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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了黑洞

时间:2023/11/9 作者: 连云港文学 热度: 19033
若非

1

这天气,可真是比女人变脸还快。女人变脸,好歹有个预兆,语气、神情、姿态得先动,继之才是发作。女人变脸了也不算最可怕,毕竟花言巧语男人最擅长,只要舍得下本,话说得得体,还是能哄回来的。这么说你别不信。比如林倩,前一分钟还在生气,说张千一,你再不回来,咱就走着瞧吧。那语气,那态势,有泰山当崩的气概。张千一一愣,别啊,我这就来,马上,马上啊。他下了楼,开车从车库往外走,边给林倩打电话,你等等,已经开车出发了。那边厢,林倩语气又嗲嗲地,那我等你哦,老公。从暴风雪到艳阳天,也不过几分钟。

  你看,哄一个女人其实也不难嘛。车子冲出车库,一下子就冲进了大雨里。在单位楼上时看到的天空似乎还星星点点,下楼开个车的工夫,大雨滂沱了。女人变脸好哄,可这天气要是变了,没个应急的物什,你还真是没辙。天底下,能把天哄得变好的,也不是没人,比如说科学家,比如国家某些部门。但张千一不是。他只是市里某个国家部门的某个分局的副局长,职位不高,虽一句话能让不少企业心惊胆战,但对天气的变化是没辙的,只得望雨兴叹。

  车库门口就是一个丁字路口。车库入口正巧在“丁”字那一横的中间处,死死顶着一个黄绿灯。等待黄灯的间隙,广播里,一个磁性的声音说,在这个忙碌的城市里,越来越多的中年,已经被婚姻、家庭、孩子、工作围困,他们日渐麻木,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

  电话响了,张千一心里有些火大,心里想,都说这就出发了,还打打打打,到底是要急死人?他不情愿地接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领导的电话,于是赶紧调整一下情绪,接起来。领导催问下午数据表格的事情,张千一下午已经发过了,还说,领导,下午给你发了呀。领导说,没收到啊,你到哪里了?张千一说,在回家路上了。领导说,要不,你回来重新发一下。张千一心中不悦,这个,领导,可不可以明天?我已经在路上了。领导说,不行啊,一早得要,辛苦一下啊,辛苦一下!张千一心里骂了一句“我操”,嘴上说,好,我这就回,不过领导您先看看聊天记录有没有。领导说,好,你速回,我看看。大约半分钟后,领导说,还真有,估计关软件忘记看未读了,统计很全面详细,辛苦啦,你先回去休息吧。张千一挂了电话,心里的那句“我操”终于忍不住滚了出来。

  因为接电话,张千一错过了一次绿灯,只好继续等待。电话才放下去,又响了起来。张千一接起来,领导。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响起,张局长,在干什么啊?张千一怔了一下,看了一眼屏幕,是一个陌生号,请问您是?我啊,我小黄啊,昨天下午去找你的小黄呢。张千一想起来,昨天下午确是有个小黄找过自己,长得矮矮瘦瘦的,却一副精明的样子,想了想,似乎叫黄小荣。黄总,没什么可说的,我开车呢,挂了啊。别别别,张局长,我说那事,你可得仔细考虑考虑。张千一气愤地挂了电话。这种电话,张千一接过不知道多少回了,他心里清楚对方想要什么,更清楚自己心里想要什么,如果这点都不清楚,它能从县局小科员一步步爬到市局当上分局副长?当时领导委以重任,不正是看清自己这点定力?

  绿灯亮起,张千一动车直行。这个地方从车库出来是不能直行的,只能右转行走五百米掉头,但因为没有监控,单位出来的车都在右侧行人通行、左侧车辆左转的当儿,直行走上“丁”字那一笔“竖钩”。张千一也一如既往地直行。雨很大,雨刮器似乎慢了点,节奏跟不上暴雨,刚刷过呢,车玻璃又一片模糊,看不清了。张千一伸手去调雨刮器的当儿,传来“嘭”的一声,车身明显感觉碰到了什么。他心一紧,下意识地刹住车,打了双闪。他意识到,是发生车祸了。在这个路口直行的不止他一个人,为何偏偏是自己?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在这里直行,为何偏偏是这次?人倒霉起来,喝水都会塞牙缝,何况这漫天洒着大雨呢,冲个满嘴破,也都只得认了。

