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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彩童年(二)

时间:2023/11/9 作者: 连云港文学 热度: 19730
张耀山

贾圩桥头集市

贾圩桥与马艞相距不远,一桥一艞同为水上建筑,同时承载水陆交通的功能,后人往往把马艞与贾圩桥混为一谈,认为马艞是贾坪桥的前生,这是误读。

  贾圩桥头是南来北往商贾粮草补给的驿站,类似于如今的高速公路服务区。在火车汽车没有作为主要交通工具之前,马车成为运输领域的主角。贾圩桥位于城市东南顶角处,是南北交通的必经之地,也是人与马的落脚点。紧挨贾圩桥的陈姓家有三驾马车,五六匹马,这在当时绝对是显赫之家。由于马要吃草,自家人手不够,周围邻居大妈们到河边荒地割青草卖给他家喂马。因为不需要成本投入,就地取财,只要不惜劳力,来钱很快,好多大妈纷纷效仿,形成一定的规模,并有专用名词,叫作“割青”。这大概是贾坪桥头形成以“马”为产业链的雏形。

  陈家在南山头靠近海连路边的空地上搭建马棚,马棚上有块木头招牌,“马客栈”三字十分醒目。傍晚时分,马棚下拴了很多马,看上去投宿人很多。第二天天还没亮,马帮们便匆匆上路了,空荡荡马棚再度热闹起来是在早饭后,东山根买松毛的樵夫、推着独轮车的车夫以及扛着扁担的挑夫,都在此等待生意的开张。由于聚集人多了,卖茶的卖零用百货的摊点也应运而生。随着时间推移,规模不断扩大,剃头的、修鞋的、卖烟叶的、卖估衣的、算命打卦的、卖野药的各行各业一应俱全,小本交易的商贩纷纷来此淘金。一时间形成了初具规模的小集市。

  不知什么人看到了商机,在陈家马棚对面,盖了几间大房子,是这个小集市的配套产业——马车和钉马掌,与其对应的还有一个小铁匠铺,它们的加盟给本来很热闹的贾圩桥注入繁华。自此,我和小伙伴们又多了一个看热闹的去处。几根高高的木桩上用一根横木连接起来,阴森森地杵在半空中,有点像电视里处决犯人的绞架,上面垂下粗粗麻绳,麻绳把马的头固定起来并吊得很高,四肢被捆绑着,使马动弹不得。一个如同屠夫般的工人手拿一把刀,熟练地削去马蹄上的老茧,然后找一个与马蹄大小相符的铁掌,用三角钉牢牢地楔在马蹄上,看上去有点儿血腥,这是我们最想看到也最怕看到的场景。后来钉马掌的师傅告诉我们,马脚底下有很厚的角质层,没有神经系统,所以马是不会有疼痛感的。

  铁匠铺是钉马掌的配套产业。铁匠铺由两个人打理,他们是师徒关系也是叔侄关系。铁匠铺原址位于通灌路小学对面的建筑联社门口。老板姓什么不知道,但他有个特点就是个头特别矮,头很大,罗圈腿,大家都叫他“小国人”由于生理原因,近五十的人了仍是单身。家边有乐于成人之美的媒人,曾在周边农村替他介绍过对象。做一辈子铁匠,应该有些积蓄,但一看其形象,女方就躲得远远的,日子长了,再也没有人为他提亲。但他手艺了得,东山根及南城附近的农民都认他的产品,据说钢火好,特别耐用,并且营销手段灵活。农民把自己家不用的农具拿来卖给他或直接兑换,比卖给收购站便宜,但买铁匠铺的农具比在商场里买的要实惠许多,实现“双赢”。很多人想拜他为师都被婉拒,后来收他哥哥家的儿子为徒,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过去手艺人拜师是有套严格程序的,师傅收徒或者徒弟拜师都会持谨慎的态度,一旦师徒关系确立就是终身不能反悔的。师傅对于徒弟而言,不仅要传授技能,生活成长吃喝拉撒也应视如己出,如有怠慢,会受到同行的讥笑和谴责的;徒弟跟随师傅不仅要学手艺,对于师傅的生老病死、养老送终有赡养的义务,否则会视为不孝。“师徒如父子”不是停留在口头上的客套。

