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记
夏天早起的人是有福气的,可以看到朝露。朝露,这个词真好,好在哪儿,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就是好,看到了就会觉得万物美好,而你我,都在其中。
夏天的清晨就是特别美好的。我一直不喜欢夏天,太热、太忙,有限的记忆里,麦收、插秧、高考、中考,这些身体和心理上都备受煎熬的事情都发生于夏天。夏天像是一个毫无控制欲的表达狂,阳光炽热,颜色泛滥,风狂雨骤,暴烈、喧嚣、决绝。但夏天的清晨不是这样的,在烈日未来之前,有着难得的温婉和平静。
幼时我常随舅爹晨起。他壮年时是生产队的养牛工,等到老了还有养牛的习惯,所以夏季天色微亮时就会起床去割草。
东方的太阳还在地平线以下,天空呈现出薄薄的鼠灰色,一切都是很安静的,风若有若无,植物静默不动,叫唤了一整个夜晚的鸣虫们大概还在酣睡,水面上升起轻纱一样的雾气,鲫鱼弹离水面,画出银白的波纹,龙虾悬浮在芦苇根部,虾虎鱼仿佛印在青石板上。
这时候走在乡间的小小土路上,要行在中间才好,这样不至于湿了衣衫鞋裤。可是舅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偏偏贴着路边行,即便是孩童,也明白叫不出名字的万千野花野草的娇俏之美。那些草木的表面都有了肥肥的湿润感,水洗一般,显示出春天时它们刚抽枝散叶那会儿的新生颜色。这一切,都得拜谢露水给它们做了一夜的深度面膜。当然,露水是低调的,无须感谢,它们在夜间无声无息地降临,不像夏天的雨水,常常要靠电闪雷鸣造出嚣张的排场做前奏,且常致涝灾,而露水却永不为害。
露水还改变了天地万物的气味。行走在夏天清晨的田野中,鼻息里全是植物的甜香,混合着泥土特有的味道,对了,如果是在河边,还有漫漶的水腥味儿。
露水最美的样子,还是当地平线衔住一半太阳的时候,温度略有升高,人声开始喧哗,露水凝于叶端,成为珠状,长时间的欲滴未滴,有着最透明的晶莹质感。特别是叶片颀长的那些草木,露珠更是漂亮。
譬如狗尾巴草上的,你用指尖轻触露珠底端,它整个就落了下来,在你的指上融化,让人有品尝的欲望。更多的时候,男孩子们没那么多耐心,一脚扫过路边草木,露珠尽落,叶底的青蛙、甲虫、蜻蜓这些小生物们四散而逃。我也曾很多次捉弄舅爹,他行走于前,我瞅准他路边的一棵小树,跃起狠踹一脚树干然后疾速跑开,那露珠顿时纷落成一阵小雨,洒落在舅爹的光头上和他的旱烟袋上,他愣了会儿,然后大笑,我也大笑。
牛草很快就割好了,要轻拿轻放,以免甩掉了露水。老年人都说露水是天赐的,是宝物,舅爹就会念叨“秦始皇炼长生不老丹都要用到露水哩。”夏天是农忙时节,牛的体能消耗很大,被露水润泽过的草料,据说可以让牛更健壮。也有村邻会去收集露水,以此浸散药丸的粉末,若有人眼部不适,会在次日晨起去收集菖蒲上的露珠来擦拭眼角。后来,我看到《本草纲目》里记载,露水的确被称为“天水”,甘、平,无毒,雅致的人甚至会去收集来泡茶。由此看来,民间智慧其实既不神奇也不虚妄,无非顺应天人合一、道法自然这样最基本的准则。
大美之物,往往易逝,这是世间颠扑不破的道理。所以,固然雄才大略如曹操,也难免慨叹一番,“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等到太阳跃出地平线,鸟鸣蝉嘶,露水很快也就遁迹了,仿佛一场朦胧的梦境即刻消退,大地重回炎热濡湿之中,农人们埋首于阡陌纵横间。
