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飘(外两篇)
刘群华/湖南
药盂
药盂的外观小巧玲珑,敞口十厘米,四壁高寸许,一根小研杆斜躺在盂钵里,就像一个在浴盆里沐浴的小儿。他肌肤雪白,有瓷质的细腻,也有云的飘逸,尤其沾染的中药清香如外壁上的青花一样,葱翠得令人怦然心动。药盂有美丽的光滑和纯洁,但与之相研的药物不多,多为朱砂冰片一类易研易碎之品。而那些桃仁和附子,因质硬难研,与之无缘。所以药盂在四大中药药具中,较之药碾子、捣药罐、小药枰,又是寂寞的。以至于我才进惠风医馆时看不起这个低调、沉默的药盂。
那时,师父的惠风医馆开在资江之畔的石圳街上。这是一条沿江岸纵向的笔直的猪肠街,两排吊脚楼夹街对峙,从街南的一端看另一端,惠风医馆的牌匾高高地耸在街中的一面吊脚楼之上。每天早晨,江上的晨雾袅娜,石板路上便有渔夫湿漉漉的脚步,而惠风医馆则响起了一天叮叮当当的草木之音。
在那些清脆的声音里,我唯独喜欢药盂研药时发出轻微的像蚕吞噬桑叶的沙沙的声响,像一种佛的梵音,像一种祷告,也像一名杏林之人在悬壶时对患者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温暖、细柔的态度。
记得进惠风医馆的第一年,有一回,我和师父像往常一样踏着晨雾打开了惠风医馆的大门。师父坐在大堂左侧的诊桌前整理着桌面上的古页老字,还把号脉垫子移了移位置。我则站在大堂正中的中药橱与小柜台之间,准备开始一天的琐碎。这时,门外就踉踉跄跄地撞进来一个人,她急呼呼地喊:“不得了,我的伢子吐白沫了!”接着后面紧随她的是一个男人,他背一个七八岁的小儿也大汗淋漓地赶来了。
师父不慌不忙把小儿侧躺在病床上,只见他脸色苍白,牙关紧闭,全身一阵一阵地抽搐。尤其嘴角边不断涌出的白沫,像一个临死了的人的挣扎,煞是吓人。师父认真细致的一番检查,又望闻问切之后,对我说:“你也瞧瞧,然后举个方。”
对于这类小儿癫痫,这一年在惠风医馆我见过不少。而师父有比较好的理论基础,并有较多的临床经验,我深有启迪和感触。曾在他的处方笺下,有许多的小儿摆脱了癫痫的束缚。我依师父的嘱咐,也一番四诊及辨证后,便提笔开出了一方。师父在旁瞧着,微微笑,鼓励地说:“不错。”说罢,顺手捡起桌上的一支笔,在汞沙的后面加了一个括号,里面写了四个字:另包,冲服。
《药性论》云:“汞沙甘,微寒,有毒,镇心,主抽风。”《吴普本草》也云:“畏磁石。恶咸水。不宜久服、多服。”这一味按现代的化学分子解释,汞沙含硫化汞,是毒药,吃多了会死人。但是,在中医中大可不必担心,因为其精巧的炮制已使它失去了大部毒性。
我走向药橱,拉开一个青花瓷坛盖,里面的汞沙如一袅阳光灿烂。然后瓢一小勺放在小枰盘上,称了称,刚好。再倒进药盂。这时,药盂就像一轮驮着时光的碾盘,在细细的研杆下旋转,盘踞,并红艳艳的浪漫。
我知道,这汞沙的制作工艺很复杂,其中的一道程序是必须水飞,达到以手指撮之无粒状物,无铁末,无臭、无味为佳。
等我给小儿配好药物,就只慢慢期待这名小儿的康复了,也为自己刚才的诊治暗暗高兴起来。然而,当患儿一家前脚刚走,师父后脚就把我叫进了他的房间,说:“为什么要写汞沙二字哈,不写朱砂哈?”
