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在塞北小城市中心的人行天桥下面,有一家小小的花店,那是小城里唯一的花店。她在里面帮工。那一年,她十七岁,是一个念到高三,成绩差得一塌糊涂,再也不想上学的女孩。每天,她要做的事,就是把三轮车拉来的鲜花取回来,插在水培花营养剂里。有客人来买的时候,她就按客人的要求扎花。那时候送花还是很时髦的事,常常一边帮花店旁边师范大学来的年轻男学生扎玫瑰花,一边羡慕得脸红:一把十九朵的玫瑰是一百元钱,是她两天的工资呀。接受它的,一定是一个洋气得叫她自卑的女孩。一天晚上,店里来了一个男人,要十一朵白玫瑰,配两朵红色夜来香。给他找了两朵最大的夜来香花骨朵。花扎好后,男人却皱了皱眉头:“花骨朵不好看。我要盛开的。”嘉怡笑笑说:“等到晚上夜来香就会开了。你要是看到它绽放的过程,你会觉得划得来。”男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付账。临走的时候,他又看了她几眼,忽然对她饶有兴趣起来,他问:“姑娘,把你们店的电话给我,下次我买花,直接打电话叫你送。”男人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嘉怡毫无戒心地跑到柜台里面,撕下报纸的一角,把花店的电话写在上面。她还记得自己跑出来的时候,因为鞋子上有水,差点摔了一跤。她从来没有想过,就是因为这张小小的纸片,从此改变了她十几年来人生的走向。
第二天,男人打电话来,说,我的车停在天桥东边五十米的地方,你下班就过来,我请你吃饭。嘉怡愣了半天,不知如何回答。男人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等到下班,嘉怡跑过去一看,果然有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男人摇下车窗对她笑:“上车呀?还愣着干嘛?”她站在外面犹豫:“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男人说,我要谢谢你的花骨朵呀,真的很香很好看。他带她到一个高档的酒楼里,让她点菜。菜单拿来,嘉怡发现菜价贵得离谱,便点了一个最便宜的凉拌皮蛋和大烩菜。吃饭的时候,她无意中发现自己的指甲很脏,但是又不知道去哪儿洗手,便一直拢着手吃,不敢伸出去夹菜。吃饭中间她知道了男人叫赵来安。他说,你们花店为什么叫天涯之恋?你知不知道,三亚有一个区就叫作天涯区,里面有个著名的景区就叫天涯海角。嘉怡自小就待在这个小城里,连省城都没去过,天知道三亚在什么地方,天涯区又在哪里,天涯海角又是什么样子的?她只好很老实地红着脸回答,我真不知道呢。吃完饭,赵来安送她回家。从饭店到花店大约有三十分钟的车程。嘉怡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第一次坐这么豪华的高档轿车,路上她一直有着卑微的小激动。走了一半的路程,赵来安在挂挡时,忽然捉住了嘉怡的手。她吓坏了,一动不敢动,瘦弱的脊背拱起来像一串被拎起来的珠子,发出哗啦一声响,于是整个身体都变得僵直。他看出了她的不自然,哈哈大笑,那神情,像看着一只被愚弄了的小宠物。快到花店时,嘉怡犹豫着对赵来安说,以后不要再打电话到店里,若是别人接电话,很不好。赵来安很平淡地说:“我知道了。”