  发呆的工夫,有人敲着车窗,使劲地敲。张千一摇下车窗,雨实在太大了,他不想下车。他走得慢,料想得到,顶多是个轻微的碰撞与刮擦。敲车窗那人穿着一身雨衣,露出一张湿漉漉的脸,你下来,你下来。车上没有备着伞,张千一极不情愿地开了车,单薄的衣服瞬间就湿透了。他看到一辆摩托车倒在自己车的左侧边,车灯还垂死挣扎般闪烁着。他粗着嗓子,大声说,你没事吧?那人说,你让我给碰一下,看看有没有事?张千一说,你这也不对啊,你现在是闯红灯。那人说,你也是违规行驶,这标识很清楚啊,不能直行和左转。张千一无奈,雨还在不停下。他蹲下来,仔细查看车身,发现左后车门被撞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他站起来,你说怎么办吧?那人说,赔钱吧!张千一说,行,我看啊,补漆修复什么的,就两百吧!他觉得不能再低了。那人伸出手,那就给呀,别耽误时间。张千一一愣,大哥,你搞清楚啊,是你闯红灯撞了我,你看看,这坑,这漆,是你的责任。那人大声说,你也搞清楚啊,你违规行驶,我被撞在地上,那不行你先送我去医院,做个彻底的检查,再理论谁对谁错?张千一想争辩,车里的电话响了,他弯腰探头一看,是林倩的电话。他回过身无奈地说,我服了你了。说罢递了两百元过去,跟你扯不清楚。

  张千一重新回到驾驶位上。广播已经换了另外一个声音,说,今晚,就在此刻,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下在了我们的城市,如果春雨如油,那此刻老天装油的容器一定是被人打翻了……希望此刻的电波,可以给在茫茫路途上的你,带去一丝温暖。

  张千一关了广播。他感觉不到温暖,只感觉到冷。时令是春天,阳历刚进四月,天气乍暖还寒,白日里是晴天,午间热得不行,雨一下,似乎一下回到了冬天。

2

快十点的样子,张千一回到了位于枫林小区的家。枫林小区在新区城边上,处于市政府大楼与正在建设的城市山体公园南山公园之间,离单位平时也就半个小时车程,理论上九点以后路上是不会堵车的,但偏偏一场大雨加速了这个城市的拥堵。期间林倩来过一次电话问他,老公,你到哪里了呀?语气依然嗲,但听起来却又有些不一样。这电话打得张千一心里毛毛的。

  一进门,林倩就扑上来,被张千一的样子吓了一跳,准备拥抱的姿态僵住,像个失修的机器人,很是滑稽。淋得这么湿啊,她转身去拿毛巾,给你说过多少遍了,晴带雨伞饱带干粮,这下被淋了吧?张千一边脱鞋边说,能不能别说了?发觉丈夫心情不好,林倩递上毛巾,哎,是你不守时,我等了这么久都没怨言,你倒是不高兴了。张千一边擦脸边往卧室走,我这不来了嘛。他换了衣服,再出来,客厅里与之前就大不一样了。灯被关了,悠悠的烛光自餐桌传来,林倩从厨房往餐桌端菜。这是一个被精心准备的夜晚。

  音音呢?张千一在餐桌前坐了下来。下午给送我妈那了,今晚啊,整个家里都是我俩的。林倩得意地说,别坐着呀,去把酒拿来。张千一踮着脚,从酒柜上拿了一瓶酒,又拿了开瓶器,很快,一声清脆的“嘭”,宣布一瓶被搁置很久的酒被打开。两人对坐,碰了一下杯,第一口干了。

  林倩说,说好下班就回来了,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张千一一本正经地看了腕表,一本正经地回答,十点二十四分。

  林倩没好气地说,听不出是批评吗?

  张千一说,机会难得,可别用来批评了,多说点情话,可否?

