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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那港口连着云

时间:2023/11/9 作者: 连云港文学 热度: 16798
程多宝

  我们当兵的出门坐火车,虽然也可以着便装,但有时也免不了会身着一身板板正正的军装。这样的话,上了火车自然要注意军人形象,特别得遵守群众纪律。比如说,主动为老弱病残让座之类,哪怕有些想占小便宜的旅客,一看到穿着军装的就故意靠近。明知道人家想让我们让座,咱们也得成人之美。当年,雷锋叔叔出差,哪次不是好事做了一火车?所以,一进入车厢,我就特地留意着自己将要选的座位,最佳方式就是等旅客落座之后,要是还有座位的话,那我就可以稍稍休息一会,省得过一会儿还得起身让座。

  那个年代,列车还没落实凭身份证(军人凭军官证、警官证或士兵证)实名制买票。我刚一上车,看到车上居然有个战友,心里自然地感到一种无形的亲近。那趟西发东至的列车,是从陇海线的最西端一路开过来的,估计过了徐州站,一路下来也累了。此行终点站是连云港,我是从徐州上车的。又不是春运高峰期,列车座位不算紧张,以至我们这节车厢还有点空空荡荡,于是我就故意到那位陆军中尉对面的座位落下身子。直到列车再度开动,中尉才从捧着的书本上移开目光,“哦,战友,你好!徐州上的车,去新沂,还是连云港?”

  对方挺主动的,大概与我身着87 式士兵夏常服有关。我的是粗布面料,人家军官的是毛料制服,我肩膀上挂着一副毛茸茸的一道粗杠+两条细杠(陆军中士)军衔,他会不会平添“爱兵如子”之类的军官责任感?“认识一下,我叫刘国平,副连职,驻军连云港。哦,战友,您别介意,我刚处了个女朋友,也是连云港的,要是以后有缘,大家还能见上面……怎么说,那也是你的嫂子呢。”这个叫刘国平的陆军中尉,一见面就莲花痨似的,这不就是一个自来熟么?我礼节性地微笑,算是感谢他的信任。刘国平又说,“忘了带上她的照片了,哦,她叫王美丽,你没去过连云港吧?我告诉你啊,你不知道连云港的老百姓,对咱军人有多亲。”

  对面浪花滔滔的,一上来热流奔涌,幸好嗓音控制得还行。这……也太热情了吧?本来咱们素昧平生,虽说是战友,那也不是一条战壕里的,而且我只是一个中士军衔的大头兵,你好歹也是一名中尉军官,怎么一见面就一家亲?开口闭口连云港?连云港,有你说得那么好吗?

  “莫非,你那港口……连着云还是啥的?”几乎到了嘴边的一句质疑,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来,我怕一时扫了他的兴。按理说人在旅途,难得遇上得瑟一回家乡的旅客,作为一面之缘的听众,我也没有必要不捧场。谁不说俺家乡好嘛!只是没想到话一聊开,才知道刘国平并不是土生土长的连云港人,他的老家还是杭州市区的,听他的意思,似乎胳膊肘一拐,就能挽上西子湖畔的几绺波浪或是岸边垂柳啥的。那——该是多好的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还不想着早点脱军装转业回家,什么花港观鱼、平湖秋月、雷峰夕照、断桥残雪……你们那里,一年四季那也是人间美景四月天。”

  我们这趟列车,是早年的绿皮火车,一路叮叮当当的几乎就是一个噪音盒子,火车车轮撞击钢轨的声响,有时还有连续的震颤,要是连续坐上几个小时,不怕你不头昏脑涨。这不,突然一阵子咔嚓咔嚓,机关枪似的一梭子,这也使得刘国平手里的书本突地抖了抖。也就是这时,我看到他读的不是什么畅销书,甚至还不是小说之类,而是一本“军事训练”科目方面的书。

  这么一想,我倒是有点释怀了。想想自己也是,此行我要去新沂,那里驻扎着我们集团军下属的一支部队。今天是周五,明后两天那里将要进行两场文化考试,也就是我们原南京战区的一个分部考场。对于士兵来说,那可是决定命运的人生大考,若是考上军校,农家子弟农转非不说,身份置换成国家干部,四年军校之后,我也可以像眼前的刘国平一样,身着一身毛料的陆军军官夏常服,肩扛陆军中尉肩章。