  由于血缘关系和师徒关系并列,减少了许多环节。他的徒弟比我们大七八岁的模样,干的是粗活体力活,师傅干的是细活技术活,这是一对绝佳的搭档。火苗在风箱的推拉中忽上忽下,师傅告诉徒弟,火苗呈蓝色时所释放的热量最大,更利于后期的锻造。当烧红的铁块被长长的钳子夹到铁枕上,徒弟抡着大锤,师傅拿在小锤,在师徒二人交替锤打中,不规则的铁块很快初现雏形,四溅的铁花令人着迷。单一的马蹄铁掌,由于技术含量低利润少,不是主打产品,他们更加接地气,将产品延伸到铜勺锅铲菜刀铁锹草叉之类的百姓生活必需品,生意十分红火。令人称绝的是他们能根据废铁的形状规格打造出不同功能的产品,且不要图纸也不需设计,全凭长期积累的经验。

  贾圩桥既然是交通要道,那么它所延伸的产业大多与交通相关联,成为这一区域的基本特征。“跑人载”这一行当,是不会被载入中国交通史,也不可能被复制运输方式。所谓“跑人载”,类似于今天的出租车,区别在于一个是自行车,一个是汽车;一个是人力的,一个是机械的。

  贾圩桥的栏杆上,每天有好多“跑人载”在此招揽生意。他们的服务对象是周边如南城、板浦甚至更远的农村来市区或由从市区返回的农民。所用的自行车大多是自己组装的,结体牢固,载重量大,因为车不但要载人,有时还要带货,人货混装。从商场里买来的自行车价格贵又不胜其力的。他们从收购站里买来的大圈钢条、铁管、大皮内胎等废旧配件,从先期组装到后期维护,各道程序,驾轻就熟,极大地减少了成本。重量轻以减省体力的付出,这是他们在选材之初必须纳入在设计范围之内,所以他们组装的自行车前后牙盘的齿轮差距不大,没有盖瓦,没有铃铛,没有刹车装制,没有多余的配件,整个车子看上去如同脱了毛的公鸡。除了铃铛不响,其他地方都响,这是“跑人载”人的自嘲,很风趣也很形象。笨拙不好看但载重量大,非常实用。

  儿时我对自行车的钟爱不亚于年轻时对轿车的羡慕。所以每次到贾坪桥上玩耍都会到“跑人载”的圈子里待一会儿。从他们相互之间对话中,我发现一个不可思议的秘密,他们“跑人载”的目的不是为了赚钱,当然也不是勒紧裤带在这儿学雷锋做好事的,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农村人进城时所带的干粮。那时农村的日子要比城里普通居民的日子要好过些,除了集体农田以外,他们有自留地,养鸡鸭,说不上富裕,但基本生活保障没有问题。“跑人载”的人所获得的报酬宁愿是一块饼或者是一只馒头。那时对“穷”的理解是粮食紧张而不是钱的拮据。只要你不惜体力,来钱的渠道是比较多的。像我们住在河边的居民,随便捞点鱼虾之类的就能换来钱,但有钱不一定能买到粮食。在“食”与“钱”之间,前者是首选。“民以食为天”,有过那段生活经历的人才能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分量。

