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嫂和秀英又吵架了。表嫂牵着细伢子站在门口和我娘拉话,不时抹泪。其实,无非一些鸡毛蒜皮的事,秀英嫌表嫂做事丢三落四,炒菜咸了淡了,细伢子跌了磕碰了,乱呷东西拉肚子了,怨表嫂不会带细伢子,不上心……表嫂比我娘小几岁,和娘在一起有的话说。秀英是她儿媳。
娘不时劝几句,有时附和两声,说时代变了,年轻人观念不同。“怎么就不同啦?”表嫂说,“我把大宝、宝崽拉扯大,还不会带小孩啦?”还有,带自己孙子能不上心吗?尤其让表嫂感到伤心的是任凭秀英如何打鸡撵狗,指桑骂槐,大宝闷不吭声地屁都不放一个,这不明显向着他婆娘么?
表嫂嘴里叨唠着,眼神始终瞄着细伢子蹒跚小熊一样的身影。细伢子蹲在不远处撒了一泡尿,眨眼转到池塘那边。表嫂大喊一声,像个滚动的大冬瓜咚咚咚冲过去,从启动到提速看不出她已经五十多快六十了。表嫂把细伢子牵到身边,接着说,上月,前村的廖大娘和儿媳吵架,喝药(农药)了,灌粪,几个壮劳力抬上一辆皮卡,急忙往医院赶,半路上,没得救,咽气前吐着臭烘烘的白沫诅咒她儿媳也不得好死,以后她的儿媳会加倍还她的!廖大娘有两个孙子。表嫂说,真不值得,才不学她呢!
表嫂说,宝崽又打电话来,让她去住些日子,你看这缠得,哪里脱得开身哟。娘说,去享享福也行,要不把细伢子一起带去,反正不缺他一口呷的。
表嫂说的宝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她另一个儿子,其实是她在深圳当保姆时带大的,雇主家的孩子。表嫂有一儿一女,儿子大宝,快三十才讨婆娘,秀英是外省的,广州打工时认识,比大宝小十来岁。
表嫂衣兜里传出“你是我的小苹果”的音乐,她掏出“老人机”摁了一下,抱起细伢子边走边说,大宝两口子骑车上镇里买种子化肥去了,说好回家呷午饭,她得赶紧回家做饭。据说秀英和大宝是两情相悦的“自由恋爱”,表嫂一家人很长时间对秀英像待贵客一样,说话都怕声音大了,秀英还有事没事甩脸色,说上当受骗了。村里好几个婆娘是从外地引进的,这在我们那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反而说明小伙子活泛有能耐。当然,也有“资产流失”的,比如表嫂女儿、大宝的妹妹,满姑,初中没毕业去广州打工,没到结婚年龄就和一个湖北伢子住一起,生下细伢子。表嫂原来盘算嫁女儿得一笔彩礼钱,正好用来娶儿媳,不过这样也算扯平,一进一出。村里人说,大宝讨婆娘是受他妹妹的启发。秀英嫁过来后,才发现大宝嘴唇那么厚居然也会“吹”,嫌表嫂家穷,没有像村里其他人一样,给他们在城里买房买车,就连现在住的房子都是十几年前修的,挤在一群洋气的小楼里,寒碜得发抖。
表嫂像个大鸭梨似的背影已显老态,乍看上去和农村一般老太没啥区别。她年轻时可是盖过十里八乡的人尖尖,老牌高中生,和表哥同学,有没有同桌或悄悄递过小纸条就不知道了。表嫂有文化、乖态(漂亮)又能干,乡(公社)茶厂在承包改制前,表嫂是一把采茶好手,又快又多,并且全是嫩麻雀嘴巴一样的“特等茶”。她采茶样子还上过县里的报纸,一个侧影。大家都说是她,她说不是,像的人多啦。表嫂结婚时,和她一起采茶的小姐妹送来的毛巾脸盆热水瓶堆得像小山,她八辈子都用不完。新人的床是我娘铺的。大舅母说,我娘父母双全(那时候我爷爷奶奶都健在,现在只剩下满嘴没牙的奶奶拄根拐棍一步三歇了),有儿有女有福气。夜深了,闹洞房的人群终于起哄散去,我尽管困得眼皮打架,但还是坚持到最后。这时,我听到娘小声问表哥:“听说她得了疥疮,今晚你们还住一起?”表嫂穿件大红小开领,头一低,脸更红。表哥也红着脸说,他们年后一起到广州去治。表哥和表嫂商量好了,结婚一过完年就出去打工。现在回想起,我能理解表哥当时的心情,怎么能错过洞房花烛夜呢,聊斋里的书生连狐仙女鬼都不怕,何况表嫂只是长了点疥疮。还有,那时候采茶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山歌飘扬好风光,白天日晒雨淋,晚上在山上住集体宿舍,睡大通铺,没有自来水,洗澡用水等都不方便,条件酽苦得只能靠青春的歌声和笑声来稀释。
