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太阳却明显少了精神,柔弱的光芒落在人身上没有一丝暖意。草枯败了,芦苇也枯败了。老屋后面那棵高大的槐树,早已经落光了叶子,在北风的配合下,发出呜呜的声响。槐树的枝丫间,一个喜鹊窝显露无遗。
母亲抱来一弯蓬松的穰草,均匀地散放在菜地上。这是她每年迎接冬至做的第一件事。冬至的前一天,老家人称“小冬”,又说,冬至大如年,小冬不值钱。在母亲眼里,不值钱的小冬重要着呢。这天,镇上家家都要焚烧纸钱,祭祀先人。这份差事的主角当然是男人,女人只能当配角,干些琐琐碎碎的事情。性别的差距,在这一天淋漓地体现出来。母亲的三个儿子,两个外地工作,一个外地求学。父亲成了家里唯一的男人。
严格来说,父亲也在外地。他在离家二十里外一个名叫丁沙沟的地方打工。那里有个私营锯木厂,父亲在里面负责锉锯。天气清冷,小厂倒很红火。年近六十的父亲自然是不想出门的,但没有办法,镇上的老厂倒闭了,而他又需要钱。
小雪节气后,父亲曾回过一趟家。母亲抢在父亲出门前和他一起给麦子浇了一遍水粪。两个人一个上午完成了这项艰巨的工程。运粪的船还给人家的时候,母亲松了口气:种田人惜肥如金,施肥自然要讲究时机,冬至前是金,冬至后是银。父亲母亲对麦子的状况很满意:霜降时下的种,没怎么打理,麦苗已经蹿到寸把高,绿意盎然。回到家,父亲收拾了一下,准备出发,母亲提醒:过冬早点回来,烧纸呢。当然喽!父亲回答得斩钉截铁。烧纸是大事,父亲大事不含糊。
小冬先冬至而来。这天,母亲早早地打开炉门,换了块新煤球。母亲小心翼翼,炉子封了一夜,里面的煤球已经成了豆腐渣。买菜,择菜,烧菜,母亲不慌不忙,条理分明。镇上人祭祀祖宗,供奉的饭菜,讲究的人家必须有三荤三素。荤的有红烧肉、红烧鱼、鸡蛋等;素的有青菜豆腐百叶、坨粉、粘烧饼等。我们家讲究不起来,但母亲尽力做到有荤有素。没有粘烧饼,就用米饭饼代替。
饭菜齐备,母亲一碗一碗地请上了桌子。土纸、纸元宝、火柴放好了,蒲团也放好了。万事俱备,只欠父亲。此时,小镇的上空已经飘满纸灰的味道,但父亲连个影子都没有出现。母亲有些慌乱,溜到巷子口望了几回。风有些大,母亲掖紧了棉衣。巷子里空荡荡的,剩下的只有寒冷。
父亲到家的时候已是下午一点多钟。尽管冒出一头的汗,但父亲还是没有赶上——母亲已经抢了他的角色,把本该男人做的事情做了。看着地上的灰烬,又看着生气的母亲,父亲絮絮叨叨地解释着。父亲的耽搁是因为车子。那辆黑漆斑驳的永久牌自行车,就像母亲,小毛病不断。这次是前轮胎的问题,气跑光了。车上驮着的一大捆木材无疑给父亲加了分,但母亲的脸上看不出原谅的迹象。父亲有些紧张,他畏惧母亲。母亲对付父亲最厉害的武器是唠叨,喋喋不休。我不知道,那个漫长的夜晚父亲是怎么熬过去的。母亲给父亲定了个罪名:心中无祖。这个罪名很大。
结局还好,母亲原谅了父亲。母亲的宽容多半是看在冬至的份上。冬至大如年,都过“年”了,家里自然不能有任何的不开心、不和谐,凡事过了“年”再说。无意中,母亲听人说,女人烧纸,先人得不到,烧了也白烧。母亲惊出一身汗来——她不能原谅自己。多方请教,母亲找到了一个两全其美办法:冬至后,三九天,最冷的时候,买个猪头,供在条台上,点上香和蜡烛,给祖宗们赔个不是。供完后的猪头,抓点盐巴抹一下,吊到屋檐下面,任凭寒风吹拂,春节时食用。那个时候,买个猪头过大年,差不多是镇上每个经济困难人家的选择,实惠。
