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奶的女人
严苏/江苏
晓英的奶子涨了,胸部像通了电,热辣辣、麻酥酥,舒服,也有点痛。晓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地僵在工作台上。晓英知道她若动,奶子受惊,奶水会像水枪一样往外喷射,一发而不可收。晓英不用低头,也知道自己涨奶时的样子:两只奶子像白面馒头,浑圆坚挺,将罩褂高高顶起,侧面看像两座山峰;奶穗招摇,高高耸立在乳房上。此时如果解开纽扣,就会看到奶子上的青筋,条条如蚯蚓,仿佛要破皮而出。晓英偷看左右,见兄弟姐妹都在埋头干活,无人注意她,这才低头打量自己,一看脸腾地红了——奶水已经渗透衣服,两块湿痕像花蝴蝶落在两座山峰上,分外显眼。晓英不敢耽搁,跟红杏组长耳语几句,快步走向洗手间。
晓英是北方人,来南方已八个年头。初来时,晓英是个黄毛丫头,吃了八年南方饭,已脱胎换骨,要是不开口,没人知道她是小孟庄人。
往事不堪回首,但晓英常想过去。想,是给自己敲警钟,警钟长鸣,才不会忘记过去。不忘过去,也就少走弯路。
晓英父母早逝,无依无靠的她投奔到哥哥门下。哥哥瘦肩挑重担,看几亩责任田喂不饱几口人的肚子,于是外出打工。哥哥走后,嫂子顶门立户,成了晓英的主人。那时晓英读初三,成绩中不溜儿,晓英有把握,再读几个月,考高中那是秃子上捏虱子——十拿九稳的。嫂子只顾眼前,不看未来,别说几个月,一天都不愿等。她既不征求哥哥意见,也不和晓英商量,断然下令,叫她弃学回家,跟她下田劳动。晓英知道眼泪救不了自己,于是想用软话打动嫂子。晓英的软话是:离毕业仅剩几个月,曙光就在眼前,不读就是前功尽弃。她要恳求嫂子,请她看在亡去的双亲份上,给她一条出路,让双亲含笑九泉。晓英还想立字据,向嫂子保证,只要能读书,她这辈子不嫁人,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嫂子的养育之恩。
晓英肚子里的话像冰糖葫芦一串一串往上蹿,把她的喉咙堵得结结实实,憋得她透不过气。晓英呼吸加重,像个哮喘病人,一呼一吸全用嘴巴。晓英难受极了,她给自己打气,催促自己赶紧说,要竹筒倒豆子,把肚里的话全部说完。晓英对自己说,你的嘴就是你的路,就是你的未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不说你将后悔一辈子!晓英鼓起勇气,头一点一点往上抬,她的视线刚触摸到嫂子的脸就脱兔似的逃离开,喉咙里的话也像老鼠遇见猫,倏忽不见踪影。晓英连连后退,一堵墙挡住她的退路。嫂子逼视她,嘴巴一开一阖,甩出一句狠话:“告诉你,今天你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晓英走投无路,嘴巴张了张,失语似的没有发出声响。
嫂子“咚”地跺一下脚,咬着牙齿问:“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晓英慌慌点头。
点头就是答应。嫂子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进屋去了。少顷,晓英也回到房间。这时正是上学时间,书包在桌子上放着,晓英却无权背它。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幕,晓英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为何突然失语,像个哑巴只会点头。晓英害怕自己不会说话,她张开嘴巴,试着“啊”一声,声音从口中发出,清晰地进入耳中。验证结果,嗓子是好的,晓英放心了。后来再想这事,晓英对那天的失语之事有了精准解释:那就是弱小无助面对强悍暴力时的惊慌失措。
晓英辍学后,校长和老师来找嫂子,让嫂子从大局出发长远考虑,不为一时之难断送晓英前程。校长怕嫂子听不懂,要她别鼠目寸光,要放长线钓大鱼。嫂子铁口钢牙一口回绝,她冷笑一声对校长说:“狗屁!什么长线?什么大鱼?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去上学,往学堂里一坐,风不打头雨不打脸,过舒坦日子。”嫂子突然打住,喘口气,用手指着晓英,又说,“她舒坦了,我这个当嫂子的就该死啊,管里管外,还要管她吃喝拉撒。你俩说说,这公平吗?”