  其实,想想也是的,像我们这样的青葱年岁,大家挺认可副连职中尉类青春档。要是以后,一旦肩扛“一毛三”(注:一杠三星,上尉军衔),或是再往上走,两杠N 星之类的校官,青春的尾巴几乎也剩不下几根毛了。当初我准备报考军校,我妈妈信上就给我规划了人生方向:考上军校之后,在中尉这个军衔“一毛二”之前,就要找好对象。“要不然,黄花菜都要凉了,以后真的就没什么可挑的啦,你当兵的地方又是苏北,可别想着在那里找,我们这里好歹也是人间天堂苏州,脑子给我清醒点。”

  这么一说,难道对面的刘中尉,脑子进水了不成?你想啊,他家杭州,我家苏州,我要是考上了军官,其他的不说,单是我们两个生活的两座城市,倒是天上人间挺般配的嘛。

  怎么了这是?要是对面有面镜子,没准儿映出我的脸庞一片潮红,也不知道对面的刘国平是不是注意到了,要是以后我与他熟悉了,这位军官兄长会不会笑话我单相思?好在,他有他的美丽女王王美丽,只是眼下王美丽不在,估计也不在他手上的那本军事教科书里。好歹我也算是三年老兵,今年若是留不下来,就得按义务兵复员退伍。说真的,我还真没见过像他这样的,难得出来一次,坐火车还捧着军事教科书,窗外一闪而过的苏北平原,难道就没有什么好看的风景?

  也有可能,我的感觉错了。他家杭州西子湖畔,我家苏州园林一旁,眼睛一睁,美景扑脸。而窗外的苏北大地,还是初夏一片生长的季节,大片大片的农作物单调无限,不说我们阅芳无数,倒也真没什么值得观赏的。

  特别是我,更是没有心情。

  就说这次奔赴新沂参加的“军校招生考试”。我的老本行是通讯专业,三年通信兵,成天接转电话,那些离退休老首长们的声音常常分辨得费劲不说,最烦的就是那些有事没事找个机会煲电话粥的兵油子,有时真的让人对这个职业有了倦怠。要是报考本专业军校,即使是当了军官,一毕业还要回到这里,的确让人提不来多少的劲。这次,当我作为集团军业务骨干从东北比武凯旋,得知集团军作训处特地给我们争取到的是气象专业(报考位于南京的空军气象学院)时,多少让人有些心驰神往。只可惜备考之前,我们连长这才透露,此次报考的不是军官,而是士官性质。

  只这么一句,兜头一盆凉水浇到脚跟,怎么瞒到现在?

  真的,我不想考了。我想告诉妈妈,可一时要是与家里通信征求意见,鸿雁一个来回,至少得半个月。那时候军地之间不便通话,更何况我们家里还没装电话,有个急事也只能打到我妈所在的厂里,还要这转那喊的。总不能去邮局给妈妈拍个电报吧,那不得把她急坏了?于是,我就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先考一下再说,万一要是觉得不适合,大不了不去,将来以士兵退伍,或者就当此行出来放放风,缓解一下心中的憋屈。

  “战友,怎么了,有心结,化不开?”刘国平放下书本,像是准备要做我的思想工作。部队就有这点好,要是看到哪位士兵思想有了疙瘩,作为军官无论是军事干部还是政工干部甚至也包括后勤与技术干部,他们都有主动做士兵思想工作的优良传统与作风。

  当然了,与这位刘国平中尉,说到底我俩还是萍水相逢,甚至还不在一个集团军序列。我自然也不好和盘托出苦衷,话匣子一打开,七绕八拐就扯上了我们那个连队,在苏北徐州市郊的一座九里山下。那山连绵开来可不是九里,没完没了的,九十里九百里也不止,当年楚汉相争古战场遗址四处可见,光秃秃的山脊除了石头就是石头,仲春时节了还难得看到点点绿意。

  刘国平真的让人感觉到了他的春风拂面,哐当哐当的列车,还有车厢里浑浊不堪的空气,以及推着小货车兜卖的列车员,还有趁机混上车来推销农副产品的小商贩的叫喊声,都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向我推介连云港这座城市的豪迈心情,以至于他小声地吟唱了几段《战士的第二故乡》之后,这才说起了一句名言:生活里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

  哈,你倒是真会发现,发现了连云港好姑娘王美丽。你那个对象王美丽,难道是从年画上走下来的?

