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好入住,自然是要步出客栈四处走走,何况门外便是凤凰古城妖娆的夜景。可是我的90后同伴打开行李箱,分拣、摆放日常用品,然后斜签在床头靠背上,开始手机阅读,完全没有出门的意思,甚至晚餐都要我吃好了带点回来。
看来只好独自夜闯凤凰古城了。站在客栈外面,我给自己打气:难得来一趟,姐姐我今儿豁出去了。
客栈位于回龙阁中段。目测回龙阁是一条古旧得没有多少脾气的街道,青石板路两侧店铺林立,除了军火不卖,估计想买的都能买到。客栈居多。临近春节,部分客栈关张歇业。路灯朦胧,街上行人稀少,许多店门外挂着“今日有房”的招牌,偶有顾客出入。连接回龙阁与风桥的,是一段夹在两幢楼房之间,只容两人侧身而过的狭窄巷弄。小巷里灯光幽暗,寒风萧瑟,地面光影斑驳,越发觉得夜黑月冷。好在小巷不长。先提气,然后把后背上的双肩包背到胸前,步履慌张地向前奔去,本来出来玩耍,却像被发配一样,十几步路,走得好艰难。
刚才抵达的时候,在滴滴司机指引下,穿过风桥,恰遇出门接住店游客的客栈服务员,当时便记下了这座桥。此时,这座桥是我探寻之旅的第一个目标。不管沱江有多长,在哪里拐弯分叉,也不论这座城有多大,只要返回的时候找到这风桥,路就迷不了。如此一想,大衣口袋里紧紧捏着手机的手指头,稍微舒展开了一些。
“拍照吗?可以帮你们选景选角度,选服装,很漂亮的……”立在桥头殷勤揽客的女子,正在询问路过的一对小情侣。
风桥上有亭,檐角飞翘,檐下红灯笼随风飘摆,喜庆照眼。桥上熙熙攘攘,或三三两两,成群结队,或一家老小三代出行。拍景,自拍,互拍,欢笑打趣,好不开心。长凳上坐着歇脚的,一溜闲闲地说话。我混在他们中间,举起手机拍景。风桥真是一个好地方,不管是朝上望还是往下看,都能将沱江两岸的景致收入眼底。风桥另一头,是一块宽大的黑色照壁,刻着沈从文中篇小说集《凤子》中的一段选文,灯光下字迹依稀可辨。离照壁一两米远,小马扎上,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盲人,一身黑色衣衫,灯影之下,面目模糊,只有二胡乐曲在夜色中缓缓流淌。不管什么曲子,每一曲都带着凄凉。他面前的小盒子里丢着零星布施。
是夜晚,又是淡季,沱江边游人似比往常疏落。我一个人行走在桥上,夜格外显得黑,显得空阔。就在这时,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江边民居狭窄小巷深处,两个模糊的黑影走出来,向我这边走来。我两腿打战,赶紧转头脸朝江面,紧张地倾听着纷乱的脚步声,倾听自己狂乱的心跳,直到那两个人走远,提着的心咣当放下。这罪受的。
回望身后那片灯火闪烁的民居,有一种熟悉的人间烟火气息久久地吸引着我。一时间感觉到自己孤零零的。身边没有同伴,即便身处这样一个著名风景区,也感觉不到背起行囊说走就走的洒脱,倒好像是被生活遗弃了这里,只能远远地旁观人间的温暖和欢笑。视线沿着江堤看过去,江边矗立着一座高塔,通体被灯火映照得透明。我放下其他念头,急急忙忙向着灯塔靠拢。
来到灯光明亮处,全身松弛下来,眼里才有了风景。这座灯火通明的塔,名为万名塔。六方七层,每层六个翘角。与它遥相呼应的还有另一座塔,坐落在水中,两座塔仿佛牛郎织女,天涯海角。水面以下,似有水草在摇摇摆摆地向我行屈膝礼——原来江水在缓缓流向我身后,自己竟是在溯江而上啊!又是一阵慌张。这一夜,我真正体验到了属于我自己的浪迹天涯,行止听其自然,不问东西,紧张和刺激是唯一的动力。一个年轻的父亲停在我近旁,正耐心教导小男孩玩耍竹制的水枪。这样安详甜蜜的夜晚,哪里还有什么浪迹天涯,分明是家门口景象。不觉微微一笑,笑自己的少见多怪。又反过来想,在这个时节,这个地方,谁又不是在浪迹天涯呢,包括这个玩水枪的小男孩,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
