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乡下就变得有点荒凉了。每天,爹爹(爷爷)骑着电瓶车带小蝶去马路边等校车。爹看着前方,不时回头跟小蝶说话:“到学校,好好听老师讲课。最后一节课之前,吃一块点心。”李小蝶答应着,眼睛却一直看着路边的树木和田地。这个时候,田野完全荒芜了。那些树木叶子都落了,褐色的、黄色的树皮,显出冬天的萧瑟。枯瘦的树枝无力地垂挂着。李小蝶喜欢这样的田野,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一到了乡下,看到这些树木,即使它们都枯了,她心里也会得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愉悦和安慰。
到了马路边上车点,爹爹从电瓶车上下来,把李小蝶从后座上抱下来。说:“你在这里等着,爹爹还要回去喂猪。”李小蝶说:“没事,您回去吧。”李小蝶上幼儿园之前都是跟父母在广州,父母在那里打工。等到她要上学的时候,李小蝶才从广州回到苏北的乡下。所以,她说话就带着城里孩子的礼貌和客套。爹爹对李小蝶这样的做派感到非常骄傲。
爹爹走了。李小蝶独自站在路边,头像向日葵一样,向校车驶来的方向张望。校车一般都是在七点二十左右到达这里。李小蝶站在路边,想起今天老师要查作业,她还没有完成。李小蝶今年四年级了,她回来这么多年,却似乎还没有适应家里的生活。同学不大找她玩,她在班级里,基本没有什么朋友。因为她是乡下的,又是从城里回来的打工人的女儿。而班级里,大部分同学都是土生土长的县城人,家里不是有汽车、房子,就是父母是教师或者公务员,或者是做生意的。只有她的父母在外地打工,她不知道父母有没有钱。父亲是一个电工,每次回来都穿一套蓝色的工作服,有时候,上面还有灰尘和大片的油渍。李小蝶刚回来的时候,都坐在班级最后一排,一个人一张桌子。下课的时候,女同学勾肩搭背嘻嘻哈哈一起去厕所,或者团在一起分享小零食。她独自一人坐在桌子上,没有一个人过来跟她说话。她的普通话和当地的方言格格不入,他们在她面前总是喜欢用方言,而且说得又快又流利,让她的耳朵和思维都忙不过来,她根本听不懂他们。他们似乎是故意,又好像这就是他们真正的生活。她只好坐在那里,假装看书,其实,她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老师上课也喜欢用方言夹杂着普通话,老师用方言骂学生显得更加有力和顺当。要是哪一个老师用普通话斥责学生,李小蝶和她的同学们就要笑起来。普通话骂人就像打太极拳,又像拳头打在棉花上,看似用力,却全然没有效果,倒是似乎起了反作用。
车子来了,李小蝶赶忙收起思绪,提起书包,在车门刚打开的时候,一脚就跨了上去。校车里,没有几个人,李小蝶把口罩戴起来,坐在门边的一张椅子上。椅子是黄色的,有点硬。幸亏屁股有肉,不怕碦着。
她又想起了昨晚老师布置的倒霉作业。她还没有做好,到底该怎么交差呢?随着车子不断前行,车子颠簸,李小蝶的心也在不断地颠簸,就像海上的船只在风浪中航行。
语文老师刘梅说了,谁今天要是不做好作业,就要罚站,还要在家长群里通报。罚站倒是没有什么,通报到家长群,就太难堪了。她不想爹爹难看。她自己倒是无所谓,李小蝶上课总是被罚站在那里,她已经习惯了。
她的成绩总是班级里倒数第一,每一门学科的老师看到她的时候,都要对她皱一下眉头。她土气的衣服,她呆板木讷的神情,她总是完不成的作业。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不止一次对李小蝶说,“李小蝶,你不能让你爸爸妈妈回来一个教教你吗?你这样子,初中也难毕业啊!”李小蝶总是低下头,一句话都不说。这样大的事情,是她能决定得了的吗?她母亲刚刚生了一个小弟弟,即使回来,会有空教自己吗?小学毕业的母亲能教自己什么呢?