  可能陌生人之间倾诉起来毫无顾忌,而且极有可能我俩的未来人生中再也不会见一面。面对我这个中士,作为首长的刘国平倒是敞开了心扉,说起了他当兵的那座城市以及王美丽。

  其实,刘国平说出来的故事并不复杂,也不缠绕,甚至几无亮点。如果说他与王美丽的相见,还可归入故事之类的话,那也是一个老掉了牙的军民共建趣事,顶多算是一段佳话。他俩是在当地妇联、团市委与驻军部队政治处联合举办的一场“青春联谊会”上认识的。其实这样的会议,多少带有“拉郎配”的意思。如果不是成为大龄青年,部队上有纪律,不主张男军官与驻地女青年搞对象的。刘国平家在杭州,又是副连职中尉,要身材有身材,要五官那也经得起七挑八拣的,至于说最后与连云港姑娘王美丽处上了对象,而且多少还有点一见钟情,我估计肯定与王美丽的颜值有关。有些男人,你别看他嘴上事业啊追求啊使命啊,关键时刻过不了美人关。不是《有爱江山更爱美人》这么一首歌么。如此一来,我对刘国平的印象分一个劲儿地往下降。

  刘国平没有注意到我心里的落差,似乎他眼里的王美丽,就是一个美丽无比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那次“青春联谊会”是在花果山下举办的。“我当然知道,花果山嘛,你俩是不是,还钻过水帘洞?”禁不住地,我打断了他,取笑似的。我心里还想着,他要是辩解一句,我会不会问他,王美丽难道是从盘丝洞下来的?

  许是偶遇,刘国平说得云淡风轻。他一再说起连云港,还有王美丽,一路让他沉醉于对往事回忆之中。后来,我渐渐知道了,王美丽是连云港市郊的一所小学里的语文老师,家境普通。

  那么,这样一个普通女孩,为什么让刘中尉刻骨铭心?难道是因为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不由地我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庞,前些天为了迎接考试,军事科目那几项我也是拼了老命,脸庞让紫外线光照得一点也不给面子。唉,哪知道,到头来报考的只是一个士官?这不白整瞎了么?

  我内心的波澜起伏,刘国平没有察觉,他依然沉浸于自己的讲述中。准确地说,是有点炫耀他的罗曼蒂克。哼,那有什么浪漫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个王美丽说不定就是齐天大圣拨了一根猴毛变的。听着听着,我听明白了,王美丽有着一颗美丽的心灵,比如她坚持每周去当地一家敬老院送温暖,暑假还义务为刘国平他们那支部队家属院里的几个孩子补习。对一位花季姑娘来说,这样坚持了好几年的确不易。“是啊,你没有见过她,她,风里来雨里去,就像是风中那朵雨做的云。”真看不出来,“恋爱里的文盲也会成为诗人”这话我真是信了。刘国平难得抒情开来,仿佛他们那个营区,还有敬老院,都飘荡着一朵朵的云儿,难怪他口口声声离不开那个叫连云港的地方。

  既然有那么多云儿连着,一直连到港口,那王美丽是不是其中最美的一朵?

  我不大想听了,因为刘国平说的这个恋爱故事实属寻常,没什么新意,随便翻开哪本文学刊物,都能找到惊人相似的故事梗概。我想知道的是王美丽究竟美到什么程度让他如此着迷,影星级别的,还是时模档次的,或者才艺啥的……可是,除了容貌一时让我无法揣度之外,其他几个要素,看来的确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还没等到我问个水落石出,就不得不起身准备行李。没想到,这么快新沂车站就眼前,怎么说到就到了,这趟车又不是特快列车。

  看样子,刘国平与我告别,并没有什么后续动作的。可是我心里有点纠结,一时难以取舍了。也不知怎么想的,我就掏出了一张纸,飞快地留下了我所在连队的地址,以及芳名。

  刘国平也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嘛。他看了看我递过去的纸片,“啊,多么诗意的名字,与我的王美丽,不会是孪生姊妹吧?”