至万名塔,观景道就没有了。随后跟着游客拾级而上,走到楼房层叠的街道上。民宿客栈饭店酒吧,举目皆是,灯光半明半暗,音乐声流泻一地。一家门脸开阔、外观设计别致的客栈,取名为“风摇摆渡”,与“风摇摆渡”紧挨着的夜店,叫“阿武的故事”。
“阿武的故事”看上去与众不同。大门口没有灯光,只摆了一只火盆,里面炭火寂寞地燃烧,微暗的火把路人的好奇心引向故事深处。我在“阿武的故事”门口徘徊良久,对大门两侧贴的文字看了又看。一侧写的是“如果你也在凤凰,那我在阿武等你”;另一侧是“知道你会来,所以我在等”。大门右侧石墩上还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把自己喝醉,给别人机会”,简直是勾魂的节奏。这氛围,让人想起塞壬的歌声。
我像中蛊一般,站在那里愣了半天。幽暗的灯火与散淡的吉他音符相互纠缠,将那些文字渲染得格外妖魅,让我仿佛感觉到,冷冷清清的街道上正在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但凡在此停留的人,想要离去则需要巨大的心理定力。莫名地,对那个此刻也许正稳坐夜店深处的店主人,心中生出一腔小女子的怨与怒来。
也许只有走进“阿武的故事”的人才知道,所有的猜测只是庸人自扰。“阿武的故事”无非邀你来喝茶饮酒听音乐,有些情调,有些温暖,唯独没有故事,人家只是做生意。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相处一室,喝同样的酒,听同样的歌,然后,各奔东西。
重新加入河流般不停流淌的旅游队伍。小小拐了个弯,游客密度陡然增大,路边站着许多穿民族服饰等待与游客合影的漂亮女子。我并不知已经来到风桥脚下,只欣欣然跟着人群穿过一条美食和主题酒吧小街,然后顺着一条石板小弄,又回到了沱江边上。
行走间,江风把江对岸露天舞台上的音乐吹到这边来,抚慰着人群中某个孤独的灵魂。在音乐陪伴下,不知不觉中,我已来到宣传画上见过无数次的沱江跳岩。踏上那些岩墩,看江水汤汤,浪花轻扬,游人如织,顿觉物我两忘,乐而忘忧。虽然不能在夜幕下去了解这个当年交通要道的种种细节,不能清楚地看见岸边岩石铺就的码头,倾听此起彼伏的捣衣声,但这一晚已是收获满满。
返回的路不需停留看景,只管匆匆疾行。在这优哉游哉的旅游大军里,难得见到像我这样匆匆的赶路人。孤身夜行的慌乱重新笼罩了我。
回想这一路没有同伴的落寞和胆战心惊,让今晚四次走过“阿武的故事”的我,内心无法平静。试想一下,当你孤单无依的时候,如果在这里结识一个两个愿意陪你走一段路途的朋友,谁能说这不是一种有趣的经历呢。于是,又不知不觉开始重新评价“阿武”的店主和“阿武的故事”。也许只用生意精和制造暧昧来概括,未免简单粗暴吧?当那些苦闷、甚至濒临绝望的灵魂,游荡到“阿武的故事”,进入这个驿站,他们会不会感受到一丝来自陌生人的温暖?这是一个诱人沉沦的地方没错,但谁又能说,它不是一个让人疗伤的地方,能给那些山穷水尽的人继续出发的勇气和活力?昨天在这里毁灭,而明天,未来,却可以浴火重生。不论在哪里,那些带着伤痛而来的人,都需要一次几近彻底的毁灭,才能最后完成他们的凤凰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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