抓了抓头顶，顺势将头发理顺了。阿姨回答，好看啊，你这个年纪怎么看都好看，不打扮也好看的。莉莉则盯着铺在阿姨膝盖上的红色蕾丝裙上自言自语道，穿上它估计会更好看吧？终究，她还是嫌弃身上松垮的大T 恤衫无法跟长头发女孩比！

　　阿姨自然不懂莉莉的嘀咕，她只是作为这个年龄段的人的看法对莉莉的话做出判断，这个裙子是漂亮，但不适合你穿，你这样青春不是很好吗？

　　接着，阿姨又说道，你还小呢，没必要弄得这么成熟！这个裙子啊，太性感了！

7

不得不说，阿姨将裙子修复得很好，挂进衣橱里，貌似一条新裙子，莉莉拉着裙边看一圈，终于放下心来。她知道姐姐回来看到裙子一定很开心，也算是修复好了自己跟她昨天晚上的尴尬。说来说去还是那个阿姨厉害——想不到只用15 块钱就给修复好了，离开时，莉莉抱着裙子禁不住跟阿姨连声说了好几个谢谢，那一刻，顿觉阿姨是那样的亲！

　　裙子的事解决好，莉莉掏出手机，决定解决自己的事了，她打算将男同学的微信删掉。你看啊，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学校又不大，不是同学谁来加你。况且他还有了女朋友，自己也没必要再喜欢他了，删掉他，给自己找点尊严回来——怎么说都不能白白暗恋了一场啊！做出这个决定，她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绝情，如此拿得起放得下，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不喜欢自己的人就没必要去喜欢了！但眼睛刚落到手机屏幕上，她就看到了自己的朋友圈，一张奶茶图片上配了一句酸溜溜的话，这个星期的第一杯奶茶，不想是为了告别，从此，我不会再喜欢你了。啊，怎么是这么写的啊，肯定是昨晚喝酒了干的，怪不得姐姐那么生气！她肯定是看到了！

　　莉莉只得飞快地将这条朋友圈也给删了，算是全部清理干净了，本以为这样做好就解脱了，高兴了，不想，当手机里空空如也，她的心里也跟着空了。这才怀念起暗恋的感觉是那么美好，渴望着相遇，甚至偷偷地看他、想他，梦见他，幻想奇迹发生，哪怕他只是侧一下头，都会开心半天。但现在呢，啥也没有了，自卑又一次站上肩头，将爱的火苗一点一点地践踏着——一种全新的痛苦在吞噬她，像一把刀直接扎在心口。她本以为只有姐姐的抛弃能让她这般痛苦，所以便一直害怕姐姐离开，甚至害怕她谈恋爱，生怕有人抢走姐姐。现在是姐姐还在身边，自己却先背叛她爱上男同学，还导致此刻心如刀绞……

　　其实，关于喜欢上男同学的事，她本来是想跟姐姐聊聊的，因为她是那么想跟一个人说说他，这个人藏在心里太难受，像篮球总在蹦跶，令她时而开心时而忧伤，只想一吐为快。更何况姐姐是自己最亲密的人，不跟她说跟谁说？然而，几次话到嘴边，她都没有勇气说出来，之后，就是姐姐一直忙工作，根本无暇顾及她。好不容易等到姐姐回来了，姐姐却是不争气，要么喝醉了，需要她照顾，要么就会叮嘱她读书的事，问她学习情况。在她眼里，莉莉只能好好读书，乖乖在家。一旦看到莉莉对自己的问话没有反应，她又会像个小妈妈苦口婆心起来，拿自己做例子，你不好好读书，以后吃苦的是你自己，你看我啊，没有学历，等于啥都没有，连爱的权利也没有，每天都要靠磨嘴皮子求爹爹告奶奶低三下四的……

　　什么连爱的权利也没有？回想着姐姐的话，莉莉恍然明白，只是直到今天才听懂，莉莉就拽住这句话不放，想姐姐昨天晚上干啥去了，她没有穿蕾丝裙，也没有去兼职，那么她去干什么了呢，到大半个晚上才回来，不不，她本来是不想回来的，都来电话说了……

　　眼睛无意间落到姐姐的衣橱门上，莉莉就猛地跳起来，想起内衣抽屉里的日记本，姐姐的秘密一定在日记本里，将日记本藏得这么好，肯定藏了不少秘密。如此一想，莉莉就小跑过去，一把拉开抽屉，从花花绿绿的内衣里找到日记本捧在手上，顿时，手上像捧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让她紧张又兴奋，心跳加速，胸口还“咚咚咚”跳着。之后，她将眼睛闭上，将日记本紧紧地贴在胸口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坐在床沿上准备打开日记本看。