  结婚十周年纪念是件大事情,今晚的事情是早定下的。原本林倩要去旅行,说在最美的地方和他度过十周年纪念日,被张千一拒绝了,各自那么忙,事情那么多,近两个月分局在开展集中整治,领导盯得紧,哪里有假期去旅行?林倩说那就去开个酒店,大圆床那种,疯狂一夜。说话的时候,还满眼情色,盯着张千一。张千一一阵心虚,有那个钱,咱们多给音音存进教育基金,何必浪费?林倩一计不成心生一计,再计不成心生三计,两人终究谈不到一块,林倩说,那早点回来陪我吃个饭总可以了吧?张千一说,我尽量。林倩下午请了假,在菜市场边挑菜边给张千一打电话,我日理万机心系百姓的张局长,可一定要按时下班啊。张千一说,那必须的。没料正要下班,省局来了通知安排一项工作,务必马上完成。局里分管领导就守在办公室盯着,他能怎么办?只得硬着头皮加班。这就给耽搁了。

  两人边吃菜,边回味美好往事,也都是极为遥远的事情,多半发生在五六年以前。自从生下女儿音音,生活就一团乱糟糟,无甚美好。这些年,为了解决夫妻异地,职务晋升,张千一像个不会疲倦的不倒翁,从未停止折腾,夫妻二人都不是什么有背景的人,只得靠不断地工作和付出换取领导的关注和同情,好在付出都有收获,一切都在好转。遥远的事情多半记不全,记不全也就记不全吧,反正喝着酒,就当喝酒喝多想不起来了。吃完了,张千一就感觉自己有点热热的,再看林倩,脸红扑扑的,还真有几分恍若昨日的美好。十年了,从二十五岁结婚到三十五岁,张千一已经越来越难得见识林倩的性感和美了。酒精真是个好东西呀,让他心一动,身子某个部位也一动。

  林倩突然认真地说,对了,给你说的事,你办得怎么样了?张千一一愣,料不到关键时候林倩还这么正经,什么事?林倩说,音音读书的事情啊?这几年市实验小学可挤了,按照学区划分我们家音音可真不能去上,但我也听说好多人家找关系也进去了。张千一说,这不还早吗?再说我们这里就不属于实验小学学区,怎么能去读?难不成现在去那边买个房子?那也得有钱呢。林倩说,不是早让你打听吗?别说现在才年初,还早还早的,我给你说啊,很多人家提前一年就在找门路了。你好歹一个局长,关系那么多,托人帮忙啊?张千一说,明确一下啊,我是副的,分局副局长,上面还有局长呢,再上面还是副局、正局长,别扯乱了。林倩说,是,是,分局副局长长,那好歹管着十来人,几百上千家企业。张千一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这事再看吧,一有眉头,就告诉你。

  好吧,林倩说,那我们办第二件事。还有事?张千一问。林倩走过来,坐在张千一腿上,冲着他的耳朵哈气,生小孩啊。张千一一下血涌上头,浑身一热,一把抱住林倩,跌跌撞撞往卧室走,手里像剥弄着一枚大蒜,很快就剥掉所有蒜皮,露出洁白可爱的蒜果来。

  像一场激烈的冲刺,两名运动员气喘吁吁地倒在床上,有一阵子的沉默。良久,林倩幽幽地说,张千一,你什么意思?二孩政策出来多少年了,你看看我们身边这么多人都要二孩了,你还是不想跟我生吗?张千一翻过身子,无奈地说,不是已经缴械投降了吗?林倩带着哭腔,又柔软的小手使劲捶着张千一的脊背,能一样吗?能一样吗?张千一不说话,很快就沉沉地滑入睡眠,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

  一个男人应对世事的无力和崩溃,是从入睡的状态开始的。现在,张千一只要沾上被子,几乎能在三分钟内入睡。当他意识到自己入睡时间的巨大变化,也就意识到了整个人一路上走来的逐渐变化。以前,他精力旺盛,晚上看书常常到十二点以后,第二天早上七点起床,午间从不睡觉,一整天都打了鸡血般神采奕奕。现在不行了,夫妻生活常常力不从心不说,一躺下就想睡觉,要是中午被什么耽搁了没午睡,整个下午都像丢了魂似的无精打采。

  到市局工作的这几年,张千一常常怀念还在县局的那些日子。工作量小,轻松,还没有房贷、车贷,尚未结婚,每天下班就是逛逛街,看看电影,读读书,小城安宁古朴,生活也轻松自在。后来结婚了,林倩在市里,两人一合计,还是得到市里来,于是学习业务、准备考试,费了很大力气,通过遴选考到市局来。原本他也没什么追求,只想着到市局,能够夫妻团聚,就一切安好。但到了市局,却又忍不住,想要进步。想要进步是好事,领导说的,鼓励一切年轻人进步。想要进步的张千一就变了另一个人,埋头苦干,刻苦钻研,所有经历和行为,堪称所有先进个人材料的原型。后来副科级考试,顺利考上副科级,到了分局担任副局长,开春以来,原本身体不好的局长成了医院的常客,请了长期病假,副分局长张千一实际上就主持起了分局的工作。