我无言以对。在中医中,一味药物有的有多个名称,有的通用,有的不常用,像汞沙,通用的名称是朱砂,但它还有丹粟、赤砂、丹砂等多个别名。而这种用别名书写的处方也在杏林中广为流传,甚至一些医师为了谋利,防病家拿处方去别处捡药,就开一些仅自己知道的别名。
当然,也有一些中医为了炫耀自己的博学,问一些年轻医生:“你知道国老是哪味药么?”他的问话无非是告诉你,他是读过古籍的,有深厚的古医学基础。而恰恰这种问住了年轻医生的快感,正是我对别名书写的原因。
我站在师父面前惭愧难当,他说:“国老是甘草,金银花也叫两宝、双花、忍冬花,这些别名都有一个有趣的典故,但对处方的书写没有一点优越感,相反,倒让人觉得你的浅薄,像孔乙己说一个茴字有四种写法一样可悲可怜。”接着,他又说:“朱砂这味药贵在一个冲服。药有毒,更应该用通用名称朱砂,以防那些贪心药店乱捡药,能炮制好药,让患者快乐而安全地痊愈。”
我点了点头。
以后,当那名患儿每过几天来医馆更换方子时,我就工工整整地写上朱砂二字,并与一个沉默、低调的盂钵见证他症状的缓解,以致他最终的痊愈。
一个药盂对一味朱砂的研磨,其细细的声响却对我有很大的警醒,即一个悬壶之人,应该踏踏实实地排方布药,对身边的喧嚣就像佛堂里的木鱼,以轻灵、谨慎的修为,彰显杏林中传承的精髓。
我不知一个药盂已俨然像一名修炼功成的智者,它对我的浅薄抱以宽容,它对我的不敬抱以引导。
其实,它哪是寂寞?它只是像许多不常用的药物一样,等待在关键的时候力挽狂澜、施治沉疴。
我天天站在师父的药橱前收获心灵的平静和沉淀。这个颇为精致的药橱,似有明清的古朴之风。那些红漆的抽屉配一只拉环的小铜鲤鱼,红色之中有了铜黄的厚重。而橱顶四壁,又多嵌入镂空雕琢,花鸟的灵动,就像一个个精灵,给人一种涤荡了尘埃的纯净的感觉。
我与一个药盂厮守着一个四百余味、丰富而精彩的药橱,不知不觉阳光从东面升起了几百个回合。
这一天,惠风医馆抬进来了一个烧伤病人。那个人年龄不大,二十岁光景,是晚上抽烟,人睡着了,不小心,被子燃起来烧伤的。他的烧伤面积很大,除头部的皮肤没烧伤外,两肩以下很难见到一块好皮。簇拥他的人随着寒风涌了进来,都被他的大面积烧伤惊呆了。
这个病人在某县医院下了病危通知的,要求他转上一级医院,可这人没钱,只好被迫抬到师父的医馆求治。师父看着患者,沉吟了许久,叹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收治。
他的治疗自始至终都是赊账。我给他每天除了输液,还要外敷师父精心熬制的烧伤膏。这膏乃多味名贵药材熬出的,系师父的一个秘方,其中就有一味冰片。
《本经逢原》云:“冰片辛苦,温,有毒。”《纲目》又云:“通诸窍,散郁火。”
我把冰片放进药盂细细研末,看着这些白色的精灵就像冬天的雪花。而一个药盂,就像宽广的土地,让雪花纷纷扬扬地驰骋。我知道,有了这些雪花,人的躯体就不会起火,人燃起的高温也会被雪花冷却下去。
我和药盂一样对冰片寄予希望。研好后,便倒进药膏里慢慢煎。师父说:“你伸个手指去试试膏,看烫不?”他笑得十分顽皮。我很胆怯,只见锅里的膏药沸腾,心想手伸进去,肉就熟了。
师父看我畏惧,猛地把手伸进锅里,哈哈道:“不烫哦,多好玩。”还用手搅拌了几下。这一次,真让我大开眼界,觉得冰片太神奇了。
大约在两个月之后,那名烧伤患者能下床行走了。有一回,我正在捡药,他好奇地跟着我在药橱前走来走去,衣袖不小心把柜台上的药盂扫落在地上,砰的一声,碎了一地。我听到身后的破碎声,转头看他,他一脸的尴尬和内疚。而那个药盂,像古籍上一排排的方笺,无言地看着我,希望我再给它一次青春的潮动和吻合。可是,碎了的就碎了,就像流走了的资江,给人回眸的,仅浪花大的一个美丽的影子。
师父走了过来,拍了拍烧伤患者的肩膀说:“没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是的,惠风医馆的药盂就像来往的病人,像循环的四季,陆陆续续地来,又陆陆续续地走。至于药盂所研出的美妙的声音,如石圳街上的脚步细细地踩在青石板上,发出阳光与青苔摩擦般的柔软及温暖。