表哥出门打工有几年了,最初是熟人带着,介绍进厂。他们辗转进过电子厂、玩具厂、服装厂等,最后在一家鞋厂落脚。原因是那家鞋厂老板还厚道,厂区免费提供设施简单的夫妻房。这对表哥表嫂来说解决了“食与色”两个大问题之一,他俩干柴烈火时,每回去找小旅馆,尽管钱不多,表嫂还是心疼得牙疼,表哥心里也犯嘀咕,困(睡)自己婆娘也像“偷人”一样。原因是他们有两次行“周公之礼”时被同宿舍的人撞见,害得表嫂差点患上心理障碍。
表嫂挺着大肚子回来,生下大宝,才半岁,扔给大舅母,卸下“包袱”又出去了。大舅母抱着大宝逢人便说,我们家大宝可怜呀,才呷几个月的奶。大宝刚断奶时常莫名其妙哭,怎么也哄不住,还好那时候还没有毒奶粉。表嫂在外面也想细伢子,打电话听细伢子哇哇大哭,自己有时也哭。生满姑也一样,刚断奶就走了。村里人说,她是舍得孩子,舍不得郎。表嫂说,才不管他呢,牛不耕地也会老,耕谁家的地都一样,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村里有的男人外出,女人留守,也有女人出门挣钱,男人在家里照顾老人小孩,种田喂猪。在外面的和在家里的,长年累月,互有需求,有些男男女女就明里暗里搭伙过日子。本乡本土,知根知底,心照不宣,民不举官不究,肥水不流外人田,过年时各回各家,各过各日子。当然,也有闹得风风雨雨的,邻村两个婆娘,一胖一瘦,胖的可能听到什么风声,恨瘦的跟她老公相好,腊月里两人在村里澡堂子里相遇,赤条条地打了起来,一直打到门外,围观的人轰然而聚,尤其一些大老爷们兴奋得垂涎三尺、眼睛贼亮,大呼小叫,突然,胖的一把扯下瘦的脖子上的金项链,往人群中一扔,人群更是炸锅了一样……在平常只有鸡鸣犬吠的小乡村,这件事被人们津津有味地嚼了好久的舌头根,听说后来公安都来了,金项链还是没找到,胖的到底怕拘留,赔钱了事。
笨嘴拙舌的表哥还能在外招惹花花草草?表嫂还真的没想那么多,他们两口子一起出门挣钱是打算早点盖房子。村里横七竖八陆续盖起一些楼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有天有地,比城里人还方便,她看了眼热。他们还和两位老人挤在几间昏暗木头屋子里,表嫂经常感到呼吸不畅。
表哥和表嫂开始在同一个厂同一个车间,干同样的活,一同上下班,后来,因为表嫂能说会道,手脚利索,当上了小主管。表哥脸上讪讪了些日子,主动要求去了另一个车间。有天晚上,他们一番云雨后,表嫂说:“‘麻秆’让她住到别墅那边去。”“什么?”表哥撑起半截身子,刚才的意犹未尽如浇了一桶凉水。麻秆是他们老板,一个西装革履、顶几撮花白头发的台湾老头。以前,麻秆在别墅接待过几拨贵客,从一家星级宾馆请了几个厨师和服务员过去,还嫌人手不够,又从厂里叫了些模样周正、手脚麻利的大姑娘、小媳妇过去,其中就有表嫂。可能是表嫂的模样和做事入麻秆的眼,现在让表嫂长期住过去,当家政主管,听上去“高大上”,说白了就是保姆。虽然工资比厂里高,呷住比厂里也要好,还不要加班。开始表哥不同意,脸拉得比苦瓜还难看,嫌侍候人,名声不好。我们那儿在城里给人做家务带孩子的,都是些五十上下、不识几个字的中老年妇女。还有一件事,表哥嘴上没说,表嫂生过细伢子后好像更有味道,皮肤饱满得如奶油葡萄,还有臀部和胸,前后像三个球,一走动就晃。
