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三大法宝
记得小时候,祖母、母亲、姑姑、小叔都很疼爱我,我很想通过这篇文章向他们表达谢意,却每每无话可说;而我的父亲对我的管束最严,我很怕他甚至有点恨他,却对他倾吐的文字最多。常言道:“父亲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专家认为,孩子对父亲的认知分为三个阶段,童年时觉得父亲什么都懂,叛逆期觉得父亲什么都不懂,到了成年后反过来又觉得父亲什么都懂。我的父亲是在我对他认知的第三阶段离我而去的,所以他给我的印象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总结起来他有三个长项:
其一是喜欢喝酒,但酒量不算太大,两口酒下肚,话特别多。每次喝酒都是一场“马拉松",从家里的琐碎小事到周边邻居的家长里短,偶尔也会讲点儿坊间流传的历史名人轶事,乍听有几分新鲜感,可日子长了,只要看他酒杯子一端就找机会躲得远远的。他喝酒时,喜欢把我拉在旁边,他需要有听众。不是好酒,也没有什么好菜,但是父亲很投入。有时会用筷子蘸点酒放在我的嘴里,看到我痛苦的表情时他会很开心。在他的影响下,长大后我也喜欢喝酒,所不同的是我的酒量比他大得多。
其二是父亲书法功夫了得,颇有几分“鲁公”遗风。属于清末民初的流行书风——敦实、厚重、光洁、内敛。他是我们周边邻居眼中的“书法大家”,在他身边长期耳濡目染,我对书法的兴趣也浓了起来。有一次,邻居家的孩子,一到天上黑影就开始啼哭,不知从哪求来的偏方,叫作“天黄地绿,小孩夜哭,君子一念,睡到日出”,让我父亲抄写,恰巧父亲不在家,由我代笔,写好后贴到大街小巷、人口流动多的地方,看的人多了,孩子的病自然就好了。父亲看到我的字后大加赞赏,从此我与书法结下不解之缘。
其三是父亲的二胡拉得不错,属于那种业余中的专业水平,之所以说他“专业”,是因为他有专业化的追求。如他在拉《二泉映月》时,喜欢用丝弦而不是用当时所流行的钢丝弦,他认为只有丝弦演奏出来的效果才能悲凉而哀婉,缠绵而悠长,唯此才足以表达月光下瞎子阿炳的生活窘态,才能向世人传递出《二泉映月》一咏三叹的凄美境界。
每逢春夏秋三季,太阳还老高的时候,父亲就会将“半岛”打扫得干干净净,摆好板凳沏好茶,等候太阳快落山时,一些器乐爱好者带上自己应手的家伙向“半岛”聚拢。这些人原来都有自己的活动区域和搭档,个个身怀绝技,后来被父亲“收编”或自己投靠而来的。所以说这是一支庞大的、自发的、业余的专业团队。演奏的曲目大多是时下流行的革命歌曲,兴之所至时也会弹唱些地方小调,如《王妈说媒》《小寡妇上坟》。唱到伤心处连哭带嚎的情景引起家边一位年轻寡妇的强烈不满,她向居委会告发,居民六组小组长将这“业余的专业团队”强行解散了。
居民小组长不是什么官员,但她是小组居民推选出来的,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她的任何举措都下代表着小组居民的意愿,上传达和执行上级部门的指示。她是政府部门联系群众的桥梁和纽带。官不大,权力是不可小觑的。什么夫妻吵架、婆媳纠纷,只要她出面调解,定能“药到病除"。就连家中来了亲戚留宿,也要据实向她汇报登记。其他诸如孩子当兵就业,贫困家庭吃救济,几乎都是她说了算。她习惯于用怀疑的眼光打量周围的人和事,善于“无限上纲”,加之她是军属,在小组里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所有居民都敬畏她几分。
所幸的是这支“业余的专业团队"后继有人,在我们的邻居中,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都能“锯”两下,尽管如同“杀鸡”一样,个个乐此不疲。
家境由盛而衰
我家由盛而衰分为三个阶段:1958 年祖父溘然离去,使家庭处境每况愈下;1964 年父亲结扎,使家庭处境雪上加霜;1970 搬迁重建,使家庭处境岌岌可危。我的父亲这辈子心气很高命运却很背。1958 年夏天,我的祖父卧床多日后撇下一家老少三代,撒手而去。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一向生活在祖父羽翼下的父亲不知所措。在我幼小的记忆中,父亲在猴嘴中学工作,这点微薄的收入无法支撑得起全家人的开支,他只能咬着牙辞去这份足够体面的工作,另谋生路。