那是2000 年的夏末,手机还是个稀罕玩意。赵来安在他们第二次见面时,把自己的诺基亚7300 手机送给了她。因为手机不菲的价格,嘉怡不敢接受。他就拿出了自己的摩托罗拉手机安慰她:“就知道你不敢要,所以把我的破手机给你了,你看,我又买了个新的。”他的话,令嘉怡坦然下来。她把手机藏在衣服最深的口袋里。有时候正在干活,手机会忽然抖起来,她一惊,心底就漫过甜蜜。嘉怡喜欢坐在他的车里,喜欢他放歌给她听,喜欢他请她去很好的地方吃饭,虽然有时候很替他心疼钱。但是像每一个女孩子一样,有着小小的虚荣。渐渐地,嘉怡通过不断地交往,得知他34 岁,离异,带着一个6 岁的小女孩生活。嘉怡日后回想起来,那时的自己多么年轻啊,真是对爱情完全没有概念的年纪,简单到无论身陷什么样的关系,都不会长久的思索和审视。在赵来安面前,嘉怡那点社会阅历简直就是小儿科。他以他迅速的爱情攻势令年轻的她溃败得一塌糊涂。好像永远都是在这一刻的美好中,等待下一刻的激动人心。在他们认识第二个月的一天晚上,赵来安忽然打电话给她说是他生日。他开车来接她,要带她去喝酒庆祝。仍然只是他们两个人,嘉怡从来都没有喝过酒,经不住他的劝不知不觉喝多了。她几乎是被他抱进车里的。恍惚中她又被他抱到了一张大床上。他解开了她的衣服,当自己的身体忽然暴露在空气中,她一下子清醒大半,羞赧令她本能地抗拒。可是她越反抗,他越执着……回去的路上,嘉怡的眼泪一直流个不停。没有什么原因地哭泣,可能就是所谓的一种告别吧。嘉怡想,我的身体以后就属于他了,我以后要对他好,因为我爱他,我就把最宝贵的东西给了他,那也是我能够给他的、唯一的、最美好的礼物。从此以后我对别的男人而言一文不值,所以我一定要攀住他,攀住这个攫取了我全部的男人。我甚至可以付出全部的自我,去和他过很好的、崭新的生活。下车之前,赵来安亲了亲嘉怡的脸,为她抹去了眼泪。他说,傻姑娘,哭什么呀,这是好事呀,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连着很多天,嘉怡都非常恍惚。一想起那天晚上的细节,她的脊柱就一阵空虚。再后来赵来安和她去开房间的时候,都很自觉地用套,他说,你还小,不能给你带来伤害。这句话居然让嘉怡感动了很久。
慢慢地,嘉怡知道了他是做木材生意的。生意做得很大,他有三辆车和好几处房子。她为自己的男朋友有这样的财富而有了巨大的骄傲。时间长了,他们交往的事情还是被花店的老板和她父母发现。在小城里,女孩子长到18 岁,是可以谈恋爱的。赵来安索性提了礼物到家里来做客。在父母面前,他稳重而健谈,他们的恋情,被父母看好,被友人祝福。连邻居都奔走相告:她找了个有钱的男朋友。第二年春末的时候,有一天两人出去玩,赵来安坐在草地上,她在不远处放风筝。赵来安可能觉得无趣,就自己买了张报纸看。等嘉怡玩累了,扯着风筝跑到他身边时,他忽然对她浅薄的快乐有点不耐烦地说,嘉怡你的年龄还太小了,你应该继续去上学。不知怎么嘉怡听了他的话心一动,就去了。用干了一年活存下来的钱,到市里去复读高三。校长不想收,赵来安就去央求校长。嘉怡从来没有想过让赵来安利用他的社会关系来做这些事。一切都是自己去跑,去求人,去努力。那时嘉怡想,如果我不上大学,仅仅靠年轻是配不上赵来安的,因为女人总会老,老了,就无法与他比肩。等学校同意接收她的时候,嘉怡才把消息告诉赵来安。他说支持,但是并没有给她带来更多实质上的帮助。赵来安只是在学校附近给嘉怡租了一间小房子,说是住在寝室不方便学习。有时候,赵来安回来睡,然后,他就给嘉怡一些零花钱,嘉怡总是不要。他就把钱放在桌子上,然后叮嘱要嘉怡争气,不要给他丢脸。嘉怡学业不紧的时候,赵来安会带她去高档商场买衣服,或者带她去陪他的客户吃饭。在众人中只要他一说“这是我的女朋友”,嘉怡就会立刻有种身价百倍的感觉。她原本是多么卑微的一个女孩,没见过大世面,家在小城的郊区农村,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她还没念完高中,甚至在认识赵来安前都没有谈过恋爱,没有打过出租车。可是在他那里,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公主。所以她是那么依附他,依附到只要他想要她,哪怕她在来大姨妈,他想要也会给他,并且暗暗为自己的月事弄脏了他的身体而感到愧疚。