麻秆的别墅表哥去过一次。麻秆领着他楼上楼下,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还看了准备给表嫂住的地方。麻秆介绍的时候,他婆娘在一旁帮腔,说就是过来帮忙带小孩,不用做家务,一星期休息一天,活不重,不累人。表哥没接话。走的时候麻秆说,欢迎他随时过去玩。后来表哥再也没去过,不全是院子里养着一条大狼狗,一见来人就把指头粗的铁链条拉扯得哗哗响,恨不得扑上去把人连毛带骨头呷了。表哥听得出那是客套话,真的去,不一定当客待。麻秆婆娘显年轻,好像没生养过,甚至比表嫂还要水色,和麻秆站一起像父女。表哥的疑问没有拧在额头上,表嫂叮嘱过大户人家的事,不该问的别问,当没长嘴巴。估计麻秆和他婆娘也喜欢的表嫂这点。后来,据表嫂观察,麻秆两口子不是那种见不得日头的关系,也不是传说中的“二奶”或“小三”转正。麻秆婆娘以前和表嫂一样是个女工,一个能干长相“巴适”的四川“妹陀”。麻秆前妻住院,一直是她照顾,临走时前妻拉着她的手,把麻秆托付给她。他们婚后,妹陀生下一个胖小子,麻秆高兴得像喝醉了的猴子,又唱又叫又跳。厂里每个人都沾光,放一天假,多发一星期工资。
麻秆的细伢子比大宝小,和满姑同岁,表嫂就宝崽宝崽地叫,麻秆两口子开始觉得别扭,后来也跟着叫宝崽。宝崽这个很大众的乳名,就算固定下来。
表嫂一抱宝崽就想起大宝,和所有生产过后的雌性一样,母性的本能被激发出来。宝崽呷喝拉撒睡都是她一脚一手,晚上抱着宝崽讲故事,唱儿歌,轻轻地拍缓缓地摇,表嫂有时候推着宝崽去散步,婴儿车里的宝崽憨态可掬,没人怀疑不是她亲生的。宝崽牙牙学语,有段时间满口宝庆话,动作表情和表嫂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平日里宝崽对他亲娘老子进进出出视而不见,无所谓,但如果表嫂去哪了,或不在他视线范围内,肯定哇哇大哭,哭得声嘶力竭、满头大汗,谁都哄不住。妹陀看到宝崽和表嫂的亲昵样,直酸得牙痛,为了培养他们娘俩的感情,决定让表嫂回厂里上班。
没几天,麻秆赔着笑又请表嫂回去,说工资好商量。妹陀黑着两个熊猫眼,宝崽胖嘟嘟的下巴也尖了,脸上挂着泪珠,像是刚哭过,猛一见到表嫂,一愣,哭得很伤心,摇晃着伸出藕段般的小手。表嫂抱过宝崽,也哭,“母子俩”哭得喘不过气来,好像任何人都不忍心把他们拆开。表嫂带着哭腔说,不要加工钱,也不愿意离开宝崽。
表嫂每年过年回家一次,大包小包,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玩的,恨不得把深圳的超市搬回家。表嫂的心思是,宝崽有的大宝和满姑也要有。当表嫂把各种时兴的东西变魔术似的一样样往大宝面前递,大宝紧紧抓住他奶奶衣襟直往后躲,探头探脑,对那些东西好像在乎又不在乎。奶奶把他往前面推,满脸皱纹绽放成一捧菊花:“这不是照片上、电话里,你一直喊的妈妈吗?”大宝低头抠着鸡脚杆一样的手指,鞋尖处露出的大脚拇趾如拔节虫一样蠕动,眼看快要流出来的鼻涕一哧溜又进去了。
表嫂刚回来那几天,把大宝从头到脚换成一身新,抱他哄他亲他,他像个木头人,任凭摆弄。相比满姑乖巧多了,很快就和娘亲亲热热,小狗样围着脚边蹭来蹭去。大宝得好几天,才能捂热,话渐渐多了,笑声多了,呷饭香了,脚步欢快了,和表嫂黏糊了。
这时,表嫂又要出门了,大宝在地上打着滚撕心裂肺地哭呀喊呀闹呀,追呀,索性不上学了,好几次把表嫂的行程搅黄。
满姑只是悄悄无声地流泪,还躲起来,从不缠娘。