语文老师刘梅说完了,也不指望得到李小蝶的回答,似乎她这样说,就是为了完成她作为老师或者班主任的一个任务。说完,她就抿紧她涂了玫瑰红口红的小嘴,转过身子,走到讲台上,继续讲课。
可是,今天李小蝶没有完成语文作业,刘梅会有什么反应呢?这一次月考里面,他们班已经考成了年级的最后一名,这是语文老师不能接受的。她不想再想下去了。
校车在学校门口停了下来。车子小小的刹车,把李小蝶的身子往前送了一下,她赶紧扶了一把椅子,然后站了起来,提着沉重的书包走下了车子。
她站在学校门前,看了一眼闪闪发光的学校名字:沂河县实验小学(南区)。从前她对这个校名充满了一种崇敬和向往的感情。现在,她有点惧怕这个名字了,她不想看到这个名字。可是,真是奇怪,她在梦里也会看到这个名字呢。黄灿灿的太阳光照在这九个熠熠闪光的大字上,这大字就像她曾经梦想的未来一样。她在梦里看到它们的时候,总是会觉得胃部抽搐一样疼痛,于是,她就醒来了。在黑暗里,她仍旧能看到这几个大字发出的光芒——刺眼的光芒。她多么不想看到它们,但是,它们就像影子一样,跟定了她,她甩也甩不掉它们。
终于走进了大门,她快步穿过学校的花圃、人行道、年级部、走廊,走到了她的教室门前。她从后门进了教室,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同学,她已经是最后到的了。她每次都是差一点就迟到了,她把这归根为她住在乡下。父亲还没有给她在县城买一套房子,她从乡下赶到城里,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她在座位上坐下,鼻尖上微微出汗,脸颊两边泛起了潮红。她走路有点急,而且,她的心也开始咚咚跳起来。怎么办?那该死的作业!
语文老师刘梅早就站在讲台前面了,同学们在大声地早读。她不敢抬头起来看刘梅老师,一直低着头,在书包里找语文书。
她开始读了起来,声音不大。她害怕自己的声音被自己听见,她喜欢自己的声音淹没在同学们众多的声音里,似乎这样就变得安全了。
刘梅老师踱过来了,有节奏的,很慢,一边走,一边把可爱的头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李小蝶微微紧张起来,她想揩一下鼻子上的汗,鼻子上的汗快干了,但是,她还是感觉到了它。她眼角的余光看到刘梅老师穿的白色皮鞋的鞋头,尖尖的大概有五厘米的鞋跟,那么细,她担心刘梅老师会不会突然崴了脚。要是刘梅老师崴了脚,她一定会每天去扶她,或者把爹爹家屋子后面的接骨树砍一大半,给刘梅老师熬水泡脚。
她想远了。刘梅老师已经站在她旁边,正看着她面前的书本。李小蝶的心跳得厉害,她都感觉到胸腔里的那颗心了——刘梅老师能听到她心跳的声音吗?她快要哭出来了。为什么呢?她每次都想跟刘梅老师说一句话,最后,她总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今天的作业又没有完成。
刘梅老师走过去了,早读也结束了。
下课铃响了,李小蝶的心一下子就放了下来。早上没有语文课,她可以放心了。语文课代表会来收作业的,但是,她每次走到李小蝶这里,就好像李小蝶是一个隐形人。她从来不问她要作业,李小蝶也不主动交过去,他们之间像是有一种默契。
课间的教室闹哄哄的,男生跑来跑去,不知道干什么,女生在谈论早晨吃的什么早餐,交流头饰或者其他的问题。这些问题都跟李小蝶没有关系,她留着一个短发。母亲说,这样方便。她穿的衣服也是中性的,校服的里面,反正也看不出穿什么。一些要好的女生却喜欢把粉色的衣服领子翻出来,她们头上的蝴蝶结或者发卡都可以拿出来摆一个小摊子了。那种闪光的塑料蝴蝶结,或者各种颜色的布做的头饰,她们变着花样戴,让生活丰富起来。一下课,她们就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李小蝶远远地坐在凳子上,从来不靠近她们,她们也好像都不认识她似的,没有一个同学过来跟她说话。
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母亲偶尔会打电话回来,跟她对话很少,都是通过奶奶转达的,无非是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之类。母亲的话似乎没有其他的内容。她也很少给李小蝶买衣服。李小蝶想,母亲一定没有多余的钱,她还要养弟弟。
但是,李小蝶喜欢坐在乡下的田野里,呆呆地看那些植物。这些植物,就像她的好朋友似的,她会闻到一股淡淡的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这些气息里,有着一种迷人的说不出来的气质,它们让她的心安定了下来。这些植物在城里是没有的,或者说,城里的植物跟乡下的植物完全是两样呢。城里的植物生得非常匆忙,也高大,可是,它们似乎跟那些冷冰冰的建筑一样,没有气息,也没有味道,当然更不能跟她产生什么感情。