3

一想到还会有一个孩子,张千一就觉得头大。他不是不喜欢孩子,只是养孩子要耗费很多时间、精力、财力,生活中也会增加许多麻烦。他觉得,快四十岁的自己,本身已经是个大麻烦了,生活也是个麻烦,难道还要自找一个小麻烦吗?况且眼前形势相对明朗,领导班子对自己印象很好,分局长目前的状态迟早会腾位置出来,转正科已经遥遥在望,这时候要孩子,必然分散工作的激情和精力。

  张千一好几天都回味着那晚的感觉,林倩摇摆的腰身、放肆的身影,和那电流一般穿过身体的奇异感觉,舒服是舒服,但总有什么梗在心里。张千一有时候心生恐惧,不知如何是好;有时候又安慰自己,工作这么忙,体质这么差,精子质量理应不高,哪能那么容易怀上?

  下午时分,正出神呢,林倩来了电话。她正在婴儿店逛,兴奋地说,我感觉这回有戏哎。张千一说,再有戏,也不至于这么着急吧?八字没一撇,就要去买这买那?林倩说,这你就不懂了,很多东西啊,都得先备着。张千一说,万一没怀呢?林倩说,呸呸呸,你就不能说点好话?张千一说,我说万一,万一。说这话时,张千一有些心里耐烦。事实上,这种不耐烦的状态,已经频繁地光顾他了。和领导、同事,他会不耐烦;和企业人员,他会不耐烦;和林倩,他也会不耐烦。工作和生活,无奈无处不在。但不耐烦归不耐烦,他终究没有一次爆发出来。领导、同事、企业方面更惹不起,林倩那里虽说好哄,但他也知道,发脾气和争吵对解决问题毫无用处。

  快下班时,又有陌生电话打来。张千一无奈地接了起来。以前张千一老是拒绝陌生电话,那些电话,多半是卖房子卖商铺买保险的,再不就是卖茶叶卖名表名酒卖收藏品的,还有偶尔打错的,但自从当了分局长,很多电话都不能拒绝了,不接起来听一下,很难确认是骚扰电话还是某个单位或领导的电话。黄小荣的声音响起,张局长呀,忙什么呢?也不等张千一说话,便说,想约你小聚,请你务必赏光啊。张千一说,黄总,你就别白费心思了,你那事,我真帮不了。黄总说,不是请您帮忙呢,是想帮您忙。张千一疑虑,此话从何说来?黄总巴拉巴拉了半会儿,张千一听得脖子酸了,嗓子干了,丢下一句“真不需要”,挂了电话。他觉得再不挂掉,他堵在嗓子眼里那对骂人的话,就会喷薄而出了。

  黄小荣是市里某个公司的法人。早几年就认得的,因为业务牵连,总是隔一两月得见着,但并无什么亲近的关系。那时候,黄小荣主要是和分局长联系。自从分局长长期病假,张千一主持分局工作,黄小荣便来得勤了,不是咨询业务,就是了解政策,总是有理由。张千一呢,也不拒绝,他们是管理和被管理的关系,同样也是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总不能摆出一副不好的脸色来。这几年,黄小荣的企业越做越像样,偏偏在分局的集中整治中查出了点问题,这些问题如果查实将面临一笔不小的罚款和滞纳金。黄小荣便偷偷摸摸找到张千一,都是彼此关联的人,系统里点点鼠标的事情,您帮我处理了,我自会孝敬您,说着递过一条烟来。张千一往后一退,请你收起来,你这是行贿。黄小荣说,张局,看您说的,一条普通烟,犯不上上纲上线呢。张千一还是很义正词严地拒绝了,说你再这样,我只能让楼下的保安把你请走。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三五日的,黄总硬是来了好几趟,隔有两日没来,张千一心想他是放弃了。没料到这小子原来是忙着去查自己的底了。张千一越想越恨。再怎么着,也不能因为孩子读书的事情,破了工作的底线。