校长遭骂也不生气,还给嫂子戴高帽。校长说:“你是嫂子,长嫂比母。”
老师插言说:“母爱无私!母爱伟大!”
嫂子油盐不进,冷脸说:“糖抹鼻尖上!我问你们,好话能当饭吃,彩云能当衣穿吗?”
校长咂咂嘴,转换话题说:“你刚才说的吃喝拉撒,我这个当校长的管不了,但是学杂费能管。”
嫂子说:“你是男人,又是校长,要是看好这个丫头,就把她接家里去,当闺女养,也省得我操心!”
校长和老师无言以对,摇摇头走了。
施救未成,晓英从此成了农民。成了农民的晓英每天要做这几件事:喂猪、放羊、照料鸡鸭,做完这些还要下田。晓英最烦的是猪,那张尖嘴像破口袋老也填不满,不时哼唧一声,还把尖嘴插进门缝,将门晃得“哐啷”“哐啷”响。一天嫂子从外面回来,见猪晃门,针扎似的大叫:“晓英!晓英!死哪里去啦?”无人应,跑到门外,见晓英在坡上放羊,手卷成喇叭叫喊。晓英应声而回,嫂子一把揪住她的耳朵,骂道:“死丫头,叫你没记性!”
晓英被揪疼了,用手护着耳朵大叫:“嫂子,猪不饿,不信你看它的肚子!”
嫂子说:“猪有病啊,不饿它叫唤什么?”
晓英说:“我怎么知道?”
嫂子甩手一巴掌,说:“叫你犟嘴!”
一条血迹蚯蚓似的从晓英嘴角爬出。晓英不哭,也不擦血迹,眼睛直直地看着嫂子。晓英记忆里,她这是第一次直面嫂子。嫂子力量比她大,也打了她,但晓英感觉她再也不怕她了。
被嫂子打后没几天,晓英带上换身衣裳和洗漱用品离家出走。晓英的一举一动全在嫂子眼里。嫂子视而不见。嫂子这样做是源于她对晓英的了解。嫂子想她是吃了巴掌和她斗气,拿出走做样子,吓唬她,想她说软话。如果她开口说话,或是伸手拉她,她就有了面子,也占了上风,今后哪怕上房揭瓦也不能动她一指。做你的白日梦去!嫂子想,一个不谙世事的黄毛丫头跟我斗心眼,那是天上地下差老鼻子远。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长,吃下的盐比你吃的米多,想争面子,那是痴人说梦、痴心妄想!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本事走远一点,走了永远别回来。嫂子有把握,晓英出走,也就是到大街上溜一圈,看看热闹,不到天黑就会灰溜溜地回来,当喂猪喂猪,当拴羊拴羊。
嫂子想错了,晓英出走后就杳无音信,再没回到这座屋檐下。
晓英只想远离嫂子,离开这个家。她铁下心:嫂子就是拉她,说软话挽留,好话堆成山,她也不回头。出乎意料,嫂子无动于衷,像个看客目送她远去。晓英清楚,在嫂子眼里,她就是一碗水,五脏六腑都在她眼里。说实话,出门刹那间,晓英也心生惶恐,脚下犹豫不决,每迈一步都很吃力,路仿佛有了吸力,拉她缠她,让她留下。说实话,自出娘胎,晓英还没独自出过远门,最远的路就是学校,还有镇街,县城是什么样子她描述不清。但走着走着,思路渐渐清晰起来。开弓没有回头箭,哥哥能出门闯世界,她为什么不能?路不是天生就有,是人一步一步踏出来的。这么想着,晓英不再惶恐。脚下的路是上学的路,晓英走了好几年,闭着眼都不会走偏道。出门时晓英没有流泪,这会泪水模糊了双眼。晓英停下脚步,往前看,不远处就是镇街。镇街被柏油马路切成两半,分成东街与西街。西街建有车站,出远门的人就在那里候车,车来了就上去,车会把他们送往目的地。晓英上学时曾去过车站,车站简陋,陈设破旧,像个上了年纪的邋遢人,但晓英感到新鲜,她羡慕那些将要登车的人。那时的晓英不会想到,不久的一天她也会登车,也成为被人羡慕的人。想到这,晓英心里好受了一些,不再为辍学的事纠结闹心。她往田里望了一眼,这一看就看到了父母的坟墓。晓英想应该走父母那里,与他们道别,告诉他们她已长大,今天要出远门,像哥哥一样闯世界去了。于是横插过去,在父母坟前跪下,重重地磕了四个响头。再次上路,晓英的脚步轻快了许多。
人地生疏是句成语,晓英小学时学过,还造过句子。造句时,晓英没有切身体会,按书本意思照葫芦画瓢地写出一段话,交给老师完事。来到县城,往站外走,眼前熙来攘往的全是人,定睛看没一张熟脸;走到大街上,满眼高楼,商铺一家挨着一家,和晓英见过的集镇完全两样,往日学过的成语兀然蹦出大脑。晓英脚下踟蹰,畏葸不前,一个抹口红的女人上来搭讪,熟人似的说:“姑娘,第一次进城吧?”