她在乡下渐渐认识了一些野草、野花,从奶奶爹爹那里,知道了它们的名字:野乔乔、苜蓿草、婆婆纳头、枸杞、灰条菜、七角菜、肿脸菜、节节草……她真喜欢这些名字。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它们,就像看到亲切的朋友一样,开心了起来。她暂时忘记了作业,那些不理她的同学,她们的那种总是无视她的目光。
她在家里不起眼的角落里,找了许多废弃的玻璃瓶子,也许是奶奶挂盐水的瓶子,或者其他没有用的瓶子,拿到水边去洗干净了。她不舍得用家里的自来水洗,自来水太费钱了。她一个一个灌满了水,再倒掉,反复几次,冲洗干净之后,把它们摆在自己卧室的窗子下面,她从田野里采集了一些野草、野花,插在瓶子里,狗尾草毛茸茸的,真像小狗的尾巴。她好几次用自己黑瘦的脸颊去蹭狗尾巴上的绒毛和绿色的、粗糙的一粒粒紧紧抱在一起的籽粒。那种触摸就像母亲的手偶尔触摸到自己一样,她在触摸的时候,产生了一种近乎晕眩的幸福感,好像在母亲的怀里一样。
她的窗子下,有了一排整齐的队伍一样的大小不一的玻璃瓶子,瓶子里,有黄色的野菊花、白色的野菊花、狗尾巴草、粉色的野茶叶花、芦冲草……她的生活一下子就丰富起来了。她有这么多的朋友呢,她每天都要给它们换水,来看它们。可是,她心里却又有点愧疚,它们是属于田野的,田野里有自由的空气,还有蓝天、白云、小河,芦苇哗啦啦的笑声,而自己的卧室有什么呢?没有生气的书架,单调的床铺,还有无声地陪伴自己的台灯。到了白天,这里就被关了起来。李小蝶有点同情起它们,它们本来应该在野外自由地呼吸的,却被自己囚禁到这里。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
当有月亮的晚上,李小蝶喜欢坐在窗前,把灯关了,让月光泻进屋子,她会非常惊讶,月光就像有脚似的,一下子就涌了进来,她的房间就被月光充满了。那清澈的,就像水一样丝滑的月光,她甚至想伸出手,把月光捧起来。她想起刘梅老师教的一个诗句:掬水月在手。她要把月光捧在手里呢。
月光把她的卧室打扮起来了,就像一个仙境似的。她就是一个仙女呢,穿着美丽的飘飘欲仙的花裙子,头上有一枚闪闪发光的发夹子,她在月光里,翩翩起舞了。她的脸不再是黑瘦的了,被月光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她变得美丽了,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
教室里那么嘈杂。李小蝶坐在位置上,打开语文课本,开始补昨晚的作业。语文课代表在那里喊:“作业作业,赶紧交作业啦。不交,老师要发家长群啦。”李小蝶跑过去,把手里的作业交了上去。这个上午,她没有去上最喜欢的体育课,她躲在教室里补作业。她的心里被一种力量驱使着,她想把作业交上去,不是因为害怕刘梅老师在家长群里告状,她觉得这不再是最重要的了。
这一周的作文课,刘梅老师照例抱着一堆作文本到讲台上来了。她微微笑着,她的口红涂得分外地红,并且均匀。她张开玫瑰色的嘴唇吐出了芬芳的第一句话:“同学们,今天我们先来表扬一批作文写得特别棒的同学。”李小蝶的心奇怪地跳了起来。她这周终于把作文交上去了,是牺牲了一节体育课换来的。
刘梅老师开始读名单:张淑婷、李晓娟、王菲、赵飞翔……刘梅老师已经读了很长一个名单了。已经快完了。已经结束了。
没有李小蝶。这在她的意料之中,怎么可能有她?可是,自己在期盼什么,为什么要心跳?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自己,同学们的眼睛都看着那些被读到名单的同学,那些同学周围立刻就有了一圈光环。
李小蝶还是沮丧地低下了头。这个时候,刘梅老师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就像一声炸雷在头顶响起来:“今天,我要读一篇李小蝶同学的作文,她的作文是我今天要特别推荐给大家的,题目是《奔跑的月光》。”
刘梅老师下面的话,李小蝶一句都听不到了。她的眼泪快下来了,她想从教室里冲出去,想哭,想笑,想在操场上拼命地奔跑。她感到所有的同学都把头转了过来,眼里闪着光亮,她在他们眼里看到了那个晚上,月光里的自己。
那个晚上,正好有月光,李小蝶一个人在洁净的月光下走着。冬天的野外很安静,爹爹还在门前忙着喂猪,奶奶在刷锅,她一个人想在月光下走一走。她想起自己的那篇被当着范文读的作文;想起同学赞许羡慕的目光;想起语文课代表朝霞下课主动来自己的座位前取经,问她愿不愿意做她的朋友。
她在月光下奔跑了起来。她想起了在广州打工的母亲父亲,还有襁褓中的弟弟。她想,一直这样奔跑,在月光的尽头,一定能见到母亲父亲和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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