第二年,嘉怡居然很幸运的考取了市里的师范大学。赵来安有些震惊,请了很多朋友来吃饭,嘉怡饭局上说,我要用我的一生来感谢来安,如果不是他,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大学生。大家听了,都说笑着起哄,可是慢慢地都沉默了下来。嘉怡家里经济条件差,一共做了四份家教,加上赵来安给的零用钱,足够度日。她的大学同班同学都知道了她有一个老男友,他的朋友们也都知道了他有一个小女朋友,在念大学。他们就这样零零碎碎地联系了四年。他从来没有向她提到过结婚,她也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可嘉怡始终觉得,自己是在和赵来安谈恋爱,只是这恋爱,是那么奇怪。大四的一天,同寝室的女孩带着男友和一起去爬山。嘉怡发现,别的女孩和男友在一起的时候,男友总是又搂又抱,拎着所有的包包和零食。而她和赵来安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她一个人拿着所有的东西,买水啊买票啊,都是赵来安拿出钱来使唤她。有一天,一个宿舍的女同学对她们几个舍友撒娇说,我男朋友今天一天都没有打我的手机,真无情啊。嘉怡顿时觉得费解。赵来安常常一个月不给她打一个电话,她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啊?慢慢地,她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但又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大学毕业后,嘉怡对这段感情更加迷惘,想出去闯荡。赵来安说支持她,他送她走,给了她三万块钱。那是他给她最多的一次钱。她只身来到青岛一家网络文化传播公司。到的那一天,她一个人,拖着简单的行李在人民北路上找了一间房子租住。房子是那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老式的办公楼改建的,没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做饭都是在过道里。长长的走廊一个门挨着一个门,整个过道里只有一盏老旧的白炽灯,像电影里灰败的长镜头,似乎永远也找不到出口。每天她从公司坐地铁回来掏钥匙开门,至少要摸索五分钟。因为旧,这里租住的人并不多。每天早上她都要转两次公交车然后再倒一次地铁去上班,所以要早上六点钟就起床,这时总能看到昨夜还未睡的邻居开着门在烟雾缭绕中打麻将。那个青岛的冬天真的很冷,买的二手钢丝床虽然隔着厚厚的一层褥子,依然感觉永远像握在一块冰上似的,手和脚一夜都暖不热。夜里,嘉怡觉得自己像是蒙太奇电影里的主角,一切都感觉那么不真实,像是过着一种虚幻的生活。她不止一次地打退堂鼓,又一次次鼓励自己,也许等到明年,就可以租得起海边的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她从来没有向赵来安提到过自己的艰辛,没有提到过租来的房子里,老鼠有一寸长,会在过道里溜达,卫生间里有拇指盖那么大的蟑螂,在瓷砖地板上来回逃窜。没有提到过她第一年在公司中午只吃盒饭,却从来都不舍得要荤菜。赵来安也从没问过她需不需要钱。冬天的时候他打电话说来看她,她一直等到夏天,他也没有来。后开她跳了几次槽,月薪渐涨。嘉怡清楚的记着,她十七岁的时候,只是一个小城里花店的卖花姑娘,每日羡慕那些收到鲜花的女孩。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一个所谓的白领,一个月挣一万多块钱,说话夹杂着英语,每天踩着五厘米的高跟鞋在青岛的商务CBD 里来回穿梭,去海信广场、金茂湾、万象城里买兰蔻、莱伯妮、SK-II 等在小城里姑娘们一辈子也舍不得买的国际大牌化妆品。