晓英看看对方,腼腆又谨慎,回答说:“是呢。”
女人上前一步,问:“想打工赚钱?”
晓英想这个女人真厉害,跟嫂子一样,一眼就把她看穿。晓英不敢多话,抬脚就走。
女人跟着,没话找话说:“姑娘还没吃饭吧?跟我走,我家管吃管住,物美价廉,包你满意。”
晓英见她拉生意,没别的意思,也就不再害怕。女人看晓英不躲她,就想做成这笔生意,熟人似的拉她一把,说:“去看看吧,不满意姐送你回来!”
一个“姐”字拉近两个人的距离,也让晓英放松警惕。女人在前,晓英在后,二人沿街北行。走了一会,晓英不知终点在哪,心提起来,问:“姐,还没到吗?”
女人回头说:“快了,就在前面。”
晓英不好说什么,继续走。街上的人多,晓英怕走丢,紧紧跟着女人。女人倒是不怕,小步快走,高跟鞋“嘀笃”“嘀笃”敲击地面,清脆、悦耳,比敲鼓好听。穿过两条街,晓英心里发毛,虚汗都出来了,正想打退堂鼓,女人停下来说:“到了。”说着进了门。
晓英跟女人进去,女人帮晓英安排饭菜,还为她登记住宿。晓英说:“姐,吃完饭我就走,不住宿了。”
女人问:“你城里有亲戚?”
晓英说:“没有。”
女人拉起晓英的手,拍打着说:“傻丫头,城里没亲戚,晚上睡哪里,用糨糊粘墙上啊?”想想又说,“你是大姑娘,晚上乱窜不安全。”
晓英说:“姐,这才半下午,我……我还想走呢。”
女人想你才来,一宿没住就走,我不是白费唾沫吗。女人是这家小旅馆雇佣来的,不发工资,收入按拉客多少提成。女人不想让煮熟的鸭子飞走,把晓英叫妹,还拉她去看房间。女人说:“妹啊,你先住下,姐明天带你找工作赚钱!”
