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海
韩萍波/浙江
居于岛城,日日与海为伴,见多了晨光暮色中的海,它的性情宛若恋爱中的女子,爱与哀愁,全凭心情。海岛女子对海的感情非常复杂,爱也爱得,恨也恨得。若说它有怎样具象的美,一千个海岛人的口里有一千种颜色。“写信告诉我,今天海是什么颜色?夜夜陪着你的海,心情又如何?灰色是忧郁,蓝色是不想说……”这是阿妹的歌声里海的颜色,到底单调了点。
偶有外地的朋友来沈家门,站在滨港路看海,总会发出一声惊叹:“哇,舟山的海,真美啊!”此时,海多半是娴静的,海水呈咖啡色,轻轻柔柔吻着堤坝。我心里笑:不过是港湾里圈养的海,性子早被坚硬的岸磨圆了,少了很多本色,人总是习惯于喜欢本色之外的东西。本色的海,是动态的,象牙白,猫眼绿,水晶蓝,千姿百态,有着波澜壮阔的美,一般不太示人。若不想将就,必得选个恰当的时间和岛屿,身临其境才能感受到。
岱山岛位于舟山本岛的北部,陆域面积104.97平方公里,海岸线长96.31公里,古称海上蓬莱。相传秦时,秦始皇遣徐福去东海求长生之药,发童男童女数千人,曾在岱山设坛祭海。岱山有大小岛屿406个,星罗棋布,如王母娘娘不小心扯断了颈上的珍珠项链,颗颗珍珠咕噜噜滚到了人间,镶嵌在碧波之中。
去岱山看海,最好的时机是六月,这是一年里人类和海最亲近的季节。早一些时日,海水太冷,不能和海亲密接触,少了些情趣。晚些,过了台风肆虐的时节,便看不到狂浪滔天时的壮怀激烈之美,原来看海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还有一个原因——六月的岱山岛还有很多令人向往的节日,海洋文化节、弄堂节等等,那一声声高亢的渔歌号子,一席席丰盛的海鲜大餐,会唤醒你的记忆,钻进你心里挠痒痒的。
我和友去岱山岛,正是六月莲灿之时,风和日丽,海水清澈得如阿兰的瞳孔。当骄阳和大海狭路相逢,毫无疑问大海胜。火焰的嚣张气势被海水的一腔柔情中和,一切刚刚好。可以想象一下的,当被烈日灼伤的身子,跳进凉凉的海水里,那种由内而外的舒畅感,绝非空调等现代化的电器可比的。岱山看海的地方很多,比如鹿栏晴沙、小岙民宿、东沙古镇,比如观音山和摩星山山顶,有远有近,视觉角度不同,你眼中的海就不一样。
黄昏时分,穿过东沙古镇的旧石板,恍如穿过唐宋时期悠长的米字巷,玩了街角麻将,听了旖旎小曲,再手执一杯海石花,坐在晚风习习的海塘上,看云蒸霞蔚中的海。一群沙蟹在滩涂上闲庭信步;礁石上的海藻解散了长发,迎风摇曳着;海水与海水互相嬉戏,一浪追着一浪,夕阳在海面折射出五彩的光。那片海恬静安详,是初涉爱河的邻家妹妹腼腆的脸,爱也羞涩,情也羞涩。
站在观音山顶看岱衢洋,感觉就完全不同,山连着海,海环着山,像一对连体婴。有观音守护,海沾染了山的仙气,赋予了它丰富的渔业资源。因为与海隔了些距离,眼前的海犹如一位蒙着面纱的凌波仙子,在云雾缥缈间顾盼生姿,亦步亦趋时云影浮动,片片白帆“嗒嗒”来,又“嗒嗒”去,身边梵音馨香,天地空旷幽远,真应了那句诗——“仙山楼阁影重重,缥缈虚无接太空。”陪我们的老哥哥说,若恰逢中秋前后,还能看到成群结队的鲸鱼,在海面上追逐嬉闹,喷出数丈高的水柱,场面蔚为壮观。
而小岙民宿的海,是需要夜晚躺在浴缸里看的。浴缸像一只船,正对着大海,人在水上浮浮沉沉,视线透过木格子的窗,天上半轮昏月寂寥,海上渔火星星点点,庭院深深几许。夜朦胧花朦胧之际,尘世的喧嚣都被隔在了门外。
岱山岛的海不仅能看,还能玩,最佳之处当属鹿栏晴沙。鹿栏晴沙是一个沙滩,位于鹿栏山下,沙滩浪漫,名也诗意。整个沙滩全长3600米,东西宽300米,沙质细腻坚硬,有“万步铁板沙”之称,可以纵容汽车任意驰骋。每年的六月底,鹿栏晴沙都会举办一个听海季活动,集看海、听海、玩海为一体。
来鹿栏晴沙看海,最好和有情人,在沙滩边住一晚,可以自带帐篷,也可以住在沙滩上用集装箱改装的旅馆里,推门见海,开窗闻涛,都是好意境。劳累了一天的海,在夜色掩映下,舒展了迷离的身姿,暧昧着,摇曳着,涛声沙沙,犹如耳语。此时和爱人静静依偎,体味着清凉的海水吻着脚面的感觉,听着海浪呜咽的声音。无须言语,这一路流淌着的,绝对是满满的幸福。
温柔的海总令人向往,梅超风般咆哮的海,则令人心惊。处处惊涛拍岸,属于见妖灭妖,心狠手辣的主。台风灿鸿来临前,我在岱山出差,因慢了几分钟,错过了最后一个船班,住在靠海的民宿,倒有机会见识了海的另一种脾性。
台风和海是一对怨偶,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台风呼啸着刮过岛屿的上空,暴怒的海掀起了巨浪,力呈千钧,狠命拍打着岸边的岩石,每拍一下,便吐一口泡沫,千万朵浪花吐出的泡沫,堆积成一个白色的小山,在沙滩上尖叫着涌来,又尖叫着褪去。渔船慌了神,如睡在摇篮中的婴儿,被海来回推送,晃晃悠悠得头也晕了。