  现在这些企业家,可真是无孔不入啊,铁定了要吃你,有的是法子,而我们要做的,便是不断淬炼自己,加强政治理论学习,提高自身修养;同时,积极学习典型案例,以他人的教训为自己敲响警钟,筑牢拒腐防变意识……说这话时,张千一正坐在单位党员活动室里,参加主题党日活动。他的发言受到领导的夸奖,说他发言深刻,振聋发聩,很有启发力。夸奖归夸奖,开完会,领导还是把他叫到了办公室,千一啊,你一直工作都很认真,人也年轻,现在主持工作,挑起这么重的担子,我们班子都是看着的,但是亮点太少了,得抓紧,继续努力。还有啊,你们那个集中整治,眼看这月中旬就到目标截止期了,任务完成了多少,是否和时间表路线图吻合,不要折腾了俩月,没有什么收成,到时候不好给一把手交代,你也知道,班子里有人要调走,有人要退休,机会就在眼前,你得抓紧努力了。张千一道谢了领导的关心,刚出领导办公室,收到了黄小荣的短信:张局,我以人格担保,只要您想,别说是市实验小学,就是去省里读,我也能帮您千金把这事办好。

  张千一看着黄小荣的短信,心里冒了火,没有回复,而是直接打了过去,姓黄的,你有完没完,说过多少次了,你的事我帮不上,我也不需要你的帮助。也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飞快地挂了电话。打完电话,张千一觉得自己出了一大口气,心里无比畅快。他回到办公室,收拾一些资料,对一名下属说,走,我们下企业。手上的事情还很多,需要一一落实,集中整治虽然下了大力,但距离期望值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领导说得也没错,确实应该把工作搞出点花样来,让领导看到自己的优点和特长。毕竟转正科机会这么大,他不想错失,不管怎样,都要放手去争取。

4

从企业回来时已晚,错过了饭点,张千一索性不吃了,去修理厂开车。前几天晚上那场小车祸刮擦后的痕迹并不严重,原本也还能将就开一阵子,但每每看到,心里就想起被人讹的事情,极不爽快,便开到了修理厂,耗费了他240 元人民币,加上被摩托车主讹走的,共花了440 元。修理厂在城外,拿到车开出修理厂,太阳几乎已经落下了。快到家所在的小区时,他不经意间看到,南山公园山脚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捣腾出一块空地,建起了一堆建筑,最高的四五层的样子,挨着有好几栋。这是修什么呢?这里挨着小区不过几百米,站在小区家里落地窗前,便可看到这片地方。可是从头至尾,他都没发觉这个地方在动工建筑。想来也是,他常常被工作缠身,几乎是天黑后才下班,没发觉也正常吧。

  张千一回到家,特地站在落地窗前,果然看到不远处的山下,夜色中模模糊糊的几栋楼宇,再仔细看,依稀辨别出楼宇间的空地挺大。那里在修什么呢?他边看边问正在陪音音玩的林倩。林倩走到落地窗前,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说,南山那边吗?看不清,管他修什么呢?张千一说,难道你没发现那里早就修起了几个楼了?林倩说,我知道啊,我天天上班从那里过,可是修什么关我们什么事呢?张千一一时无言,是啊,修什么关我什么事呢?林倩说,你这么闲,不如好好想想音音去实验小学读书的事情。张千一的闲心被打乱,没好气地说,天天就这事,你烦不烦?林倩说,我哪里天天就这事?我忙的多了去了,你来来来,我们挑一下婴儿床。她拿着手机,购物客户端花花绿绿的页面,晃得张千一一阵眩晕。

  那晚上他们吵了几句,话倒也不多,但句句都切中要点。最后林倩梨花带雨,憋得张千一软了下来,哄她,好好好,都听你的,孩子读书的事情,我比你还急,正在想办法。话是这么说,可他脑子真是一点办法没有。从事的工作业务性很强,虽然隔三岔五托自己办事的人来来走走,但都是些做生意的人。这么多年来,硬是没机会跟其他政府部门的人员搭上什么好关系。一早上,张千一边忙工作,边想着托人找关系的事情,想到一个,就写下一个,竟也排了两三行。利用午休的事件,逐个打电话过去,得到的答案,也都几乎相同,爱莫能助。