自父母去世,晓英就没得到过别人关爱,也没听到过知冷知热话,今天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全给她了,晓英感动得热泪盈眶,一头扑进女人怀里,动情说:“姐,小妹听你安排。”
女人心里软了一下,想了想还是为晓英登记一张床铺。
第二天,女人把晓英领出门,她要兑现她昨天说过的话。其实女人比晓英强不了多少,她也是进城务工者,要是有办法换工作,早不干这个了。在车站拉客,多少带点蒙骗的意思。但是不骗在城里又无法生存。女人不敢多想,带晓英来到车站,见有出站的人就笑脸相迎,把印有小旅馆号码的名片往人手里塞,得空也瞅一眼海报栏和高压线杆,看有无招工信息。半天过去一无所获,还倒贴晓英一盒快餐。最后女人想出一个利人也利己的好事:让晓英也来车站拉客。拉到客提成归晓英,但晓英必须住在小旅馆。女人打着如意算盘:晓英住下,她就能从老板那里拿提成。提成的事要隐蔽,不能让晓英知道。
女人和晓英说,晓英知道自己口袋里仅剩零钱,整钱已付了房费,想走连买票钱都没有,于是答应了女人。晓英想的是,干这个是权宜之计,等挣到钱再作打算。
晓英离开县城是一个月之后的事,离开时女人不知,旅馆老板也不知。晓英想自己不欠谁的,也没必要把自己的行踪告诉别人。坐在去南方的车上,晓英是想恨女人的,恨她自私。女人进城也是挣钱,自己花50元月租住房子,却让她花50元一晚住小旅馆。老板看晓英成为常客,就想多赚一些,把女人的提成取消了。女人拿不到提成,脸拉得老长,说难听话给老板听,晓英从中听出端倪,就想远离这两个见钱眼开的人。
车离县城愈来愈远,看路牌,还有150公里就到晓英去的那座城市。晓英选择这座城市,是听说哥哥在这里。两座山不碰头,两个人总能碰上。晓英想说不定某一天走在大街上,或在商店购物就能碰上哥哥。哥哥想不到妹妹也会来南方,见了她肯定不相信,也不敢认。
打了一会盹,车子到站。随着人流往外走,晓英有经验,见有人拉她住宿,一概不理。来到站外,晓英虽不知去哪里,但她装着匆忙的样子,两眼不停瞅望,给人感觉是在等人。到底是大城市,刚出车站,晓英就看到一则招工广告,她记下地址,一路找过去。是一家生产电子产品的工厂,晓英在门口细读招工简章,门都没敢进,顺原路返回车站。这家工厂招的是高中以上学历者,就是说最低文化是高中,学历越高越受欢迎。晓英有自知之明,她若进门应招,那是疤痢眼照镜子——自找难看。
在车站转悠,晓英看到高压线杆有一则广告。广告时间长了,纸褪色,边角破损,字迹也模糊。晓英凑近一点,看清是劳保服装厂招缝纫工。缝缝补补的事晓英能干,但她不知是否过了招工时间。晓英想碰碰运气,大不了多跑几里路。出乎意料,晓英按图索骥地找到缝纫厂,竟被录用了。厂方丑话说在前:学徒期提供食宿,不发工资。晓英想能有落脚之地就算顺利,况且还能学技术,于是满口答应。
时间如流水,转眼20天过去,晓英学习期满,可以独立工作了。
独立工作是按件记工,晓英想这和在县城那家小旅馆拉客差不多,不同处是一个动嘴,一个动手。
晓英喜欢动手。
是流水作业,如果是上装,晓英负责衣襟两道直线;是裤子,晓英缝合两条裤管直缝。输送带从上首传来布料,晓英接过,展开布料,缝纫机“嗒嗒”一声响,如同知了扇翅,一道缝好了;再一声响,另一道缝好了。顺手把半成品放入输送带,传给下一位姐妹,再从输送带上取下布料,周而复始,每天干的就是这个。一个月下来,晓英领到与同组姐妹一样多的工资。有钱就开心,有钱生活就有保障,换季时晓英为自己购买一身新衣,休息日被姐妹拉去逛街,换上新衣,看着也体面。
不经意间又到月末。晓英见姐妹们计算工资,心想这有啥好算的,有组长计算,班长把关,错不了。不想工资到手,一个姐妹连数两遍,说错了,去找组长。组长拿出工单核对,真的少算20元,当即造表补上。晓英想要是她决不开口,20元不算少,节省一点,够两天饭钱,但是钱和肚子比,她宁愿饿肚子。肚子饿了还会饱,名声坏了,这辈子就完了。
干了一天活,晓英不觉累,下班后脚步轻松地向食堂跑去。组长在后面喊:“死丫头跑啥呀?”
晓英站下来等,待组长走近了说:“组长姐,我买饭票去。”
组长问:“等米下锅啊?”