  与贾圩桥西热闹的场景不同,贾牙桥东死一般的寂静,当地人称这儿叫“小乱坑”。“小乱坑”中间有条人工走出来的小路,胆大的人白天抄近道去往新浦农场、部队农场以及东山根的新滩大队。它位于现在华联广场的雕塑身下,处于海连路、小铁道及瀛洲路的三角地带。在这三角地带的顶角处有三座建筑物,面积很小,三个加起来不足二十平方米。两边是看小铁路班道房,中间是一个“丁头舍”。“丁头舍”的主人是个寡妇,当地人管她叫“小宝贝”。听说1949 年前曾风光过,从她穿着打扮破旧,但举止多少流露出辉煌一时的迹象,不知什么原因落泊于此。大人们私下议论过,说法不一。她在“丁头舍”的前面搭一个小凉棚,夏天卖茶水,赚点儿零花钱。在凉棚的一角,用三块石头支起一口小锅灶,旁边有一口黑瓦缸,这是她小本买卖的全部家当。水是从龙尾河里舀来的,浑浊的河水,用明矾搅一搅,立马清澈。茶水充斥着咸味和烟熏火燎的味道。好在在这买水喝的人不太讲究茶水的口感,烈日之下给体内补充点儿水分,仅此而已。这儿逗留的多半是车夫和挑夫,虽不能与桥西热闹场面比,但也不乏人气。她的住处紧挨着农场的地界,每当庄稼成熟的时候,她经常偷庄稼,农场保卫人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去了。她带着一个有点智障的男孩,年龄比我的父辈小不了几岁。每到中午吃饭时分,他会过贾圩桥,沿着龙尾河向北挨家乞讨,她一手端着碗,一手拖着打狗棒,臂上挎着一只篮子,这是当时乞讨人员的标配。家边人对他很熟悉,连狗见到他都不叫。一趟转过来,不但自己吃饱了,剩下来带回家给母亲吃。小日子虽艰苦些,尚可勉强度日。

  “文革”期间,贾圩桥升格为军事要塞,成为两派必争之地,桥两头垒起了防御工事,架起机枪,过往行人要接受严格盘看。她家的“弹丸之地”被强行征用后,母子俩流落何方,无人知晓。

黄四爷的杂货铺

“黄四爷”,家边邻居不管男女老少都这么叫他,与年龄辈分没有一点儿关系。

  黄四爷家祖籍板浦,向上数几代都是做杂货买卖的,这种小本经营不会赚很多钱,但在当地还是小有名气的。

  板浦是灌云县衙的所在地,当年盐业贸易发达时有五万多商人入驻,创造了板浦的辉煌,“吃在板浦”,不是浪得虚名的。在黄四爷的眼里,板浦是全国最大最富有的城市。

  这种“夜郎自大”的优越感,在一次不经意的遭遇中受到了挑战,但却使他家日呈颓势的杂货铺再度振兴。

  听说新浦通火车了,看过火车的人回去将火车吹得神乎其神,一下子点燃了年轻黄四爷的好奇心。他约了四五个伙伴,徒步从板浦来到新浦,刚过贾圩桥就听到了火车的长鸣声,一行人气喘吁吁地跑到通灌路的道口时,西行的列车吐着浓浓的白烟呼啸而过,渐行渐远,他们余兴未尽,效仿着城里孩子撅着屁股,耳朵紧贴在铁轨上,欣赏铁轨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直至消失。看到了也听到了,火车比传说更加神奇。

  时近中午,他们坐在路边的小摊上点一碗馄饨,狼吞虎咽。为了赶路,他们没吃早饭,一路风尘地赶过来的。

  一听口音就知道店主是老乡。饭店老板告诉黄四爷,说他姓朱,仲集人,来新浦做生意已有十多个年头了,由于这儿流动人口多,饭菜口味好,价格便宜、诚信经营、回头客多,生意还算不错。

  黄四爷与其他几个伙伴不同,他家几代人都是做小买卖的,头脑灵活善于发现商机,是他与生俱来的优势。他主动把话题引向深入。

  店主朱老板略有骄傲、以心满意足的口吻告诉黄四爷说,十几年前他在仲集老家,每天半夜起来磨辣椒酱,天亮之前赶到新浦卖掉,下午返回家中,一来一去往返几十里地,在路上要花费五六个小时,辛苦不说,只能赚小钱,勉强维持一家老小七八口人的生计。没有过多的本钱,也没有其他能耐,只好咬着牙硬挺着。