一个药盂在服务了若干个的患者之后,它也老了。它的老像一个悬壶之人,或在起伏的人生,或在奔波的征程,或在一袅青丝变成白发的瞬间。
一刀杜仲皮
这株杜仲树蹲在菜地一角几十年了,当年祖父在山中捡柴火发现时,它还是一株不足一尺高,泛着茸毛的小野树苗。被祖父移栽在这块土地肥沃的菜地之后,其在山中石缝里的贫瘠历练,让它的根须尤其强悍,逐渐爬满了方圆一丈的地方,汲取着养分,生长得枝繁叶茂。
这株在平常人眼里的所谓杂树,或当柴火的树,不像桃树梨树一样开花结果惹人喜爱,以致我小时候对它的了解极少,陌生而错误地以为,它的长大,仅可以煮一锅饭或在冬天生一炉子炭火。
有一天,祖父的腰椎痛得哎哟哎哟不息。家里人估摸他的病痛应该是前不久在山上砍柴不慎摔了一跤,伤了一下腰,突然发作了,便邀请来一个骨科老医生。
这骨科医生住在隔壁村,六十岁的人了,还蛮精神。我上下学时,常见他站在他的诊所门口瞅我们过路,并仁爱地眯眯笑。
他进屋走到祖父的床前,看了看躺着的祖父,用手轻轻摁了摁他的患处,说:“腰椎间盘突出啊。”就帮祖父翻身,让他艰难地趴在床上。骨科医生也是一身大蛮力,站在硬板床上,一举手一投足像个练武术的练家子,迅速提起祖父的一双胳膊,像捉一只鸡一样让祖父垂直地悬在空中,然后他屈一膝,用力适中地一磕突出的腰椎,“咔”的一小声,腰椎就复位了。
祖父立即轻松了许多,不再哎哟哎哟地呻吟。
我在旁边,十分欣赏这名骨科医生的医术,甚至崇拜。瞧他一个老农民的样子,窝在贫瘠的乡村里,平凡得像一棵杂树,但其在骨科上的造诣,手法上的熟稔,顿时不普通起来。而他传统的骨科的手法复位,较之现在盛行的牵引床,或夹钢板手术固定,简单又适用得多。
我记得他后来俯案而书的方笺中,对祖父气血的调理和经络的疏通,总有一味杜仲。那时因为野生杜仲的稀少,所以药柜中常常缺货。他就会说:“你家菜地边有一棵,砍一粗枝剥皮,酒炒断丝即可。”对于杜仲的炮制,《雷公炮炙论》云:"凡使杜仲,先须削去粗皮。用酥、蜜炙之。凡修事一斤,酥二两,蜜三两,二味相和令一处用。"《本草述钩元》又说:"杜仲,用酒炒断丝。"但实践中,杜仲还有用盐炒的,这样,盐味入肾,壮筋骨,杜仲有了补性,而酒炒杜仲,酒行于气血,则引药入腰,治气血瘀滞,经络不通者。
一株杜仲就这样伴随着祖父腰椎间盘突出的康复,其粗枝也被砍了不少。这时,我才感觉自然界的一切草木都是因人而生的,它们的存在,正是因为人的存在。
从此,我对那株杜仲树刮目相看了。也开始留意身边的一草一木,时常会想,这些翠绿的精灵,又能解决人的什么病痛呢?
其实,人就是在这种疑惑中探索,不断发现植物的奇迹,像田埂上的仙鹤草,一直被牛啃,可人发现它治肠炎和止血的价值,马上实践、推广之。还有像一蔸败酱草,常被我娘扯来煮猪食,一经被人揣摩出了治胃炎的药用,就稀罕了。
一株杜仲也是这样被发现的。它的存在,会解除人的病痛,延续人的生命。
有一次,祖父带我到那个骨科医生的诊所玩,而骨科医生正为一个骨折的妇人手法复位。那妇人的丈夫说:“我正在挖土呢,她是去摘一丛金银花,没想脚一滑,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盆腔左侧骨头骨裂了。”我胆怯地瞟眼那个妇人,她痛得有些吓人,只见脸色苍白,大汗不止,人稍一动,就痛得喊爹喊娘。骨科医生不理会她,从一个小皮囊里取出几根银针,沿着经络的走向左一针右一针地插或拧。这是穴位麻醉,现在快濒临失传,也很少有人会了。
这种麻醉的效果很好,减少了他在复位治疗中的痛苦。我祖父也看着觉得很痴迷,说:“老刘,这个应该是你的看家本领吧?”那骨科医生说:“哪有啊,传统骨科的名堂多了,我也只学了十之一二呢。”
用针灸麻醉了妇人,她紧张的肌肉松弛了,脸色红润了许多,痛苦几乎不挂在她的脸上。而刘医生复位时,更容易了,只轻轻地用手掌挤一挤,拉一拉,抚摸了一会,就用杉木板垫棉花固定,然后绷带绑扎。他的治疗过程如行云流水,自然而极富艺术的美感,像一名行为艺术家,在创作一件可爱可亲的行为艺术品。
只是,当他举笔书方时,一味杜仲又让他为难。这时,他转头对祖父说:“把你家那棵杜仲砍了吧,这女人少不了这味药,否则一双腿瘸了,走路也不好看呀!”
