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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第一次前往婆家。苏北的村庄环境与北方农村无异。低矮的房屋,泥泞的土路,迎风挺立的青菜,薄而待化的冰碴……都是那么相似。这座小城临近黄海。先人靠海吃海,用灶头在滩涂地上晒盐。旧时,煎盐的人家被称为“灶户”,煎盐场地被称为“灶地”。时至今日,小城多个乡镇仍以“灶”来命名,包灶、四灶、沈灶、头灶等,昔日盐的辉煌仍可窥见一二。
临海,给百姓带来谋生的渠道,但因海风极大,持续阴冷加上室内不供暖,体感温度要比天气预报低5 摄氏度左右。勤俭的人们舍不得开空调,并喜好敞着房门,于是只能穿厚厚的衣服抗寒,秋衣秋裤、毛衣、加绒衬衫、羽绒服、脖套、耳套,里三层外三层,个个都是“胖墩墩”。小城女人脸颊上布满了“高原红”,青一块紫一块,角质层薄的女性脸上还溢有血丝,零星结着血痂,走在路上颇引人注目,手上也有类似现象。初来乍到,难以接受。
冬季,一年中南北“隐性温差”最大的季节。有人说,南北对彼此最大的误解,即南方人认为北方人更抗冻,而北方人认为南方的冬天不冷。事实上呢,北方无论是统一供暖还是自取暖,室内温度都较高。室外到室内,温差超过20 摄氏度,往往有换季之感。而南方,因为没有暖气,即便在室内开着空调,还是觉得冷。
辛丑年岁尾,江南一带最低温度达零下5 摄氏度。空调长时间制热,皮肤难免干燥,于是临睡前给儿子的被窝里揣了个热水袋。寒冷的冬夜,从脚心传出丝丝暖意,一晚睡得倒也甜香。
“妈妈,我腿上起了两个泡。”第二天,儿子提着裤子,一拐一拐走到我面前。仔细一看,两个指甲盖大小的水泡在他的脚踝处安营扎寨,其中一个已破皮,露出粉嫩粉嫩的细肉。不用多想,肯定是热水袋惹的祸。只好将空调继续开起来。
南北温差有多少,你得慢慢品。
南方的冷是“魔法攻击”,北方的冷是“物理攻击”。这种差异,其实是体感温度造成的。研究表明,湿度每增加10%,人的体感温度就会降低1 摄氏度。虽然南方冬季温度不低,但吹的是湿风,潮湿空气的热传导率比干燥空气的要大,人在与外界的接触中,散失的热量较多。而北方是干风,虽然冷,但只是周围温度下降,人的体表温度改变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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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南,百姓吃饭就是“白米饭”,吃面即面条配上浇头;而北方人口中的饭,可能是馒头、饺子、大饼、面条……再如粽子,北方人喜欢甜糯米粽子,南方人喜欢咸肉粽子,由此引发的“甜咸之争”永远是乐此不疲的话题。豆腐,便宜、家常、简单,最撩人心也最能反映地域差异。经它制成的食物种类繁多,麻婆豆腐、鱼香豆腐、香煎豆腐等等,就连发酵的豆腐——臭豆腐,也能成为一道经典美食,让人不禁拍手叫绝。
大煮干丝,淮扬人的心头好。干丝堆在飘着黄油的鸡汤里,配上菜心、虾仁、笋片、木耳,简单的食材却有丰富的味道,用朱自清先生的话来说,还真是“看起来清淡,闻起来清香,吃起来清爽”。
扬州的干丝,分为烫干丝和煮干丝,二者的用处与妙处各不同,外地食客自是不懂。“加料千丝堆细缕,熟铜烟袋卧长苗,烧酒水晶肴。”清代惺庵居士《望江南》词,不仅生动道出了当时居民品尝“加料干丝”的情景,且有市井味。
烫干丝的原料是豆腐,厨师们须将豆腐拿在手掌上切成头发丝大小的细丝。《舌尖上的中国》介绍这一精湛手法时,贪恋美食的人,大有直奔扬州一睹干丝的冲动。
到了华北,豆腐又是另一种吃法。小葱拌豆腐是山陕一带常见的凉菜,数九寒冬,窑洞里被热炕烘着,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小葱拌豆腐,酒盅里斟满酒,许久不见的老哥俩就能侃半天。一清二白,清清白白,葱香、豆香搭配在一起,舀一勺放在嘴里,舒坦、自在。
老豆腐(即豆花)配油条是早点摊上常见的吃食。热气腾腾的老豆腐里加入碎黄豆、粉条、豆干、虾米等制成的卤,鲜嫩可口,香气四溢,食毕,浑身暖烘烘的,一整天都元气满满。幼时,每天下午孩童放学时,邻村师傅便会踩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叫卖,“喝老豆腐了,喝老豆腐了……”只见师傅左手拿着小碗,右手很熟练地铲三块豆腐放到碗里,再浇上酱卤,加一小勺韭菜花,最后滴入红色辣椒油,煞是好看,迫不及待拿小勺舀着吃上一口,回味无穷!