晓英说:“也不是,还够两天吃的。”
组长说:“看你急三火四的,我当是相亲呢。”
晓英被说得不好意思,红着脸说:“组长姐,别开玩笑了。”
一路说笑来到食堂,组长也是买饭票。晓英让组长先买,组长买后急匆匆地走了。晓英将钱递进窗口,拿出来的饭票却比钱多,晓英数一遍,又数一遍,还是多。正要把多出部分退回去,一抬眼,看见男会计向她眨眼睛,晓英知道男会计是有意为之。晓英心跳加快,脸像火烧一般烫,犹豫一下,还是把多出的票退回去。
几年后,晓英回首自己走过的路,最不能原谅自己的就是那次犹豫。
一次犹豫给心灵造成重创,让晓英终生疼痛,永世难忘。
男会计是个阴谋家、大色狼,晓英的一个细微举动被他精准捕捉到。
细回想,晓英见到男会计只有三次,就是说男会计见晓英也是三次——一次是刚进厂,晓英用学徒证明领取饭票;二次是独立工作后,晓英用挣来的工资买饭票;三次就是这一次。
老话说:苍蝇不叮无缝蛋。
老话又说:天上不会掉馅饼。
晓英知道这些话只停留在字面上,她涉世不深,缺少切身感受。所以在后来的一天下班路上,晓英邂逅男会计,把男会计的热情问候当成世间最高礼物,于是用阳光般的笑容回馈对方。男会计受到阳光照耀,温暖、燥热,他把外衣脱下,潇洒地搭在肩上。晓英看到眼睛一亮——她熟悉这个动作。记得一次跟哥哥外出,哥哥走热了先是把外衣拿在手里,后又搭在肩上。晓英想男会计多半来自农村,这个习惯定是在农村养成的。这么一想,她的心就与男会计贴近了一点,于是又对男会计笑了一下。晓英这个笑带有告别的意思,不想男会计又有新的动作,他从肩上取下外衣,像突然想起什么,用手拍着脑门说:“看我,差点忘了正经事!”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饭票。饭票用牛皮筋束起,有一指厚。男会计说:“这是你的!”
晓英感到突兀,脸上的笑像受惊的小鸟快速逃遁,手背到身后,一边后退一边说:“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能要!”
男会计“嗤”地笑了,言之凿凿地说:“我盘过账,这是多出来的,你说不是你的,那会是谁的?”
晓英摇头说:“这是你的事,我哪里知道?”
男会计抢步上前,抓过晓英的手,把饭票拍进她的掌心,又用力握住说:“我说是你就是你的,拿好了!”说后走了。
晓英像被施了定身法,目送男会计一步一步走远去。
现在想,男会计走的每一步都是设计好的,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就像她们做缝纫,先有图,每一道工序都按照图纸走,走完工序,一件成品就出来了;而男会计设计的图不是成品衣,而是深渊,是陷阱,他用饭票做诱饵,引着晓英一步一步走向深渊,跌入陷阱。晓英在深渊里孤立无援,在陷阱里不能自拔,带着三个月的身孕卧在铁轨上,想借火车了却生命,是组长给她新生。不是组长出手相助,就没有她今天的正常生活。
未婚先孕,这是天大的丑事,要是传回小孟庄,嫂子要笑掉大牙,逝去的父母要遭全村人唾骂。晓英有家难回,也无脸面对全厂姐妹,走投无路时,组长给她打气,安慰说:“别愁眉苦脸的,天塌下姐为你顶着!”
晓英刚打过胎,不敢多伤心,她强忍住泪水说:“组长姐,我不能回小孟庄,也不能在厂里呆。”
组长说:“树挪死,人挪活。别怕,姐为你想办法!”说后风风火火地走了,傍晚时分又来晓英住处,晓英一看组长脸上的笑容就知道她的命运有了转机。晓英静静地等待。组长坐到晓英床头,抓住她的手说:“我为你换了一份工作,你歇息几天就去上班。”
晓英惊喜地坐起身,问:“组长姐,真的啊?”又问,“我要去哪里上班啊?是干什么的?”
组长说:“老本行,还做服装。”
晓英一听泄了气,半晌才说:“我不能在这里丢人现眼。”
组长拍拍晓英的腿,说:“死丫头,想哪里去了,姐给你找个新地方,谁也不认识。”
晓英听是这样,转忧为喜,追问道:“组长姐,快告诉我,是哪家厂子?”