我家来自北方,落户于龙尾河畔,属于单门独户,而其他邻居来自附近农村,大多沾亲带故。他们要抱团欺负那些势单力薄的邻居,是绝不会给对方留下反抗余地的。父亲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势,在“四面楚歌”的境地中争取一份领地,实属不易。大约是在1964 年的春天,我家忽然热闹起来了,街道组长整天带着一些有头面的人物来我家,有街道主任、派出所所长以及更高一级的领导干部,通过他们与父母零星对话,我大约知道他们的目的:动员我的父母做“结扎”手术。那时候,计划生育并不是国策,也不是强制性,所以打感情牌是最有效的手段。我父亲在猴嘴中学工作,我母亲在地毯厂上班,双职工家庭在龙尾河边的居民中是不多见的。这或许是他们选择我家作为计划生育示范家庭的理由。我母亲天生心脏不好,医生再三告诫她,像她这样的身体是绝对不能生孩子的,可是母亲冒着生命危险,一连为张家生了六个孩子(其中前两个孩子夭折了)。况且当时母亲的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妹妹。父亲正值壮年,身体强壮,找不到推脱的借口,无奈地接受了结扎手术。尽管那时候的公民对于上级指示的执行力度是不折不扣的、理所当然的、无怨无悔的,但父亲的心里多少有点被强迫被挟持的感觉。限于当时的条件,手术是不成功的。从此父亲落下了许多毛病,性格也一改以前,变得十分暴躁,并失去了工作,家庭生活一落千丈。生活的贫困,尚可忍受,让我提心吊胆的是,父亲一改读书人的斯文,每每在酒后会指名道姓地谩骂当初动员他做结扎手术的各级领导。尽管政府部门对我家给予包括吃救济等各种形式的关照和安抚,生活状况还是不可逆转地每况愈下了。
站在国家层面上来看,这场计划生育运动无疑是有战略眼光的百年大计,但对于我的家庭而言确实是一场灾难。父亲失去了工作,祖母,我的小姑、小爷,我和两个小弟一个小妹,老少三代十口人的生活负担,指望我母亲的微薄收入是难以维系的,家中的红木家具陆续卖给了民主路上的乐器店,座钟、瓷瓶等摆件悄然不见,短短几年间家徒四壁,1970 年,洪水过后只剩下锅碗瓢勺了。
好在父亲头脑灵活,据说得到我外祖父的真传,干起了铜锅钮碗的行当。坏了个洞补补可以继续使用,既省钱又省事。铜锅钮碗,始于先秦,兴盛于明清,是人类社会生活的必需,是政府极力扶持的职业。但父亲毕竟是新入行,加上身体大不如以前,家庭生活只能艰难地维持着。
男人要有血性
调皮捣蛋是男孩子的天性,偶尔搞点恶作剧会使童年的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多彩。过去男孩特别好斗,从骑马打仗、捣拐、老鹰抓小鸡、打弹弓等对抗性的游戏中能找到它的历史渊源。该出手时不出手,那是懦夫的表现,让人瞧不起。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们班从外地调来一个新同学,是个部队干部家的小孩。这个男孩穿着十分洁净,容貌清新,皮肤细腻,黄大衣、黄手套、黄军鞋、黄书包是他的行头,一个缩小版的“解放军战士”。他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小嘴也很甜,会施小恩小惠,学习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浑身上下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与龙尾河边的“土著”孩子相比,算是鹤立鸡群的人物。可是这家伙会使小心眼,常搞些意想不到的恶作剧来捉弄人,因无伤大雅,同学们也不会跟他有太多的计较。一次上体育课,由于前两天下了一场大雨,操场上十分泥泞,为了安抚同学们的情绪,老师组织大家猜谜语。他坐在前几排,撅着屁股,将手举到老师的面前,老师不忍扫他的兴,点名让他上台。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他压根就没有考虑成熟,尴尬地杵在那儿,同学们正在起哄的时候,他突然冒出声来:“王大娘,大白腱,坐在石头上。”课堂上顿时笑翻了天。这个谜底所有男孩都知道,是“碧”字,是男孩子调侃的顺口溜,他居然将其搬到课堂上来了。班主任漂亮文静,是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女教师,哪能受得这等场面,红着面,流着眼泪走出了教室。从此同学们人前人后都管他叫“大白腱”。
算是有缘分,我与“大白腱”走得很近,课余时间会相互走动,双方父母都彼此认识。说实话,他在班上除我而外,几乎没有什么可以私下交往的朋友。接下来发生在我俩之间的一件冲突使他的人气迅速飙升,成为焦点人物。