　　令莉莉没有想到的是，日记本里一个字也没有写，只是夹了一张照片。扫一眼照片上的陌生男人，莉莉将照片反过来看，以为照片背后会写上点什么，日期或名字啥的，结果，当看到一个字也没有，她只好失落地又翻到照片的正面仔细研究起这个男人来。只一眼，她就认定这个男人很帅，像年轻时候的黎明，斯文、儒雅，随性，衣着简洁，但很舒服，牛仔衬衫配白色休闲裤，精神奕奕，又超凡脱俗。像诗人，又像教师。背景是一座春天的山。这人是谁呢？快速地从记忆里搜索一番，莉莉没有找到有关男人的任何印象，便十分确定这个人自己没有见过，姐姐从来没有允许他出现过，如此看来姐姐故意在隐藏他，而这个人对她肯定又是很重要的，于是去买了日记本，将他的照片夹在日记本里保存。保存？那么说这个人怎么了？是分手了还是死了？莉莉不由得胡乱猜测起来，猜着，猜着，心口就难受起来，好像还是昨晚的酒在作祟，她忽然觉得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痛得只能倒在床上蜷缩起来！

8

这晚，姐姐依旧没有去做兼职，七点不到就拎着一份牛肉饭回来了。饭交给莉莉，她就转身回房间去了。莉莉以为姐姐回房只是换衣服，换好就会出来，便坐在餐桌边等着。突然，心里一慌，生怕姐姐发现日记本被动过，眼睛不停地朝门口睃。打心里，她其实很想问姐姐照片上的人是谁，并对姐姐将照片藏这么好充满好奇，但终究不敢贸然开口。等了一会儿，见姐姐没有出来，莉莉就冲着房门口喊，姐姐，吃饭了。

　　到这会儿，莉莉才想到姐姐只带了一份牛肉饭回来，看来她要出去吃。伸手取饭盒间，却听到姐姐在里面说，你自己吃吧，我累了，我要休息下。姐姐的脸色不好，进屋时，莉莉就看到，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姐姐的脸色是这么苍白，跟白纸一样，不会生病了吧？这时候不去做兼职，不生病她才不会待在家里呢。这样一想，莉莉难受起来，知道姐姐这么辛苦都是为了照顾自己，白天上班晚上兼职，还喝那么多酒，肯定是累坏了。起身来到姐姐房门口，莉莉看到姐姐正在床上躺着，心疼地问道，姐姐，你是不是偏头痛犯了，我去给你买药。姐姐也看出莉莉的心焦，强打起精神笑道，你去吃饭吧，我先躺会。她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一脸的虚弱，莉莉只好不再打扰姐姐，轻轻地关上房门退了出来。那一刻，她对自己说道，好好读书，只有努力读书，姐姐才会高兴起来。

　　刚打开盒饭盖子，一股热腾腾的香气直冲味蕾——肚子到底还是饿了。这家餐厅的牛肉饭是莉莉最喜欢吃的，姐姐则喜欢吃里面的拉面。姐妹俩时不时会去吃一顿，再点上一杯奶茶，花费虽然不多，但也是上馆子。面对面地坐着，莉莉给姐姐尝一口牛肉饭，姐姐也会给莉莉一筷子拉面尝尝。相视一笑间，仿佛在赞许饭和拉面都很好吃。莉莉一边回想着一边认真地吃着牛肉饭，一勺子接连一勺子朝嘴巴里送，一颗饭粒掉在餐桌上，她也赶紧捡起来吃了。仿佛只有不停地吃，才能掩饰心中的紊乱，担心姐姐生病间，她也认识到自己错了，这两天不该故意对姐姐生出那么多的怨气，不管怎么说，这些年她对自己都不离不弃，好吃的，好看的，尽量根据自身能力满足，甚至还说今后一定要带自己住进大房子里……