  一连几天,张千一得到的答案,都差不多。他感到气馁。不,确切地说,他感到的是挫败,巨大的挫败感,像突如其来的暴雨一样袭击了他。他打开窗,冷风吹了进来,窗外哗啦啦的,他辨认出来,是下冰雹了。这是今年的第一场冰雹。豆粒大的冰雹打在空调外机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张千一赶紧关死窗户,回到电脑,却再也没有心思做事。

  我该怎么办?是继续寻找可能帮上自己的人,尝试着发出请托?还是接受孩子进不了最想进的学校的现实,按照学区划分听天由命入学就读?那么又该如何跟林倩解释?又将如何面对在乡下的父母亲和一直欣赏自己的岳母,如何告诉他们在他们眼中无所不能的自己是如何解决不了自己孩子读书的问题的?这种结果和现实人设之间的关系如何协调和处理?他感到头痛,惧怕,浑身酸软,像生了一场大病。

  手机响了又停,停了又响,微信里,林倩说,张千一,你到底死哪里去了,这么大的雨,你到底还回来不?张千一,你回来的话说句话,我下楼给你拿伞去?张千一,你怎么了,怎么了……

  他不知道如何接听,也不知道如何回复林倩的微信。与其说他是不知道如何与妻子说自己的窘境,毋宁说他其实是不知道如何接受和面对自己的失败和无能。多少企业法人、财务人员在他面前一次次像战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求情,多少老板想方设法请他吃饭送礼想要寻求他的帮助,他一边回绝那些求自己办事的人,又一边享受着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那样的人——为了某个目的,放低身段,甚至试图打破原则,却求路无门——一张张曾经在他面前点头哈腰的脸庞恍然闪现,最终,定格在黄小荣那张肥嘟嘟的沾满油水的脸。

  张千一涣散的目光突然聚焦了。他拿出手机,打开短信箱,翻了许久,才想起来黄小荣的短信被自己删了。他只好埋头思索,慢慢翻找通话记录,从憋窄的记忆中搜索和黄小荣的几次通话,确认那些陌生的手机号码。

  在深夜的办公室中,外面风雨大作,室内嗡嗡响的电脑、不时咕噜噜叫的饮水机、表情麻木的文件柜和桌椅茶几,默默地盯着张千一。他左手手肘顶在办公桌面上,手掌撑着下巴,右手拿着鼠标,在电脑桌面上,不断右键、刷新……右键、刷新……

  一声叹息,轻微,又响亮。

5

老家里有长辈去世,喧闹的哀乐声、道士的敲打和唱词、祭奠的唢呐声交织在一起,非常吵闹;而人头攒动,来来往往,让人有些眼花缭乱,继而产生轻微眩晕感。张千一走到相对远的地方,蹲在树下,无聊地玩着手机,浏览到一条新闻。

  “2019 年4 月10 日21 时许,包括中国在内,全球多地同步发布了黑洞‘真容’。该黑洞位于室女座一个巨椭圆星系M87 的中心,距离地球5500 万光年,质量约为太阳的65 万倍。它的核心区域存在一个阴影,周围环绕一个新月状光环……”

  他放大人类历史上的第一张黑洞照片,心里暗想,这传说具有无穷无尽的能量,能吞噬掉一切的黑洞,原来并不是黑的,别说还挺好看。图片很简单,大面积的黑,和新月状的红黄渐变的光环,像茫茫黑夜中的一束奇异的火焰、一颗诡谲的星辰,竟让看得有些呆了。

  手机一震,黄小荣的名字跳了出来,来电界面就轻易掩盖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张黑洞照片。张千一接了起来,在喧闹声中大声对着电话说,一定一定,你们等我。

  晚上快七点的样子,张千一打算回城,老母亲有些不高兴。这么大的事情,你说走就走,族里人会怎么想?张千一满脸歉意地对母亲说,妈,是真的有急事,事关音音读书,必须得赶回去。听说涉及孙女音音读书,老母亲竟也允了,那你开车慢点,族里叔叔伯伯的,我会给他们解释,你明天再来。张千一说,好,明天下班我赶回来。

  车开出村子,张千一停在路边打电话,黄总啊,我现在出发,也就是一个小时的样子,能到城里。电话那边人挺多,闹哄哄的,黄小荣的声音断断续续……就等你了啊。张千一说,好,我很快的。他挂了电话,天突然下起小雨来。