“冬无雪,麦不结”。冬至下雪,母亲会很高兴。但真正到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时候,母亲又会着急。困在家里,什么都做不了,母亲比谁都难受。好在有好多针线活可以拾掇,缝缝补补可以耗掉大把的时光。进了九,天气会更冷,真正的什么都做不了。做不了什么,母亲就串门。这个没有技术含量的活,母亲喜欢。父亲呢,喜欢顺木料,顺好木料后就做家具。时间允许,父亲会找几个老农民谈谈,谈麦子也谈种麦子。“邋遢冬至干净年”,冬至雨雪,春节肯定是好天气,好天气厂里会有好生意,生意好父亲会很忙。只是,父亲不怕忙——有得忙,有得噇。
冬至这天,母亲很少买菜,没钱。再说,小冬时已经花了钱。冬至大如年,冬至怎么能大如年呢?记忆里,母亲买过猪血。巷里的洪财家杀猪,杀猪时,洪财的妻子总是早早准备了面盆,等猪血。一头大猪的血,可以做七八斤血豆腐呢。镇上人迷信,冬至吃猪血旺财,走鸿运。很多人家,特别是做生意的,喜欢买上一些,旺一旺。母亲买猪血的原因只有一个,便宜。日子不是一天能过完的,能省则省。再说,下面不是还有个烧钱的“年”等着嘛。血豆腐炒白豆腐,佐以辣椒大葱生姜,吃起来还是有滋有味,热气腾腾,可以让寒冷逃得远远的。
我工作的地点变化了多次,从外地到老家,又从老家到城里,母亲从来没有以冬至的名义让我回家。父亲去世,母亲才把冬至时的祭祀任务交给我。父亲的牌位化了以后,母亲添了一双筷子,把“父亲”请上了桌子,和祖宗一道歆享祭品。二十几年前的那个小冬,父亲唯一的一次“爽约”,成了母亲心里永远的伤痛。每年冬至前,母亲都要拿出来说一遍。我知道母亲是暗示我:冬至,无论如何都要回家,先人们在等着呢。
冬至的夜晚很黑,墨汁一般,没有星辰明月,唯有远处人家的灯火忽明忽暗,就像母亲昏黄苦涩的双眼。长期失眠的母亲,本能地抵触黑暗,但寒冷又把她早早地撵上了床。坐在床上的母亲老是嘀咕:“冷,真冷,才进九就这样了,冷日子在后头呢!”“以前大冬时,河流都冻得严实了,也没有这么冷。”母亲啰啰唆唆跟我聊天,主题多半关于父亲。父亲是四年前去世的,那一天是冬至后,一年里最寒冷的日子。每每谈起,母亲伤感,我也伤感。母亲今年80岁,应该到了她人生的冬至,用她的话说就是过一年是一年了。“冬至过,地皮破”。我不知道,多病的母亲还能经受得住几次冬至带来的寒冷。
节气是人生的驿站。从出生到死亡,谁也说不清自己会在哪个驿站停靠。我们都在一个一个冬至里,慢慢老去。母亲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四丫头”,漂亮,活泼,现在呢,头发全白,眼睛花了,腰弯了,腿脚也越来越不灵便——不愿意拄拐棍的她,现在拐杖不能离手。要命的是,母亲的记忆力明显下降,钥匙常常不知道丢到哪里。我有些担心,母亲会不会有一天,糊涂得认不出她的儿子?
这学期,我开始教初中《地理》。讲完《地球的运动》,我问孩子们,太阳的直射点在南回归线上的时候,我们这儿是什么节气。“冬至!”孩子们异口同声,自信满满。我知道,这些孩子,正处在人生的春分时节,他们知道冬至,但不会知道什么是寒冷的。望着这些阳光男孩阳光女孩,我豁然开朗:一茬一茬的孩子来了,我们人生的冬至也就跟着慢慢来了。冬至来了,在这个阴与阳转换的节点上,其实,我们大可不必悲伤,阴极自然会阳生,冬至以后,日头会越来越长,春暖花开不会太远。
下课后,我又查了一次日历:12月22日,冬至,周六。我暗自欢喜。那一天,我必须回家。毕竟,冬至大如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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