组长亲昵地拍拍晓英的脸,说:“丽华童装厂,专做儿童服装。”
晓英高兴地想流泪,被组长制止住。
组长一手托两家,几天后,晓英悄没声息地离开劳保服装厂,顺利地坐到丽华童装厂的工作台上。
晓英的新生活由此开始。
童装厂比劳保服装厂大,年轻人也多,走进车间仿佛进入蜂房,嗡嗡嘤嘤,忙而有序。注意看,缝纫工里竟然夹有男人,让晓英稀罕不已。在小孟庄,针线活属于女人,男人若是穿针引线定遭人笑话,说这个男人不男不女,像个二姨子(两性人)。男人落下这个名声,这辈子就完了,好女人是不会嫁他的。想到男女事,男会计又浮现眼前。晓英暗骂自己没出息,忙将目光移向别处。
晓英报到后被安排到一个空位上,她看左右都是姑娘,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组长介绍晓英来这里,说她是熟练工,上机就能工作。晓英没给组长丢脸,上机就娴熟地操作起来,缝纫速度不比姐妹慢,输送带像溪流一般流淌,她接过布料,机器一声响动,再一声响动,工序完了,顺手将半成品放入输送带,不慌不忙,速度与输送带转速相当。
晓英来童装厂时穿的是秋装,现在毛衣已经上身,就是说她来这里已换了季节。时间真快啊!这天组长打电话给晓英,说她下班过来。晓英好多天没见组长,很是想念,接到电话,开心地说:“组长姐,我好想你啊。”
组长说:“姐一会就到。晓英啊,你的好事来啦!”
晓英说:“组长姐,我在厂门口等你,不见不散!”
组长说的好事,指的是晓英的婚事。两个人在厂门口刚碰面,组长就迫不及待地说起来,还拿出照片让晓英看。晓英双手蒙面,像避瘟神一般往路边躲。组长跟过来,拉住她说:“死丫头,跑什么?姐又不吃人!”
晓英看没人注意她们,站下说:“组长姐,你说的好事就是这个啊?”
组长用指头点着晓英的脑门,问:“婚姻是人一辈子最大的事,说大它比天大,你说不是好事,难道是坏事?”
前车之鉴,晓英不愿想这事。她噘着嘴巴不说话,组长看出来,就为她洗脑子,让她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组长说:“世上好人多,坏人少,人跟人是不一样的。”
说了一会话,晓英的态度出现变化,嘴巴不噘了,也不再躲避。组长再次拿出照片。晓英瞄了一眼,是一张五寸彩色照片,一个与晓英年龄相仿的男子站在工厂门口向她微笑。晓英再瞄一眼,工厂就是自己工作的丽华童装厂。
晓英的心狂跳起来,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她问:“组长姐,照片上的这个人是谁?他在哪里上班?”
组长笑说:“这个人姓王,和你一个厂,在机修车间,干修理。”
组长的红线牵住了这对男女,一年后,一个小生命来到人间。
小生命给这对男女带来欢乐,同时也带来现实问题。二人世界,一张床铺照样甜蜜度日,有了小生命就是三口之家。家就得有家的样子。丈夫小王在小生命呱呱坠地后,忙里偷闲地租赁一间民房,生活必需品未及置办,晓英和孩子就出院入住。
有了住所,就有了家。家温馨、甜蜜。家是一根桩,把晓英的心牢牢拴住。晓英的心变得踏实,岁月仿佛回到从前,她和哥跟着爸妈生活。一天夜里,晓英大声叫妈,吵醒小王,也惊醒孩子。孩子哭,晓英又是哄又是呵,孩子依然哭。小王建议说:“喂奶试试。”
晓英慌慌撸起内衣,奶头堵住孩子嘴,孩子有奶吃,不哭了。晓英看一眼小王,说:“你真有办法。”
小王吹嘘道:“没吃过肉,还没见过猪吗?”