  车还没上高速就给堵住了。前头挨个儿停满了车,轿车,汽车,货车,三轮车,重型卡车,都不得动弹,只有摩托车扭扭捏捏地来来去去。张千一看看表,又看看前方,心里慌得很。前头也不见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时间过得极快,二十分钟一晃就过去,车还没走去二十米。张千一下车观望,车队长龙一般躺在山间,一转弯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紧张起来,给黄小荣去电话。那边黄小荣粗着舌头,张局长,到了吧?张千一感到非常内疚,实在抱歉,我堵车了,还没上高速呢。那边说,没事,张局长,我们等您,晚饭等不了,我们就宵夜等。张千一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请大家多原谅,你们先吃着。

  四五十分钟的样子,张千一才勉强挪到高速匝道口。他开了广播,预估着到达城里的时间,过了ETC。广播是市人民广播电台,节目也都是老节目,主持人的声音很熟悉。张千一常听,倒不是因为节目好,只是因为常一个人开车,尤其走在晚上的高速路上,车里没点声音,总会有些瘆人。广播就那么播着,张千一却也没有听进去,他脑子里想着的,竟是回到城里见到黄总和他约好的人,该说些什么。这些年来他应酬不多,就算有,也常是别人招呼自己,这回要反过来,是自己有求于人,他竟然有些无措,不知道怎么办。

  高速上路程也就三十分钟左右,他思索的工夫,车就出了高速,驶进匝道。张千一还是没辙,心想随机应变吧。心思一收回来,他便听到广播里正在播放一则消息,前面什么也没听到,入耳便是:……基本完工,目前各项工程正有序推进,将于两月内全部建设完成,并于9 月正式开始招生。据了解啊,实验二小选址南山也综合了相关部门的多方考虑,它的建成将改变全市学区划分的现有格局,目前的绿苑、枫林等小区的孩子,将纳入实验二小学区内……那听众朋友最关心的肯定还是师资问题了,为此啊,我台记者专程前往市教育局作了了解,结果是,大家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因为教育部门将协调力量,统筹调配资源,确保新生的实验二小环境、师资等各方面都……

  张千一听得出神。实验二小,南山,枫林小区,这些词汇反复在耳边回响,也就是说,前几天从修理厂提车回家途中看到的南山公园下的那一堆建筑,就是未来的实验二小,他将是未来音音读书的地方。

  他兴奋起来,掏出手机给林倩打电话,他要把这个大消息告诉林倩,他要告诉林倩再也不用想方设法进实验小学了。他没来得及看,手机短信里收到的一条短信,写着“张局长,我们换地方了,皇廷国会西雅公主号,等着你呢”。他甚至忘记了,在这个城市里那个叫黄小荣的生意人正陪着能为他解决音音入读实验小学的某个人在等待他的到来。

  电话拨出去,铃音响起来,他盯着屏幕,看到“正在拨号…”变成了“对方已振铃”又变成了“00:00”“00:01”时,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将他的手机推了出去。

6

黑像海浪一般汹涌的墨色的水,扑面而来,几乎就要将人淹没了。像无形怪兽张开的大口,随时都要将人吞噬。四周看不见人,只听见嘈杂的声音,林倩的,音音的,黄小荣的,车流的,暴雨的……而后又突然变得寂静,像闭合的铁屋子中,静得异常可怕,只有一味地黑,沉沉压过来,压过来……

  张千一看到一点细微的红色,渐渐放大,慢慢在辽阔的黑暗中呈现出红黄渐变的新月状来。那是黑洞的照片,因为黑暗的衬托,那新月的颜色显得尤其显眼、迷人。

  他突然醒来,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四五栋不高的小楼,外墙色彩鲜艳,楼宇间新栽下的景观树已经抽芽……随着一阵喧哗,一张张稚嫩的脸庞从楼里跑出来,音音就在其间,但她对张千一视若无睹,径直往远处跑去了……是学校,学校,张千一兴奋地四处张望,依稀地辨认出南山公园、枫林小区……

  而后隐隐约约响起声音,老公,老公,张千一,张千一,你醒醒……

  那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那样,真切,却又遥远。

  张千一张大嘴巴,想要回应,却似乎被什么死死扼住咽喉,发不出任何声音。

7

那天晚上,林倩一直没有等到张千一回来。她给乡下的婆婆打电话,婆婆说张千一早走了,说是有急事,关于音音读书的事。她想起来前日下午张千一神秘兮兮地说,找着门路了,有一个黄总的朋友能解决音音读书的事情,这两日会约一下。林倩想他这么赶回来,就是为了这个事。正想着呢,张千一的电话来了,打电话的人,却不是张千一。