而在以广式小点心为主的广州,豆花配的是糖浆。白白的豆腐上面浇上各式糖汁,便成了“巧克力豆腐花”、“芝麻糊豆腐花”、“杧果豆腐花”。吃惯了北方的咸豆花,初尝甜豆花,那种感受难以言说。年近七旬的母亲直接作罢,大呼“太腻,受不了”。一碗普通的豆花,是淋上糖浆,还是浇上卤汁,原本只是小事一桩,却因“甜咸之争”而变得“兹事体大”。
再回到豆腐。
客家酿豆腐,客家名菜之一。将油炸豆腐或白豆腐切成小块,在每小块豆腐中央挖一个小孔,将香菇、碎肉等佐料塞进去,再用砂锅小火慢煮,食用时再配味精、胡椒等调料。见到桌上这样一盘精致的豆腐时,母亲连连惊呼新鲜,它与北方豆腐是豆腐、肉是肉的吃法截然不同。
3
早茶,扬州饮食文化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来扬州,必得空腹。
太阳刚散出光芒,锦春茶社便挤得水泄不通,里里外外都站满了人。附近,满院树影倒映在门窗上,不时传来的鸟鸣声,让人有种深处僻静山林宅院的错觉。临窗而坐,静静观望古运河水缓缓流淌。饮食男女你侬我侬,要的就是这份闲适。
包子是扬州早茶的特色,肉包、芥菜包、三丁包、豆沙包……最有名的当属蟹黄汤包,汤汁黏稠,蟹香浓郁,精华全在里面。汤包最传统的吃法是用嘴吸,还得吸干净,不能遗漏在外面。讲究的人,会用吸管,还会蘸点香醋,来点姜丝,轻咬一口,让其热气散发出来,慢慢吮吸肉汁,再吃皮、馅,那叫一个香!
我从来都是直接上口,既贪恋汤汁的鲜香,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品尝肉馅的细腻,北方人骨子里的直接、真实,在遇到美食的那一瞬间淋漓尽致地显现了出来。这种大快朵颐的吃法,不仅让同行的友人大开眼界,还引来了邻桌的侧目。
酱小菜,早茶中的小清新。乳黄瓜最常点,皮薄肉厚,爽口清嫩;酱芽姜、宝塔菜、芥头、菜瓜等,一一蕴着酱香,让人食欲大开。
兴致来时,还会与友人相约起个大早,驾车从异地赶到茶社,定心坐在桌前,抿一口清茶,随手翻阅菜单,点三五道自己喜欢的吃食,开启一天的慢生活,诗和远方近在眼前。
扬州早茶,沿袭了淮扬菜的风格,隆重且有仪式感,一顿早茶就是一桌完整的筵席,从凉菜到炒菜,再到各式点心、主食、水果、调味小碟,一应俱全。倘若不耐着性子,菜肴与点心的妙处,你定体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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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放醋了,不好吃。鱼要多烧一会儿,放一些糖,不是我想要的味儿,你们先吃吧。
我们吃火锅里面的酱料是不放韭菜花的,这个味道太怪了。
你就不能迁就我一次,为什么每次吃饭都要随你的口味?
你既然嫁到了江南,就要入乡随俗,按这边的饮食习惯来。
你是觉得北方的饭菜不好吃?你为什么就不能尝试?
我不想尝试,江南没有这样生活的。
生活中,跨地域组合,因“吃什么”“怎么吃”而大动干戈的例子比比皆是。山东的妻子喜欢吃馒头,台湾的丈夫更喜欢顿顿有汤;河北的丈夫在炒菜时喜欢往里面放花椒大料,广西的妻子则觉得不可思议。
围城里里外外,现实和想象差别太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生活中就多了争执。身处围城的北方女子和南方姑爷,日子想要和谐,势必得先在饮食上达成一致,妥协让步,或一方迁就另一方。北方父母往往会建议女儿不要找南方的男子,理由很简单,“生活差异很大,吃不到一起。”
婚姻说简单点,就是和柴米油盐酱醋茶打交道,夫妻二人三餐四季,相互依托、依顺。这一切的一切都逃不过三个字:烟火气。
什么是烟火气?是四方食事,是四季有味,是食物之味,也是人生之味,当胃被满足,对生活的信心和爱才会一点点积累;是熙熙攘攘相互碰撞的“人气”,是在乎,也是被在乎,是为他人着想,也是被他人念想。
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围城里的男女关于饮食的争吵,总是不无偏差地折射出对故乡的眷恋。
人在异乡,胃在故乡。
阿城说:所谓思乡,是由于吃了异乡食物,不好消化,于是开始闹情绪。漂泊在外,许多东西都要独自面对。城市里红灯酒绿,却没有一盏是为自己留的;声声嚷嚷,也没有一声是呼唤我们的。所以我们如此强烈思念家乡风物与烟火。我们贪恋的,不止家乡的风物,还有那种人情味十足的烟火气。
烟火气,不是转瞬即逝的灿烂,而是细水长流的淡然。它离不开三餐一宿、琐细繁乱、烟熏火燎,更离不开安安分分、知足常乐、寒来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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