这个情形让我想起去年枸杞的海,也是台风来临前,在午夜十二点的大王沙滩,一位率性的诗人和海浪的追逐。人类何其渺小,一个猛子就消失在满天际的白浪里,把我们吓得脸都白了。好在大海有情,有惊无险,半小时后,海把他送回来了。在月亮的映衬下,他的身体和那晚的浪花都白得如雪。为庆贺他的死而复生,我们还去排档喝掉了一箱啤酒。
我自小怕海,亦不会游泳。儿时,当小伙伴们像一尾鱼游弋在海里时,我多半是坐在岩石上,茫然看着海尽头,寻思着我爷爷是不是仍在那里撒网捕鱼?那个满脸胡茬的可爱老头,每次开船前,总喜欢把我举过头顶,在空中抛一圈,再稳稳当当地接住,然后在我“咯咯咯”的笑声中和奶奶充满爱意的嗔怪声中,肩上搭件破棉袄,腋下夹双旧布鞋,大笑着离去。当家里飘起鱼虾的香味时,那一定就是他归航了,奶奶忙着杀鱼,腌鱼,晒鲞,庭院里晾满了大大小小的鱼篾子。鱼虾的香味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便急着搜寻挂在床头上的那只大对虾,那是多少钱都不肯卖的,爷爷早就嘱咐了伙长挑最大的给我留着。直至1980年的那场龙卷风,海把他和他的船都收了去,留下一个空荡荡的衣冠冢,年年面对着他的海。每到清明,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声飘荡在海岛的上空,那年后的岱衢洋,在我心里就没蓝过。
父亲的海,在太平洋,那是一卷扯不尽的碧绿碧绿的绸缎。作为舟山远洋渔业的先驱者,他在那片广袤的海上钓鱿鱼。父亲是船长,寡言,坚韧,从不在我们面前诉说海上的艰辛。唯有一次,那是1998年。他的船处于太平洋风暴中心,刚刚还风平浪静的海,霎时巨浪滔天,天地惟余莽莽。大风裹挟着十多米高的浪头,从驾驶台这边泼过来,再从那边翻过去,把整只船团团罩住,船开到最大马力,仍在原地徘徊,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父亲情急之下点起香烛,带着三十多个船员跪地膜拜观世音菩萨,蜡烛是用手捧的,滚烫的烛油一滴一滴滴在手上,都没有半点疼感。单边带里,和他同行的一只船也出了状况,船长正一遍遍呼救,父亲知自身难保,只能含着泪说:“保重,兄弟!”谁都知道,如此狂躁的海,船是无法调头的,只能逆风前进。他的身上,也背负着三十多条生命,三十多个家庭的幸福。经过五个小时和风浪的激烈搏斗,父亲的船终于逃出了海的魔掌,但是他似乎一夜间就苍老了,鬓边的白发骤然就爬满了整个头。那年返航后,父亲再没下过海,而且坚决茹素,不吃海里的任何东西。有次一个船员来看他,两人聊起那件事,他说漏了嘴——其实那天,所有的船员都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绳子已经一个一个都拴在了腰上(这是渔民们千百年来传下的习惯,为了日后方便找寻),我顿时潸然泪下。
对于那片海,父亲爱得无声,也恨得决绝。
今夜我面前的海,也处于台风中心的风眼中,此刻它是黑色的魔,整夜不眠不休,愤怒地咆哮着,撕心裂肺地吼叫着,用手用脚用嘴巴,试图摧毁一切在它视野里的东西。电视里每隔一小时就播放着新的台风进展情况——灿鸿将于今晚在舟山登陆,那几个字像剑刺疼了我,我恍惚看到三十年前吞噬爷爷的岱衢洋和父亲以命相搏的太平洋,还有老人口中1959年的吕泗洋,1178条生命葬身大海,随着潮水涌进来无数的碎船板和尸体,那个景象是缠绕在失亲父母、妻子、孩子心头的噩梦,更是世世代代海岛耕海牧渔人无以言说的殇。
这片海和那片海,同源同宗。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的诗歌曾给了多少没见过海的人梦幻般的遐想,却不知它有多美丽,就有多残忍。居于海岛,说爱它恨它,总有点矫情,蓦然想起弘一大师圆寂前书写的“悲欣交集”四个字,来形容海岛人对海的感情最好。倚海而生,海赠予财富,也给予灾难,悲一时,欣一时,悲欣交集之间,时光交错之下,待看透悟透,盛开的应是同一朵彼岸花。
最美的风景总是不经意就闯进来的,很幸运这个六月,能在岱山岛看到最原味的海,来岱山看海,看的就是心情。如岛上的那个诗人说“一个岛若没有你爱的人,你会日夜遥望它的方向吗?”岛有情,海有情,歌也有情,唱响在海和岛屿之间,灰色是忧郁,蓝色是不想说,还有深深浅浅的椰子绿,孔雀蓝,咖啡黄……一千个海岛人的心中,海有一千种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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