几年下来,大宝摸到了他娘要出远门的规律,如果对他好,说话细声细气,他做错事不打也不骂,很多事都顺着他,有时候望着他出神,晚上灯下摸摸他的头,把他搂在怀里不说话,早春就给他和满妹准备夏天的衣服,洗洗晒晒,缝缝补补……情况肯定不妙,他娘随时会走,他马上警觉乖巧地变成他娘的小尾巴,上厕所都跟着。但如果他娘对他很严厉,他没考好或捅了什么娄子,他娘变得很陌生歇斯底里地叫喊,甚至动手打,就意味着娘这几天还不会外出,他感觉是温暖踏实的,在外面和小伙伴疯玩回来,还能看到娘炉火一样闪烁暖和的身影。
大宝记不得娘有多少次的许诺像彩色肥皂泡一样破裂,他有多少次判断失误,有多少次在梦里把娘跟丢,村里二蛋、仙花的娘就是出门打工跟人跑了,再也没有回来……
大宝身体开始抽条,眼看小学毕业了,表哥和表嫂盖房子的钱也终于攒得差不多了。盖新房那一年,表哥在家忙乎,表嫂还是去老地方,在麻秆家照顾宝崽的生活。表哥的新楼拔地而起,由原来的“鸡立鹤群”摇身变成“鹤立鸡群”,打眼得很。他原打算和村里人一样,有多少票子摆多大的场子,先把“筒子”立起来,内外装修,打家具慢慢来。大家都这么做,一座房子停停弄弄,前前后后得好几年,打一年工,挣点钱,花在房子上,用完了,又出去打工,再挣,燕子叼泥一样,一座气派房子那可是门面,是身份,是儿子娶亲的本钱。
为了盖这房子,表哥恨不得鸡屁股能抠出金子来。那次,他上村委会申请“危房改造补助”,和新当选的村主任当场吵翻,要不是有人死死拉着,肯定打起来。上级拨下来的危房改造款标准是一户一万块,条件是在原宅基地上盖新房,且不超过一层。上一届村委会为避免矛盾,“无为而治”,雨露均沾,人人有份,当年下拨的改造款由该年盖房子的几户平分,不管在哪儿盖,不管盖多高,也不管家庭条件怎样,反正你有他有全都有。这一届村委会严格按照上级规定的办,丁是丁,卯是卯。表哥是新辟宅基地(老房子不拆),而且一盖就是三层半,这两项都不符合规定。
表哥脸红脖子粗:“轮到我盖房子了,你们就修改规则,这不是明摆着针对我吗?别忘了,选举的时候你们说得那么好听,只差没有摇尾巴了……我要告你们拉票,贿选!”
“你去告吧,随你去,告到中央都不怕。”村主任口气很硬。
这几年农民不交这个费那个费了,不但不交,上面还发各种补助,过去当村干部得罪人,工作难做,谁都避之不及,现在当村干部成了香饽饽,头脑活络点能蹦跶几下的都想当。表哥说的拉票贿选没有任何凭证,新当选的村干鸭子划水底下忙乎,私下里打电话托人情说好话,给点小恩小惠可能有,但这没有把柄不成理,摆不上桌面。
表哥在电话里跟表嫂说,改变方案,一步到位,内外装修,家具家电全部搞定。让那些人睁开狗眼看看,他廖长子(表哥个子高)没有那仨瓜俩枣照样把房子盖好,还盖得更好。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钱不够,向亲戚朋友借,几百几千也借,往后根据亲疏缓急,慢慢还。
表哥乔迁新居的喜酒是腊月底办的,出门打工的、在城里上班的都回来了,赶来喝喜酒的,比年前最后一次赶场(赶集)还热闹。有道说要想一辈子不得安宁,找“小三”;要想一天不得安宁,请客;要想一年不得安宁,盖房子。表哥那一年确实忙得够呛,累得又黑又瘦,那套皱巴巴的灰西装套在身上活像只土拨鼠。表嫂直到摆喜酒前一天才回来,打扮打扮,穿双高跟鞋,一身大红套裙,一路上不住和人打招呼,如果手上不拖一口大皮箱,就像一个新娘子。
表嫂回来得再晚也不打紧,我们那儿做红白喜事虽然不能像城里一样直接进饭馆,兴起自己买食材,请“班子(专门做酒席的师傅)”做,桌椅板凳,就连锅碗瓢盆筷子都是师傅们带来的。邻里乡亲三五十的随礼,一两百块算是厚礼了。小气一点的略有节余,一般的保本,大方点的人家还会亏本。表哥家的酒席十二个碗,不重样,十几桌,村里人说好久没见这阵势了。