祖父尽管对这株杜仲有千般的不舍,但一味杜仲能普济更多的人也是它所修炼的正果,而正果便是在一个个药罐子里和水煎熬,与人融为一体。
祖父瞧了瞧妇人,她的目光一片渴望。
这应该是一个晴朗的下午,祖父回来对父亲大手一挥道:“砍了那棵杜仲树,树蔸留高一尺,明年会发芽再出苗。”父亲没有说什么,他知道一株杜仲树的价值,即走过风雨之后,它的梵音就回响在刀口之上。
父亲站在斑驳的杜仲树下,此刻的目光颇凝重,手里的鹰嘴剥皮刀闪着冷冷的光。他小心地几刀下去,这株杜仲树就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嘎”的一声倒在了菜地上。
阳光满沟满壑的祥和。
杜仲树翠绿的枝叶撒了一地。它匍匐的姿势,像对人的感恩,像对土地的膜拜,又像一个儿子对大河大山的回归。
父亲像一个屠夫一样,坚决地剖开了杜仲的一截,从上而下,像剥一条猪皮一样细致、认真。很快,杜仲树就露出了里面光滑而鲜嫩的肌肉,有水一样的柔情。
一株杜仲的幸福是因为人的关爱,它才旺盛繁衍。而它的最终目的也是因为人的智慧,它才有了高尚的追求,并粉身碎骨地体现。
一株杜仲树的光辉在父亲的眼里顿时湿润起来……
一藤双花
每年三月,金银花在山巅峭壁、田前屋后一丛一丛地绽放。这时的药店便在大门一侧,贴出一则收购金银花的启事。这样的启事对于惠风医馆时常有,并时常更换。像到了五月,就开始收夏枯草了。而到了浅秋,则准备收一些以叶为主的,如大青叶车前草一类的鲜药。
惠风医馆有几个固定的供货药农,他们以挖药为生,整天背个竹篓出入于穷山深壑,采金银花,挖七叶一枝花,一路走一路挖,有时一去就是十天半月。
这些职业的药农,对自己方圆几十里纵横的重峦叠嶂了如指掌,哪沟有什么药,哪山又没有什么药,甚至在哪个季节采什么药最佳,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对于非职业的药农,当在三月天里,见满山的金银花含苞待放,也早心痒,蠢蠢欲动了。
那时的金银花价格好像不高,大人摘一天可得两三块钱。不过,这两三块钱有大用处,既可买一斤猪肉解馋,还或可以抵一个孩子一部分的学费。
有一天,师父刚准备出诊,这时一个妇女被一个小女孩艰难地携扶着进来了。她一边走一边咳嗽哮喘,还有气无力地说:“刘医生,快给我看看。”师父坐定,让她休息了片刻。等她气息稳定了,才撩开上衣用听诊器在她的左右胸听了听,再号了号脉说:“肺心病哈。”
从支气管炎到肺心病差不多需要十七年之久,这名妇女是师父的老病号了,每年在春冬季节都要发作几次。而这个病也缠缠绵绵地把一个年轻的家庭慢慢拖瘦了,拖贫了。
站在她旁边的女孩顶多十岁,两只眼睛狡黠地骨碌碌地转,着急地问:“我娘的病不重吧?”师父抬头,微笑回道:“不重,吃几帖中药便好。”女孩听了,拢了拢刘海上乱了的头发,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四个鸡蛋,说:“我没钱,我家仅这四个鸡蛋了,可以充当药费么?”