  一根扁担两只木桶六七十斤辣椒酱,从贾圩桥沿着龙尾河边,到后街建国路折回,再沿着通灌路向南到贾圩桥,走街串巷吆喝着,一圈下来基本卖完。这种低成本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买卖很容易被复制,有一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对手,抢占了他的固定线路,等他回到贾圩附近时,一半也没有卖完。这一天他很沮丧,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靠在路边的背风处度过了漫漫长夜。清明前后,春寒料峭,这一夜他没有合眼,数着黑夜里的繁星,盘算着今后何去何从。

  三天后的早晨,他从仲集出发,这次伴随他的不只是扁担和木桶,还有一辆平板车,车上装上了松棒和拐磨以及简单的生活用品,在他前几天晚上勾画前景蓝图的地方落户了。拐磨支在通灌路边上,现磨现卖,由于价格公道,口感纯正,拥有固定的消费群体,生意出奇地好。日子久了,买的和卖之间彼此很熟悉。一些学生或者干苦力活的人拿着饼在一旁相眼时,店主会主动给他们的饼子上抹上一点儿辣椒酱,这个小小的举动不但笼络人心,也触发了灵感,让他再度发现了商机。他扩大经营范围,在路边支起了草锅,卖锅盔饼。“锅盔饼”形似钢盔,故名。是用“死面”做的,很硬很有嚼头,关键是压饿,放上几天也不会变质,因而深受下苦力人的青睐。两年后,他们房子扩建了,经营水饺面条豆浆油条等项目,成为小有规模的饭店,卖辣椒酱则是他家的副业。

  店主朱老板在向黄四爷平淡无奇地讲述着他的发迹史时,没有用“创业”“打拼”等励志或煽情的豪言壮语,好像通灌路旁的这块空地就是为他预留的。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回板浦的途中,看到火车后余兴未尽的同伴们仍处于兴奋之中,黄四爷却陷入了沉思。

  板浦兴于盐渔,衰亦盐渔。黄四爷出身时,板浦已走过了它的鼎盛期,大量的外地客商,纷纷撤离板浦,这让靠输血而略显富态的板浦辉煌不再。

  黄四爷排行老四,上面有三个哥哥。老大被盐商带走了,去外地谋生,婚姻状况不详;老二投身革命,听说有不低的职务;老三大学毕业后去国外创业。此时的黄四爷,刚从父亲的手中接管祖上留下的杂货铺,由于头脑聪明为人勤奋,小小的杂货铺被他打理得风生水起。

  从新浦回来后,黄四爷的心里波涛汹涌难以平静:眼下的板浦颓势已显,三十里外的新浦旭日初升。十几天来他的内心深处在勾画着宏伟蓝图已经成熟,他想将板浦的店铺卖掉,到新浦去另起炉灶,开辟一片新的天地。如何说服父亲并能得父亲的支持,他在纠结着、困扰着。

  当他鼓足勇气与父亲摊牌时,父亲长时间地打量着这张幼稚却充满期待的脸,出乎意料地同意了。但父亲不主张将现有的杂货店卖掉,原因有二:其一,杂货铺是祖上几代留下的产业,不能毁在自己的手中;其二,万一另外三个儿子在外混不下去的时候,也好有个退路。

  父亲将几十年的积蓄倾囊而出。

  两辆牛车满载着建筑材料,后面跟着十来名泥瓦匠,浩浩荡荡地从板浦向新浦开拔。对于黄四爷而言,这是一次史诗般的迁徙。

  这一年,他刚刚二十岁。

  黄四爷家新房落成那天,父亲从板浦请来马戏团,踩高跷舞狮子玩花船,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中午在隔壁仲集老乡朱老板家设宴,酬谢前来道贺的各方宾客。时值盛夏,炎热难耐的周边邻居,每晚聚集在黄四爷家杂货铺门前的凉棚下,免费听淮海锣鼓,持续一个月,攒足了人脉。