有一天课间,我跟他一起上厕所,偌大的厕所里就我俩,隔墙的女厕所里传来了叽叽喳喳的嬉闹声,他满脸堆笑,我知道他肯定有坏主意了。这小子趁我不备,爬到小便池的台阶上,踮着脚,屁股一撅,一泡尿撒了过去,女厕所里顿时发出一片叫骂声。这小子真够灵活的,撒尿和逃跑的动作是连贯的,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完成。当他跑到厕所外面时,我还傻傻地愣在那,原地不动,不知如何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场面。
我估摸着,上课的铃声马上就要响了,不得不硬着头皮走出厕所,眼前的情景让我再次崩溃,十多个同学将厕所的门团团围住,有男同学也有女同学,他们用极其鄙夷的目光盯着我,手指着我,嘴里不停地骂着“流氓、流氓”。最让人无法容忍的是,这小子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直接将这桩丑事推在我的身上。接下来,班主任老师来了,把我叫到办公室里,让我好好想想,夹着备课本,上课去了。
老师让我好好想想,可是我想什么呢?我唯一能想的问题是如何为自己开脱罪名,可是在厕所这样极为私密的空间,在没有证人的情况下,口说无凭,那时也没有DNA 检测。我怎样才能说得清楚呢?其实我那时想的最多的是,我绝不会放过那小子,要还事实以真相,绝不能忍气吞声。
我父亲的身影岀现在办公室里,将我领回家了。一进家门,我忍不住大哭起来,我不想唤起父亲对我怜悯,只是我感到满肚的委屈需要有人来听我的诉说。一番发泄后,心里舒坦了许多。
父亲让我看着他的眼睛,不许回避他的目光。这大概是父亲从私塾先生那儿学来的招数,十分有效。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事实证明眼睛能表达丰富的情感和意向,能泄露心底深处的秘密。所以孟子曰:“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眨焉。”在四目对视中,父亲从我眼神中读到了委屈和愤怒,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有误,更相信在他的言传身教下,孩子不会做出这么下作的事来。于是递给我一条毛巾,嘴里骂道“看你那个熊样,一点血性都没有”。我在父亲的骂声中体味到父亲对我的安慰,领略到父亲对我的理解,同时也能触摸到父亲对我的鞭策,更提振了找这小子算账的勇气。
做男人一定要有点血性。如果我对于父亲责骂没有理会错的话,接下来便是孕育着一场“拿鸡蛋碰石头”的抗争,这需要承担一定的风险,只要是抗争谁都不能保证完胜。
父亲这关就这么过去了,但同学的愤怒蔓延到整个学校,所到之处“流氓”二字满天飞,这让我无法抬起头来。
在普通老百姓看来,“流氓”的概念,仅限于男女之间的污秽之事。什么人只要被冠以“流氓”,就意味着他永世不得翻身。盗窃诈骗或许是为了钱财,或许是为了生计;杀人放火或许是为了自卫,或许是为了复仇。唯有“流氓”让人找不到任何同情他的理由。
人们同情弱者,但更崇拜英雄。“厕所事件”发生后,这小子在班级里俨然是一副英雄的模样,这更让我咽不下这口气,寻机正本清源,还事实以真相,是我那段时间唯一要做的事。
俗话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在教室里我俩坐前后排,这小子坐在我前排的里面,我坐在他后排的外面。有一天下课,他厚厚的棉袄将我的铅笔盒碰到了地上,文具撒了一地,我让他捡起来,他死活不肯,如此剑拔弩张的局面立马点燃了全班同学的激情。平时看这小子不顺眼的同学力主我揍他,经他们的起哄,我的蛮劲被调动起来了,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和力气,我抓住他的头发拖到教室门口,拿起一把笞帚,一阵暴风骤雨般地猛打,不给他任何还手的机会。这小子真不禁打,发出杀猪般的嚎叫,他的嚎叫不是为了渲染气氛,而是发自心底的恐惧,这让我大大地出了一口恶气,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打人的事很快传到我父亲的耳朵里,父亲一反常态,没有批评,也没有鼓励,权当什么事也不曾发生。我知道他反对同学之间的暴力,但也不主张妥协。或许通过此事他看到了我的身上有他的遗传基因,这着实让他感到自豪。
我在前文中说过,我是母亲生的第三个孩子,却在我这辈分中排行老大,于祖辈而言我是“长孙”,于父辈而言我是“长子”,“娇生惯养”贯穿了我整个童年,祖母说我一直是被当作女孩子来养大的,上学时满头扎着辫子,带着项圈和银锁,幼年时集宠爱娇惯于一身。我的亲小叔只比我大几个月,又是同班同学,小时候,我的同龄人,我都管人家叫叔叔或阿姨。所以胆小怕事自卑懦弱,常常是别人的过错,我却心虚地谴责自己。“厕所事件”发生在我即将进入青春叛逆期的前夜,揍那小子为自己正名,这对于我个人意识的形成启动了良好的开端,虽然是第一次打人,但我也绝不后悔。