夏天过去,她搬了家。房子是临海的,面积小一点但是朝着青岛湾,一个月三千多的租金。嘉怡开始感觉到了生活的美好。可以终于不再那么卑微地生活,卑微地爱,真好。慢慢地,她有一些追求者,那些男子,非富即贵。她也很想谈一场温暖的恋爱。可是她更害怕那种突如其来的屈辱感,像害怕一场注定结局惨不忍睹的爱情。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她没有接受任何一个人,她发誓要争气,要出人头地,衣锦还乡。等到第二年新年快到的时候,她回了老家。赵来安打电话叫上了所有的朋友,吃饭的时候,他要求她挨个发名片。她已经可以给他带来荣耀,她想,自己当初想要的不就是这一天吗,于是她才拼命地往光鲜里打磨自己,拼命地想挺直了脊柱站在他面前,洗去爱的屈辱感。可是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她却感到那么心酸?他开车送她回村里老家,他说,宝贝,你真争气,你是我的骄傲。然后赵来安问她存了多少钱,说自己生意周转不开,想借十万块钱。她想了一下,同意了。她下车的时候,他像第一次得到她的那天晚上一样,亲吻了她的脸。在阳光下,她看到了他的皱纹。六年过去了,时光如刀刻,他终是老了。嘉怡看着车在她面前开走,快速地消失在村庄的拐角。嘉怡忽然觉得,在那一瞬间,他和她好像是人群中的两个陌生人,他们不是情人,不是朋友,并且什么都不是。在往回走的路上,村里的空气那么新鲜,阳光那么好,让人不由心旷神怡。空气清新的可以在阳光的折射下看到其中的灰尘,噗簌簌地在乡村小路上飞扬,可她的眼泪却慢慢地就涌出来,最后哭得弯下腰去。
等到来年的年底,嘉怡来到了北京,进入一家大型国有股票证券公司做事,每天和富商老板们打交道,收入也连滚带爬地翻番。赵来安有时打电话来问候问候,但从没有提过还钱的事情。嘉怡想,自己能够帮他了,只当是圆了一个梦吧。认识赵来安的第九年,嘉怡已经在北京的五环附近买了房子。那是三月末了,一天晚上,嘉怡忽然收到一个陌生的手机号发来的短信:“赵来安出了车祸。已经不行了。”她以为谁在和她开玩笑,但还是不自觉地,手抖起来。嘉怡连忙回过去电话,对方说是赵来安的一个朋友,与她有过两面之缘,她给过他名片。他说,赵来安的尸体已经从医院拉回家了。嘉怡的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不停地战栗。她说:“我这就回去,见他最后一面。”男人却说:“你不要回来了,就当我没有跟你说过。”她不明所以,一定要问为什么。最后男人说,赵来安从来都没有离过婚,他儿子今年要参加高考了。嘉怡从沙发上跌坐下来。其实这一刻的到来她早就在心里酝酿预演过很多次了,她心里早也暗暗猜测到他可能不忠,可能一直是在欺骗她。可是那一刻,她终于没能做到无动于衷。嘉怡跑到卫生间,哭得扶着墙坐到大理石地砖上,头抵在冰凉的瓷砖上,哭得歇斯底里,哭到最后羸弱无声,连讲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彻头彻尾的绝望。虽然她早就心疼了自己一厢情愿的近乎十年的付出。可是她还是没能忍住去看他最后一眼的念头。
她乘了最近的一班飞机回去。在赵来安的葬礼上,嘉怡看到一个哭得快昏过去的中年妇女和一个清瘦的小男孩。没有人注意到她在远处站着的消瘦身影。嘉怡想,这就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因为他而一生不可能再爱上别人。可是,我是与他最无关的一个人。无关到连他的葬礼都没有资格参加。
等嘉怡回到北京后,正好赶上公司休年假。嘉怡想去看看海散散心,她选择了三亚。原来那里真的有一个区,叫天涯区,她也去了天涯海角看到了无数来自天南海北的恋人在那里许下心愿。只是,有谁会相信,眼前这个看起来衣着光鲜、气质出众的年轻女子,曾经也有过那么一颗井底之蛙的心,以及那颗心轻易地迸发的、单纯的钦慕和依恋。只是一转眼,在沧海桑田的一瞬间,她就已经由一个灰姑娘,在涅槃中成长为了自己的女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