那天村主任也来了,十几个围着他,说奉承话不住地敬酒,喝得他舌头打战,扶墙没走多远,一阵呕吐,把两只土狗也灌醉了。
天气暖和,红梅吐艳,一只大花公鸡站在篱笆墙上冲远方喔喔叫。前几天赶场,表嫂捉(买)了两个猪崽,抓(买)了二十多只鸡崽,她还把屋后撂了几年的荒地翻了过来,撒上菜籽……日子如早春的阳光金灿灿铺满目光所及的每个角落。
新楼盖起了,表嫂拿定主意不出门了。这次她把穿的用的全带了回来,打的就是这个算盘。
一场春雨,地里的菜籽刚冒芽。妹陀来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她好安排人去车站接。麻秆一家人在电话里挨个说,宝崽叫姨的声音滚烫。通电话时,大宝就在旁边,自顾自干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大宝一有空就帮爷爷奶奶洗衣做饭扫地摘菜喂鸡喂猪,不声不响,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沾满露水的菜秧绿油油的,煞是喜人。麻秆说开车过来接表嫂,他们一家人都来,正想出来走走,看看湘西南农村。
表哥和表嫂深夜里嘀咕了几回,家里盖房子还欠账,孩子的学费,一家人的日常开销,老人年纪大了,看病呷药,以后的发送等,哪一样都需要钱。表嫂的决心被一点点掏空,如一场春雨引发的山洪冲刷溪边的山坡……
麻秆一家人果然来了,一辆商务车,千把里路哟,没住,呷餐饭就走了。宝崽对表嫂家什么都感到新鲜,蓑衣、斗笠、磨盘、粑臼、碓舂、禾桶、风车、犁耙等,都要上去摸摸摆弄一番。麻秆那次出手大方,除备了厚礼,还预支给表嫂近一年的工钱。
那次表嫂走的时候,大宝牵着满姑走开了,没追,也没哭,甚至还勉强地笑了笑。但表嫂却哭得稀里哗啦,车子开出老远了,还在哭。
表嫂到达深圳后,打电话回去,大宝说,菜秧让猪崽拱了,两个猪崽养不过来,又卖了。
日子周而复始,昨天和今天一样,又似乎不太一样。转眼大宝和满姑上中学了,大宝寄宿,一个月回家一趟,满姑走读,每天早晚走十几里山路,她说不是舍不得钱,而是在学校住不习惯,初中没读完,突然一天没有任何理由就不去上学了。表哥表嫂轻描淡写说了几句,就让她和村里那些妹仔一起结伴出去打工。这在大家眼里就像树木发芽和落叶一样,自然的事。
表哥有一阵子待在家,有一阵子出门打工,有时候上半年忙农活,有时候下半年出门,转来转去,又换过几个厂,折腾过几个行当,钱没赚到,赚到的是满脸沧桑和阵阵长吁短叹,后来,经不住表嫂唠叨,又回到麻秆那个厂干老本行。表嫂一直在麻秆家做家政,没挪窝。
表哥和表嫂还是每年过年回去。大宝不再黏表嫂,她来,她走,就像一位远方客人。对表嫂带回来的鞋子衣服,一副爱要不要的样子,他说给他钱,自己去买,然后打扮得像个丢人现眼的“现世报”。表嫂在家的几天里,大宝有时候呷饭都不回家,整天和小伙伴们疯玩。
麻秆和妹陀生意越做越大,也越来越忙。宝崽的作业本、成绩册上虽然写的是麻秆或妹陀的名字,但一看就是表嫂的手迹,开家长会大多由表嫂出面,更不用说小伤小病的照顾护理,天寒天暖衣服的增减,早晚餐口味营养的搭配,下晚自习时如果下雨,表嫂一定撑把大黑伞站在校门口……
表嫂有次给宝崽洗完内衣后,悄悄送他一本书,同样的书她也给大宝寄去一本。表嫂毕竟是老牌高中生,有文化。宝崽谈第一个女朋友,同班女生,就和表嫂说了。表嫂说,可以谈,相互鼓劲吧。
宝崽的成绩还是下降了。妹陀偷看他的手机、日记,掌握情况,苦口婆心劝说无果。妹陀扬言要到学校去找班主任和那个传说中的女生谈谈,宝崽一条腿跨在窗台上,和他娘对抗。表嫂大惊,猛扑过去一把抱住宝崽。妹陀扬言,我们家的事,不要你管!表嫂母狼一样咆哮:“孩子是我一手带大的,我就要管!”说完,两人都愣住了。