  我频频光顾黄四爷家的杂货铺,是在杂货铺坐落在通灌路上三十年以后的1962年。这一年,我上小学一年级。杂货铺里的学习用品花式品种齐全且价格便宜,挑选余地大。到底是祖上做小生意的,黄四爷擅长使点儿小恩小惠以笼络消费者的贪欲。每到学期开学发新课本时,黄四爷会为学生准备裁剪整齐的“牛皮纸”,免费送给学生包书,有时碰上黄四爷高兴,还会用毛笔在书皮上写上书名。小学生没有什么奢望,上学或放学的路上,绕道在这待上一会儿便感心满意足了。

  黄四爷家的杂货铺在通灌路小学向北有三四十米的距离,中间隔着教育巷和卖水的王家及开小饭店的朱家。杂货铺再向北是炭场菜市场百货店小医院,对面是新村小学。杂货铺对面向南百余米即如今的青年路,是粮店和新浦中学。每天从东山根、灌云等地进城的农民,他家的杂货铺是必经之路,生意如何姑且不论,但这儿从来不乏人气。二十多年前,黄四爷将杂货铺选址于此,是具有前瞻性的战略眼光的,看重的就是它的发展后劲。

  杂货铺分为两个功能区域:靠近路边的凉棚底下卖小百货,由黄四爷的女儿经营,室内的穿堂里卖大百货,由黄四爷的老伴打理,黄四爷看似甩大袖,实则掌控全局。一家三口人配合默契其乐融融。

  听家边大人说,韩三娘的娘家姓卞,是早年从扬州来板浦做生意的大户人家千金,是独生女,父母视为掌上明珠。与她同龄女孩都缠小脚,她却光着大脚丫到处跑,从不把别人的讥笑放在心上。黄、卞两家的门铺紧挨着,关系走得很近。卞家只有一个女儿,势单力薄又是外地人,而黄家有四个男孩。起初,卞家想靠着黄家的势力呵护,免得当地人欺生,日子久了,两家人相处得如同一家人。卞家有意将黄家的大儿子招为上门女婿,继承卞家的家业,同时也给独生女有个交代,百年之后也好安心。这种两全齐美的善意,却被黄家婉言拒绝了。在黄家看来,自家的大儿子入赘卞家有霸人产业、夺人钱财之嫌疑,让人耻笑。这冠冕堂皇的借口以外还有难以言表的情由:自己的儿子做上门女婿,这在当时不是一件十分光彩的事。

  黄四爷十八岁那年接管了杂货铺,因从小就在杂货铺里长大,一切业务驾轻就熟毫不费力。那年黄四娘也是十八岁,平时喜欢绣花剪纸的她,有意无意地经常往杂货铺里买点绣花针花线什么的,大男大女日久生情,当两家大人发现端倪时,因势利导,顺水推舟,不需父母之命也没有媒妁之言,黄、卞两家一拍即合,成就了这段美满的婚姻。

  黄家大儿子随着卞家去了扬州,卞家的女儿嫁给了黄家留在了板浦,亲上加亲,皆大欢喜,一时传为佳话。

  处家过日子哪有十全十美的,黄四爷夫妇婚后十多年没有一男半女,这是他俩的隐痛。好像是歌德说过这样一句话:人变得真正低劣时,除了高兴别人的不幸时,已无别的乐趣可言。家边“长舌妇”私下议论,女人太干净了就不会生孩子,太肥的母鸡不下蛋。这话说得实在太损且毫无科学道理。黄四娘家祖籍扬州,南方人天生就比北方人爱干净,大户人家出身的黄四娘尤为突出。据她的邻居说,她一年四季无论春冬,每天早上四点左右起床,首先是梳洗打扮然后生火做饭,再忙再累,黄四娘总是把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从小养成的习惯,几十年来一成不变。不像我们家边小媳妇老妇女,太阳多高不梳头不洗脸蓬头垢面,跋着鞋子虾着腰往茅房里跑。在她们看来,素面朝天的生活最真实,她们最看不惯将生活当作舞台一样,搔首弄姿卖弄风情的女人。