  林倩赶到医院,看到张千一昏迷不醒,吓得软了下去。医生说,体征上看问题不大,让她别太多担心。说不担心是假的。他要是醒不来,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一个人看着病床上的丈夫,林倩脑子胡思乱想。就算醒来了,时间迟了,错过了时机,丧失了解决音音读书的事情的机会,可怎么办?这时候了,她心里终究还是挂着孩子读书的事情。

  白日里母亲带着音音来。音音看到爸爸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吓得大哭,一家人无助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没有法子。医生的劝慰,如风过耳,竟无半点用处。

  熬到下午四五点,林倩焦头烂额,她觉得不能干等着,决定主动出击。她找出张千一的手机,用他毫无知觉的手指解了锁,果然看到好几个未接来电和未读短信,都来自于黄小荣。黄小荣是谁林倩不知道,但林倩知道有一个黄总,能帮上自己。这是张千一告诉她的。她看了短信内容,确认了头晚上丈夫赶回来便是为了赴这个黄小荣的约,而黄小荣应该就是丈夫所说的黄总。

  林倩走到走廊上,思虑再三,决定给黄小荣打电话。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才被接起来。那边说,张局啊,你昨晚这鸽子放得很不恰当,你不来就不来,一句话的事,何必害我们等到大半夜?林倩一听语气,有些后悔打这个电话了,但木已成舟,只得上船,那个,黄总是吧?那边说一怔,你,你是谁?这不是张局电话吗?林倩说,我啊,我,我是林倩,张千一是我丈夫。对方说,啊,啊,哦,这样啊,张嫂。林倩说,是这样,我丈夫昨晚出车祸了,现在还在医院,没醒。那边又先是一顿,那真是遗憾,张局没什么事吧?林倩说,医生说目前看来还算正常。那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林倩接着说,黄总,那个事,就是,孩子读书的事情,您这还能办吧?那边来了兴趣,能,能,当然能。林倩说,那,还请您多费心,我们会感激您的。那边顿了一下,最主要是,张局能感激我,对了,张局到底能醒过来吗?林倩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

  突然,母亲从病房冲出来,激动地冲林倩喊,醒了,醒了,千一醒了。林倩顾不着打着的电话,转身就往病房跑。

  张千一醒来了。醒来后的张千一,像大梦初醒,一脸迷茫地看着周围的环境,对扑在床上的抱着自己大腿哭泣的音音视若不见。他一会看看这里,一会儿看看那里,一脸好奇。

  主治医生和护士随即赶来,一群人围着张千一。老公,林倩弯下身子轻声喊,老公,你醒啦!张千一看看林倩,面部抽了一下,没说话。林倩又喊,老公,你看看我啊!张千一没有回答,也没有看林倩,他的目光漂浮,四处张望。岳母也担心起来,千一,你怎么了?可别吓人啊!

  众人没辙,都把目光投向主治医生。医生也是一脸茫然,他示意林倩和音音让开,走到病床边上,伸手在张千一眼前晃了晃,张千一,张千一。他发现张千一的眼珠,随着自己的手势移动,但并没有回答他。他心里一沉。

  突然,张千一怔怔地,死死盯着前方,喃喃自语,好大一个黑洞。什么?主治医生使劲低下头,想确认自己听到的内容,张千一,你说什么?张千一脸部抽动了一下,又接着抽动了一下,像笑。对,是笑,张千一在笑,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接着一下地笑,终于笑得串成了一串,哈哈,哈哈哈,有啦,这下好啦,有学校啦,再也不用求人了,再也不用了……

  他竟一连串地说了好几句,内容都差不多。他越说,大家的心越冷。谁都不敢说话,说都不知道说什么话。

  病房里,竟然静得出奇可怕,只有林倩忘记挂断的手机里,传来黄小荣的声音,喂,张局,您醒啦,谢天谢地,别忘记我们的约定啊!张局,你回答我啊!

  林倩狠狠地挂掉电话。

  众人屏住呼吸的病房里,反复回荡着张千一的喃喃自语,哈哈,哈哈,有学校读书啦,有啦,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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