虽说不后悔,却有点后怕。人在愤怒时瞬间迸发的能量是巨大的,超常的,会使人的心理及生理发生变态和扭曲,从而失去掌控自己行为的能力,如同一个欲跳楼的人,一旦他的双脚离开了楼面,他是无法控制其坠落速度的。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在我出手打人的时候,整个世界只有一种颜色,那是一种令人恐怖的血红色。
班主任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去了。没有几分钟,他两眼通红,回到了教室,全班同学都在注视着他。他走到我的面前,嘴里嘟哝着“老师叫你去了”。四目相对时,他的目光在回避着我,这让我很开心。
班主任老师见面就说,“看你平时很老实的,怎么也学会打人了。”这是埋怨,不像是批评。“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都清楚了,不管怎么说,打人是你的错,要当着班上全体同学面向他道歉,并表示今后不再犯类似错误。”我低下头“嗯”了一声。我终于有机会把那天发生在厕所里的事,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最后抓住了他的手请求他的谅解,教室里响起一阵掌声。
在若干年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上,我俩相遇了,看上去他混得应当很不错,只是油嘴滑舌的德行没改。同学们都为人父为人母了,少了孩提时的忌讳,两杯酒下肚,这小子首次添油加醋地向同学们透露那次“厕所事件”的花絮,笑得同学们前仰后合,纷纷要求他罚酒赔罪。
孩子你在哪里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水的双重性。据说新浦地区的海拔是负一米,如遇连日暴雨海水处于高位时,临洪闸不能提闸放水,整个市区会成为一片汪洋,有人溺水身亡的事时有发生。
我在贾圩桥上,看着河水由南往北汹涌而过,眼看就要天黑了,天黑之前一定要回家,这是家长定下的底线。当我回家时,河边本有两米多宽的路,被洪水挤得只能容一人通过,一条黑狗占据了所有空间。这是一条无主狗,瘦得皮包骨头,与我对视时,目光十分凶险,尾巴紧紧地夹在两腿之间。大人们说,这样的狗会因胆怯而主动发起攻击,一定要躲远远的。可能是受到我的惊扰,它摇摆晃晃站了起来,充满着敌意,把我吓得不轻。无奈之下只能返回贾圩桥,本打算从海连路折回通灌路兜上一大圈回家,可是当我再次来到桥上,桥下的王大爷正在起网,鱼网即将脱离水面时,有许多鱼在网里蹿来蹿去,于是我走下桥,来到扳罾前,看个究竟。
王大爷家住在我家北面,靠近铁路桥,跟我的父母都很熟悉。每天上午,他拎着马灯和马扎从我家门前经过,下午回来时,我家是他必经之地。我想,再待一会儿,天黑之前与他一起回去。殊不知,那天的鱼特别多,听说是上游农场的鱼塘漫水,鱼都跑到河里来了,所以天已上黑影,王大爷丝毫没有回去的迹象。我的好奇心很快就过去,倚在鱼棚的草堆旁,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对家中所发生的事我浑然不知。家边邻居,包括居委会组织大队人马到处在寻找我,河里、下水道里、芦苇地里,同学家、亲戚朋友家,底朝天找了个遍也不见我的踪影。等我回到家时已近半夜,门口站了一大堆人,有我的父亲、舅舅、家边帮助寻我未果的四邻,他们心中有数——按常理,这孩子多半是没了,静等着噩耗传来,以证实他们的推测。母亲听说我回来了,哭着喊着从堂屋里跑了出来,把我紧紧地揽在怀里。那天晚上我睡在了父母的床上,母亲一直在流眼泪,我假装睡着了,其实我也几乎一夜未眠,不过使我无法理解的是,就这么点事,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么?
回过头来看,大人们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我们的居住地相对比较偏僻,河东岸有很多坟茔,河西岸长满芦苇,在这样的环境中,很容易蔓延关于恐怖的传说,更要命是居民对所有的传说都确信无疑。所以,我的“失踪”引起父母的担忧是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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