  黄四娘在自家后院的空地上种满了各种颜色的月季花,院子里四口土瓦缸里面盛满了雨水,每天清晨用喷壶浇花。她汇泡一小缸豆饼,适时施肥,月季花开得又大又艳,煞是诱人。男孩子本不该喜欢花,但每当我路过他家后院总是忍不住从篱笆的缝隙看上一阵子。“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流连蝴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这是唐代大诗人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诗,我喜欢写这首诗赠送好友,或许是出于对那个场景的追忆。家边又慵又懒的“长舌妇”嫉妒地说,像她这样不会生孩女人,不自己找点事做做还能干什么呢。黄四娘听到了,大度地朝她们笑笑,从不与计较,彰显出有钱人家十足的底气。

  某年重阳节早晨,天还没有大亮,黄四爷夫妇听到门外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抱到屋里一看是个女婴,白白的胖胖的,甚是可爱。黄四爷夫妇年事已高,于是收养了女婴,取名重阳。这个名字有些男孩子意韵却颇具内涵:其一,女婴是在重阳节那天来到黄家的;其二,黄四爷家的杂货铺在板浦的时候,靠近“重阳门”,是他俩经常幽会的地方;其三,黄四爷黄四娘都是属羊的,音意都与“重阳”合辙;其四,重阳时节“满地尽带黄金甲”,姓与名相呼应,富有诗意。

  重阳长到该上学的时候,她的语言尚不能表达完整的意思。上了几天学后被学校退了回来,于是死心塌地地跟着黄四爷学做小买卖。据家边的“长舌妇”有鼻有眼地私下议论说,重阳的母亲是铁路北家境还不错的一户人家的大姑娘,爱上一个大她十多岁的已婚男人,珠胎暗结,这在当时如若事情败露,女孩子丢人现眼不说,男的没准还得吃官司。这点他俩比谁都清楚,于是釆取很多措施试图将胎儿打掉,没有成功,实在没辙,躲到乡下把孩子生下来了。估计重阳的智障就是那时落下的。大概是这个偷吃禁果的女孩看到黄四爷家没有一男半女家境很好且老两口为人也特别厚道,便将“重阳”悄悄地托付给了黄家。我们无须追究这个传言的真实性,但小时候,我经常看到在黄四爷家杂货铺对面的大树底下,有位中年妇女隔着通灌路失神地打量着重阳,其模样与重阳多有相似之处。我将这个发现告诉父母,被没头没脸地训斥了一顿,看来“长舌妇”们的种种传言在坊间已是公开的秘密,并非空穴来风。

  别看重阳语言表达有障碍,没有上过学,不管你买多少东西,她一搭眼马上就报出价格且准确无误,从不出差错。这一长项,连我们的算术老师都自愧不如。等到她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杂货铺基本由她一个人里外打理,有些大掌柜的做派。退居二线的后台老板黄四爷穿着长袍戴着裘皮帽倒剪着双手,在一旁看着手脚麻利的重阳有板有眼地忙碌着,有点像电影里的“老财”。

  黄四爷家的杂货店从板浦搬到新浦四十年后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他家隔壁的朱老板家饭店失火,殃及了山搭着山的黄四爷家杂货铺,所有财物化为灰烬。半年后原址再建,涅槃重生,继续着他们的买卖。

从贾圩桥到华北桥

老新浦由三横四纵路网构成。横向为通灌路、海昌路、南极路,纵向为建国路、民主路、解放路、海连路。从贾圩桥到华北桥是三横路网的末端,即海连中路上。记忆中的海连中路南边有曙光化工厂、酿化厂、殡仪馆和港务处;路北有新浦中学和新浦公园及零星的草屋,人烟很稀少,十分萧条。从贾圩桥到华北桥两地之间不算太远,海连中路路边有条小河,大概是筑路时就近取土而自然形成的,客观上具有排水功能。