  “哈,刘中尉,你是不是怕了,怕我以后去连云港,见你的王美丽?我倒是纳闷,我是喊她姐姐呢,还是喊她嫂子呢。”

  直到现在,我还在想,若是如同现在这样便捷,在手机上猛戳几下就可以改签火车票啥的,说不定当时我就见到了王美丽。那时,我心里拧着呢。在我们集团军大院,有多少首长还有数不清的兵哥哥们夸奖我胜似王昭君不输杨玉环,更何况我一身军装在身,那可是英姿飒爽的穆桂英+花木兰。

  女人啊,有时候真的就是这么感性。

  哦,忘了说了,我是一位女兵,是家在姑苏城的漂亮女兵中士。像我们这样的花季女兵,在我们那九里山下营盘的男兵眼里,那可是仙女下凡似的存在。

  不是有这么一说么,男人窝在大山洼子三年,见到头顶疾飞的鸟儿,都恨不得追问一声是不是双眼皮呢。

  所以说,刘国平一路得瑟着他的王美丽,私底下我嫉妒得有些忍无可忍,甚至想到了若是他带着女友照片的话,我倒要与那个不知从水帘洞还是盘丝洞出来的妖精比试一下,到底我王美云,与他的王美丽,谁才是真正的美丽天使。

  再回首,我望了一眼刘国平,半启的车窗,他探出一截身子,手里扬着我留下的那张纸片,意思是我们约好了互相通信。是啊,那个年代通信条件是那样的原始而闭塞,要是现在,我们早就加上了微信,说不定我与王美丽早就视频通话了。

  就这么一挥手的瞬间,不知何时,我看到了天上飘来了一朵朵连着的云。从新沂车站这边的月台上方,透过车棚望去,那些云朵一个个连着手,一路往东面铺着。

  列车倒是急吼吼的,像是因为途中听足了刘国平的絮叨,觉得耽误了时间。要不然,怎么一开,就急不可耐地嚎叫几声,像是赶着约会似的,一头扑向前方的那个车站:连云港。

  那是个车站,我倒宁愿是个港口,一片片连着云朵的连云港。那个叫连云港的城市,真的有这么好?

  下车赶到新沂考场,情绪有点失落。后来进行的那场考试,对我来说文化课真的是小菜一碟。虽然我的分数早就过线了,但我还是将那张军校录取通知书与我的行李一起托运回了苏州。

  退伍之际,我真的收到刘国平的一封来信。我是一个女兵,在列车上遇见战友搭讪是常有的事,我不会轻易给人家写信的,尽管那次是我主动留了地址。刘国平的信里没忘记附上一张他与王美丽的合影。

  那张照片,我看了不知多少遍,恨不得眼睛生出X 光,把王美丽一眼看穿才是。照片的背景,考虑了我的要求,取景于连云港的一个港口,港口上空云连着云,如同一身中尉军装的他,簇拥着那个容貌并没有多么美丽的王美丽。

  这事,如同苏州河边的一朵云儿,一阵风过,就散了。只是没想到,多年之后的一个偶然机会,让我见证了王美丽的美。远在千里之外的王美丽,让我的内心有一次被征服的臣服:也许,这就是刘国平认可的另一种天外飞仙之美吧?

  那次,我无聊地胡乱摁着电视遥控器。我退伍回到苏州之后,小家庭倒也安逸,以至时常发愁如何打发大把大把的业余时间。于是,我手里的遥控器一次次地乱点,不管调到哪个台都只扫上一两眼便罢。咦,就是那一次,我突然一个惊呼:王美丽,真的是你?

  我看了一下那个节目的台标,是连云港电视台举办的一档“感动港城十佳人物”颁奖节目。被评为“敬老爱亲”人物的王美丽已经人到中年,尽管身披绶带胸佩红花的她已是一名即将退休的人民老师,当她手捧奖杯时,我还是看出了她的羞涩与谦逊。这时,主持人邀请王美丽的家属,当那个名叫刘国平的中年男人登上台,自豪地述说王美丽这么多年的一个个善举时,我的眼泪止不住了:刘国平,刘中尉,我真服了你了。这些年,你扎根于连云港,你们过的那些日子,那才叫生活。难怪美景如画的杭州西子湖畔,这些年都没有吸引到你凤还巢?原来,你说的那个港口,真的是连着云呢。

  不知何时,电视里那个颁奖晚会已经结束。耳旁,忽地响起列车汽笛,似乎还夹带着车轮与钢轨的碾压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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