　　一滴眼泪掉进牛肉饭，像一滴水落进雪地里，瞬间化作汤汁渗进饭粒里——对，姐姐夹在日记本里的男人对她一定是十分重要，的确不该去冒犯，这对姐姐太不尊重了……

　　莉莉，你干吗要动我的日记本！不想姐姐已经发现日记本被动过，举着日记本来责问莉莉。莉莉吓得头也不敢抬，刚喂到嘴巴里的牛肉饭也没来得及咽，还以最快的速度擦拭掉脸上的眼泪。原本美味的饭却像石头噎在喉咙里再也咽不下去了，脸因此涨得通红。姐姐见状递来一杯水，叹息着一屁股坐在餐桌边，恨铁不成钢道，你看看你，都这么大了，哪里有个吃相！显然，她认为莉莉噎住是因为吃得太快。吃饭不要像个饿死鬼，不要搞得我不给你吃饭一样！姐姐又一次啰唆起来，又要做那个苦口婆心的小妈妈了。

　　我跟你说啊，你要我怎么说你，你在家就不能好好看书吗？你说你偷穿我的裙子想干啥，还偷擦口红，翻我的日记本，你到底想干什么？作为一名学生，不好好读书，到底想干吗？莉莉气愤极了，不就是穿了裙子吗？干吗发那么大的火。

　　一时间，媒人说姐姐的话：她呀，迟早要“卖”的！还有楼下的邻居，挤在门缝里说的：这种女人，一看就是“养”着的！还有那个缝补阿姨看着裙子出现的怪异眼神，分明也在说姐姐的坏话，裙子啊——太性感了，她嘴巴里的性感就是勾引人，就是坏女人。一把扫掉桌上的牛肉饭，莉莉难掩愤怒与羞耻地说道：你以为我要吃你买的饭啊，你不嫌弃脏我还嫌弃脏呢，别成天在我面前装清高，搞得多伟大似的，谁不知道你在卖！眼泪跟着夺眶而出。说完，抬起右腿，就从姐姐身边跨过，冲出了大门。那一瞬间，莉莉只想逃离，离开姐姐，离开这个阴暗潮湿的房子！一口气跑到楼下，这才知道，没处可去，回头看着楼道口，也不见姐姐追上来，看来她早就不想管自己了，迟疑一下，莉莉还是倔强地朝巷口走了去。

　　巷子里的路灯东一根西一根，有和没有都一样。突然出现的一盏灰不溜秋的灯光，反而照出很多阴影，暗影幢幢的，死去多年的蚊蝇黏在蛛网里罩着，巷子也就显得幽深无比。莉莉将双手插在衣兜里，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忽然，她看到姐姐的小脚蹦跶了出来，还有咯咯的笑声，那是姐妹俩小时候在一起踩影子玩闹的情景，姐姐一旦踩到莉莉的影子，就开心得不行，两个人你追我赶地跑着、跳着，无忧无虑。

　　走到百货大楼橱窗边，莉莉停了下来，眼睛再次盯着打折的红纸看了一眼，又去看阿姨坐过的地方。此时，阿姨已经回去了，那里空落落的，仿佛从来没有人坐过。但莉莉却还是看见阿姨坐在那里，她低着头，正在穿针引线，跟记忆里妈妈埋头坐在白炽灯下，“嗒嗒嗒”踩着缝纫机做衣裳的样子一样。姐妹俩小时候的衣裳都是妈妈做的，这成了姐妹俩最骄傲的事。荷叶边像发泡过的木耳又大又富有弹力，这么好的能干的妈妈，为什么不要我们了呢，她为什么要当别人的妈妈呢？

　　前面是大街，灯火通明，车来车往。回头看巷子，走动的人影如鬼魅，莉莉一脚跨上台阶，像白天席地而坐在台阶上，头深深地埋在抱紧的双膝上，有点自我取暖的意思。这个地方，假如姐姐出来找的话，她断定还是能够一眼看到的。晚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莉莉将身子缩成一团，顿觉自己也像一只蜗牛可怜巴巴地滚在墙角。不知过了多久，莉莉恍惚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莉莉，莉莉，像小时候听到姐姐踢着门槛在喊魂：莉莉，莉莉——声音是如此悠长和嘹亮，回声不绝。

　　莉莉，莉莉……莉莉猛地惊醒，这才意识到不留心睡着了，貌似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跟姐姐正穿得漂漂亮亮在跳舞，姐姐穿的还是那件红色蕾丝裙，自己穿的却是姐姐买的一条白色连衣裙，一红一白，像两只蝴蝶在翩跹起舞，一会儿红的裙子舞了起来，一会儿是白的裙子舞了起来，跟小时候踩影子一样，还咯咯地笑着，尽是欢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