此后,表嫂依旧干活,妹陀依旧忙,宝崽照样上学,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大宝初中毕业没上高中,在县城的职业技术学校读了个果树栽培专业,也不是淘气,就是边打网游边读书,读到多少书,鬼知道。想送他去当兵,体检也不是很合格,还犹犹豫豫的,怕呷苦,表哥就没多想办法。其实,让他上技校,也没指望他什么,只是把他放在学校里多坐几年,把身子骨长结实点再说。
大宝技校毕业后,跟着表哥去打工,没有提去种树。父子俩开始还过得去,不时有一搭没一搭闷上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后来搞得跟仇敌一样,表哥骂,那“现世报”呷不起苦,三天打工两天睡觉,高不成低不就,这山望得那山高,没干名堂来,还要呷好的穿好的,讲排场。大宝说表哥死脑筋,老顽固,难怪一辈打工仔。他要独闯江湖,自主创业,坚决不跟他父亲一起,说什么喝水都不共一个龙头。
大宝干过很多个名堂,当过小老板,也跟着小老板干过,开网吧,开车,洗车,送快递,当保安等,不但没干出名堂,有时候日子过得比乞丐还难,靠他娘悄悄接济。表哥和表嫂一番密谋,大宝在麻秆公司上了一段时间的班,干得好好的,又莫名其妙地不辞而别。直到他和秀英“勾搭”上,他那颗蒲公英种子般漂泊驿动的心,才算有了锚,稍稍安分。
宝崽上了个一般的大学,麻秆和妹陀让他出国,像很多“公子哥”一样东方不亮西方亮,当“海龟”进行曲线报国,他不愿意,直到考上研究生,才好意思说出他学校的名字。宝崽上大学了,表嫂又回厂里干活。麻秆已显老态,力不从心,大小事由妹陀张罗,工厂半死不活的,机器勉强一半开,一半停,轮着来,裁员不少。表嫂几次提出要走,妹陀死活不让,有一次还哭了,说有时候不是钱的事,而是有一份情在支撑。
宝崽研究生毕业后,好像并不急,顾左右而言他似的在好几个企业晃荡了几年,大大小小的工厂都有,什么活什么岗位都不动声色地干,不像“游学”也不像“游历”。宝崽接手麻秆工厂成“掌门人”后,也许他真的能干,也许是他运气好,得益于国内国际经济环境转暖,厂里的机器全开足马力,呼呼啦啦转了起来,仿佛春潮带雨,山涧水涨。
这个年过得有点晚,向阳的地方油菜花都开了。年轻人又开始呼朋引伴、蠢蠢欲动作候鸟般,去城里了。乡村经历短暂的生机热闹后,又回归苍老与沉寂。
远处零星几声爆竹狗叫,愈显夜的宁静。大宝和秀英好像在说要带哪些东西,他们还是去老地方,过年前回来时好些行李还留在那,老板怕他们不来,扣了些工钱。表嫂以为他们会把细伢子留下,秀英说要带出去,再苦再累也要带在身边。表嫂问大宝,也这么说,说如今农村孩子在城里也能上学,虽然是民工子弟校,但比留在村里强。
宝崽又来电话催,说他婆娘快生了,他们上正儿八经的中介请了个“金牌”月嫂,还是不放心,得有家人一旁照看着。宝崽这么说,他相信表嫂会去的。
大宝和秀英已经出门了,细伢子也带走了,偌大的房子空落落的,似乎有脆亮嫩芽般的笑声在每个角落回响。
暮色四合,有人敲打着拐杖喊细伢子回家呷饭了,谁家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里面正播报新闻,好像在说要什么振兴乡村,也许不久的将来,大宝和他婆娘就不要出远门了,日子照样过得红红火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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