晓英推一下小王,笑说:“刚说胖你就喘起来了。”
有了孩子快乐多,琐碎事也多。快乐而又忙碌的日子过得快,转眼产假就结束了。接到上班通知,晓英愁得吃不下饭。孩子怎么办?她让小王拿主意。
小王自言自语说:“保姆不能找,找了负担重。”
晓英接话说:“保姆是有钱人请的,我们请不起。”
小王说:“要不这样……”说了半句停下,两眼看着晓英。
晓英催他快说。
小王说:“我说了你别生气。”
晓英说:“不生气。”
小王说:“把你嫂子请来。”
听是这个,晓英的脸色陡变,大声说:“不准提她!”
小王说:“看你,说不生气还生气,出尔反尔。”停会又说,“要我说多亏嫂子那一掌,不是她我到哪娶这么好的老婆。你说是不?”
晓英撵鸡似的说:“去!去!去!油嘴滑舌!”
小王做个滑稽表情,说:“好,不说这个,说孩子。”他从晓英怀里抱过孩子,说,“我俩上对班,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晓英直言不讳说:“我也想过,可我担心你带不好。”
小王把握十足地说:“别担心,孩子饿了我喂,哭了我哄。八小时,坚持一下就过去了。”
晓英问:“你喂啥?又拿啥哄?”
小王说:“奶粉。”
晓英闪着泪花说:“现成的奶吃不上,却要吃奶粉,钱打水漂了。”
小王说:“打水漂也比找人划算!”
上班第一天就是夜班。
出门前,晓英抱起孩子喂,孩子吃得直打嗝,把奶头吐出来,她还要孩子吃。晓英想孩子多吃一口奶水,就会省下一口奶粉。奶粉要钱买,而奶水不用。可孩子不听她的,吃饱就不吃了,含着奶头玩。晓英看再不走就要迟到,这才放下孩子,心急火燎地往班上赶。
在班上,晓英手里干着活,心里想的却是孩子。晓英想的是现在时——孩子是醒还是睡?醒了闹人吗?小王和奶粉,会不会烫着孩子的小嘴……这就分心了,干活速度明显慢下来。
过去干活,晓英手上的速度与输送带同步,忙里偷闲还能与姐妹说几句闲话,一个班下来,并不感到累。今天也不累,但有点紧张——晓英感觉输送带在挑战她,想把她甩下。晓英心里骂输送带不是东西,过去我是姑娘你老实待我,今天当妈了就耍弄,狗眼看人!
晓英憋着一股劲,手上用力,速度上去了,感觉又回到姑娘时代。却没坚持多久,不觉中又想房子。
晓英和小王租住的房子在郊区,离童装厂十多里,骑车一小时。舍近求远来这里,图的是便宜。别看房子小得像鸽笼,仅十多平方,一张床、一张饭桌就占去大半,如果放在闹市,租金翻一番。小王跟晓英说,跑路费的是力气,省的是钞票。力气是什么?它是井里的水,前面用了后面就来,而钞票不是。钞票是结过扎的老娘们,永远不会生钱。这些道理晓英懂。晓英的心大着呢,她跟小王合计,等攒够首付款,就在郊区买房子,买不起大的,就买小户型。有了房子,就不用往外掏租金了。
目标明确,日子就有奔头。
晓英一边想事一边干活,突然胸部一阵酥麻,浑身如遭电击,人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是涨奶了,十万火急,眼下要做的是找个背静地方挤奶水。晓英跟红杏组长耳语,请她上机帮忙。得到许可,晓英快步走进洗手间,纽扣没有完全解开,一对奶子就急不可耐地跳出来。晓英双手齐动,两只奶头像两支水枪“嗞”“嗞”喷奶水,奶水通过水池流进下水道,与脏水一道流走。多好的奶水啊,就这么白白地糟蹋了。挤了几把,奶子刚舒服晓英就停手。晓英知道过一会奶子还会涨,但她不愿多挤。奶水是孩子口粮,营养胜过奶粉,晓英想把奶水尽可能多地带回家。孩子多吃奶水就会省下奶粉,省下奶粉也就省下了钞票。聚沙成塔,积少成多,少买一袋奶粉就省下几十元,毫无疑问,他们的积累也就增加几十元,积蓄多,离目标也就近了。晓英知道,小王虽没明说,他们的方向却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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