  两桥中间有个殡仪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仍在使用,后来因为市政建设的需要,在这块地上竖起了“天然居”,这是当时连云港地区最高的单体建筑。

  为了保护耕地,节省土地资源,1956 年4月27 日,毛泽东、朱德、刘少奇等151 名高级官员联合签名,以个人的名义倡导火葬,估计殡仪馆应该在这前后建成的。建成初期,设备极其简陋,一块大铁板架空在石头上,底下填满柴火,死者躺在铁板上,身上浇上助燃剂,烧的时候由于死者身体收缩,会坐起来,把围观的人吓个半死。看过这恐怖场面的小伙伴会添油加醋地渲染,以炫耀自己的胆量。那时海连路以南几乎没有人居住,比较偏僻,民政部门选址于此当无可厚非。由于殡仪馆受制于条件,实施并不完备,坊间一些若有若无的传言,令人毛骨悚然,不忍描述。每当我不得已路过这儿时,总觉得有一股寒气往上冒,所以它的存在,限制了我的活动半径。

  华北桥的东边是港务处,西边是航运公司,它们从事相同的业务——水上运输,但其范围不同,一个是屯货,一个是运货。南北物资,互通有无。

  百里云台山,沙石储藏极其丰富,而苏中地区是平原,要筑路架桥,盖房子需要材料来源,连云港最近且运输成本最低,这得天独厚的资源拉动了一个产业——石子。砸石子是密集型的手工劳动,是体力活,比糊火柴盒、织手套等厂外加工活,来钱快,赚钱多,成为男孩多的家庭首选。石料的来源要靠自己到南城采石场去捡。南城的石头是片状的,石质酥软,便于后期加工,而东山根的石头圆滚滚的,石质坚硬,不过两种石头的收购价格也有悬殊。等到石子集聚到一定数量时就拉到港务处去卖。有专人根据材料的质量、石子规格的大小定价。收购的师傅把关很严很克扣。还好一手交物一手交钱,绝不打白条。这边过货那边上船,收石子那几天,人抬肩扛、大车小车,齐涌港务处,海连路上出现少有热闹景象。

  华北桥头和贾圩桥头一样,都是交通要道,一个是水上交通,一个是陆路交通。交通工具不一样,一个是南方的船,一个是北方的马。“南人善使船,北人善驾车。”海连路将南北主要交通模式联在一起,时有互动。这样地域特色在国内其他城市并不多见。所以有的专家据此提出,连云港是南北方的交会点,对于这一论点,我举双手赞成。

  从贾圩桥到华北桥,现在开车撂下油门,凭惯性滑行即可到达。但在儿时,感觉两地间的距离十分遥远,没有事很少光顾这儿,所以没有留下太多的记忆。在残存的印象中,华北桥的两岸停靠很多船,装货的卸货的,井然有序。船上有高高的风帆,用很粗的缆绳拴在河岸的木桩上。来自南方的大船上,手绘彩色图案,船上的小孩身上背着很大的葫芦,功能相当于如今的救生圈,让人眼馋。两岸泊船之间有一条窄窄的河道,小舢板来往其间。华北桥头,一派繁忙。

  华北桥西岸有个客运码头,是南下的起点也是北上的终点。从此向北就是入海口了。客船是墨绿颜色的,靠烧煤产生的蒸气来驱动,当地人俗称为“小火轮”。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次乘坐过“小火轮”。此行的目的是去杨集大舅家拾麦子。记不清是哪一年,大概还没有上小学。“小火轮”在宽阔平静的水面上划过,留下了羽毛状的水波,享受一次别样的体验。“小火轮”的起点是华北桥,终点到哪我无从得知。

  船到伊山时几近落日时分。下船后步行,到杨集时太阳已升得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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