这一幕在惠风医馆极少,至少我是第一次见到。当这感人的画面突然降临在我的面前时,我和师父异口同声地说:“可以,太可以了。”女孩听了很高兴,对她娘说:“妈,我们不再愁医药费了,我们家有几只母鸡天天赚钱啊。”
那女人潮湿着眼眶看着她的女儿,我们也潮湿着眼眶看着这个美丽而纯真的瘦小的女孩。在我内心深处,她就像一个天使一样干净、透明,像一河清澈的水一样涤荡了一条污浊的河床。
师父开好处方,对我眨了眨眼。我会意,即在捡完药封药包时,把四个鸡蛋藏在药包里捎还给小女孩。然后我递给她,说:“我们药店还收金银花,你也可以摘来充当药费啊。”
以后的几天,我和师父出诊就偶尔在弯曲的山路上碰到那个小女孩。她背着一个小背篓,手里拿着一把大镰刀,汗水涟涟地对师父说:“谢谢您,我娘的病好多了。可是,那四个鸡蛋怎么又给了我呢?”
师父站在路中间,她闪在路的一旁让着路,脸红红的。师父伸头看了看她背篓里白的金的金银花,说:“好香,好漂亮的金银花啊。”然后俯身在她的脸蛋上轻轻捏了一把,说:“我想让你吃几个鸡蛋,长个,还长力气,多给我摘几斤金银花。”
金银花是惠风医馆用量最大的中药,在过去因交通不便常会断货。现在交通方便了,却无法保障它的品质,都是开花开朵的。其实,金银花的最佳是那种并未绽放的花苞,这样,金银花的药效聚集着,全在花苞里。这也是师父爱收购本地药材的原因,为了保证药质药效。
阳光从一侧的山巅落下了。很快,小女孩也消失在山间一栋简朴的吊脚楼里。
山下的田亩一片翠绿,丛林之中的金银花闪着一簇又一簇金的银的目光,像这个青黛的世界给予人富贵的希冀,在心灵之处丰满着、沉甸着。
一藤金银花的颜色,开出了金色和银色的气韵,无怪乎别名双花的喜悦,也无怪乎别名两宝的向往。
此时我想,当在这个贫瘠的地方泼洒着金银,土地不就很富有?人不就很快乐?
我和师父痴痴地等着小女孩的再次上门。
这一次是她娘口服了六帖中药后的更方。她背着一个布包,里面全是无叶而干燥的金银花。她的母亲不用携扶了,慢慢地走在女孩的身边。
进了惠风医馆,我给小女孩的金银花过了秤,给了钱。她握着那几十块钱兴奋地仰着头,对她娘说:“这一次我们还可以还上次的药费。”
那女人也很高兴,抚摸了小女孩的头,说:“还可以给你买双凉鞋,你不用打赤脚了。”
师父坐在诊桌前笑嘻嘻地看着她们娘俩,说:“你还可以打一个电话给你的父亲,让他安心打工,因为你能赚钱照顾娘了。”
师父说完,又给那女人认真地检查了一番,发现两肺湿性锣音少了,尤其心脏的杂音也少了很多。他举着笔,在处方笺上沙沙地写着,他的神态就像一名神父,经过深情而真诚的祈祷,世间的无助和痛苦便会减少几分。
我接过师父递过来的处方,发现这次的中药里比上次的多了一味金银花。我默默地捡着,当我准备算钱时,师父制止了我,对小女孩说:“来来来,这堆药里,你采的金银花最多,我的药最少,用你的药兑换我的药,你还吃了亏呢!”
小女孩凑近柜台上的药堆,果然,她的金银花的堆头占了一半多,便大方地说:“我吃点亏算了。”
师父听了,哈哈道:“那我不给你钱,你也别给我钱了。”
小女孩也认真地说:“当然。”
这种高深的算术题大人们都懂,那女人说:“怎么行呢,那金银花你给了钱的。”
师父故意拉下了脸,说:“怎么不行?这是你女儿的药在治你的病啊!况且,她还可以给我采夏枯草苍耳子,我是扯长线钓大鱼哦。”
这时,医馆里其他的病人也哈哈大笑起来。
开在三月的金银花很快随着春天的凋谢而结束了。小女孩的母亲也在夏天来临时,病情基本缓解。而我,只要以后处方上有金银花三字,就会想起那个天真、孝顺的小女孩。
如今,我离开惠风医馆近二十年了,那片在中医上哺育过我的土地也逐渐模糊,然而,长大了的小女孩,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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