朝露也只陪伴夏季,一旦秋至,立刻凝露为霜,尾随而来的就是飒飒凉意了,不仅是自然界,人的内心好像也会突然间多出一点寒。你看,“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这样的诗读来,似乎就会不自禁地联想到大雁、落叶、离人、荒芜这些意象了。
但还是要感谢朝露呀。一看到它们,就该有珍惜的意思在里面。知道易逝去,知道留不住,所以要持有一颗悲悯心,这悲悯里,既有当下的珍惜,也有别后的随缘——在漫漫人生路上,总会有朝露般的自然奇观,也会有朝露般的因缘际会。
因此,即便现在,每个夏日清晨见有朝露,总是不免再劝自己一句:好好生活吧,一定。
桑枣熟了
夏天走向深处。一场更比一场带着暖意的风,在大地上席卷奔跑,吹进农历四月,吹落了梨花桃花杏花,吹弯了麦穗,吹黑了农人面庞。也说不清是哪一天,突然之间,那个卧在马尾河边的林子热闹起来,桑树丛上空鸟声喧哗,叽叽,喳喳,嘎嘎,知道名字的有麻雀、布谷、斑鸠,就连平时不愿在低枝栖落的喜鹊也纡尊降贵了。
孩童们都知道这密集的鸟声意味着什么:桑枣熟了。
农人说的桑枣,就是书本上的桑葚。熟了的桑枣,大多数都是黑色的。那种黑,是最干净的天雨洗出来的最纯正的黑,泛着柔和诱人的光泽。可是这真的是黑吗?更像是浓到了极致的红和紫。不信?孩童们残留在嘴角、溅落在衣物上的桑枣汁液,真的是红色与紫色。
也有成熟的桑枣是奶白色的,那是一种极品,吃起来更清新香甜,谁要是看到、吃到,那真是足够在小伙伴面前炫耀一阵的了。
孩童呼朋引伴、跳跃而来的时候,鸟儿们就只好色厉内荏地大叫几声,然后怏怏飞走。其实也没有飞走多远,它们就在附近的树木上落定,看着自己的领地、自己的美食,被一群孩子侵占,眼神里全是不甘的急迫,却又无可奈何。
也有胆大的鸟盘旋在桑树的上空,男孩信手拿起泥块抛过去,还不忘喝一声:小心连你一块吃了!
鸟都躲了,但林子并不静寂。男孩子爬上了桑树,想吃哪一串桑枣就揪下哪一串,胡乱塞到嘴里;女孩子就站在树下,其实也不用伸长手臂,边上的枝条,到处都是可人的果实,她们的吃相,也不会像男孩那样潦草,而是挑选最好看的那一枚,通常不是熟透的,更不会是被鸟雀啄食过的、虫子爬行过的,她们只需轻轻一触,那桑枣就落在了掌心,捏住梗端详一下,才放进嘴里,也不需要用牙齿,果实入嘴即化,甘美的汁液缓缓入胃,入心。
大人们很清楚孩子都去了哪里。他们也不拦着,因为小时候自己也是这样呀,乡村里没有什么苹果香蕉甜梨,只有这桑枣是初夏里最可亲可近可吃的水果;但是他们又不能放任不管,就只好编一些蹩脚的谎话,譬如,桑树上会有马蜂,有蛇,可这也只能是能吓唬吓唬5 岁以下的孩子。
虽说四月桑葚赛人参,但的确不能多吃,尤其是儿童。孩子们的牙齿嫩嫩的,桑枣多糖,吃多了牙酸,甚至倒了牙。
一定少吃点。孩童们每年都这么答应父母。去了之后,往往就把这承诺忘到九霄云外了。即便记得这句话,那也丝毫不影响去桑树林的热情。在那里,可不仅是为了吃。孩童们的馋劲儿,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林子就成了游乐场,桑枣变为男孩手中的子弹,扔来掷去;女孩子把最饱满多汁的几粒收藏好,回去给白纸上的铅笔画着上色儿,有心的孩子们会精挑一些桑枣,兜在撩起的上衣里,带回家给忙于农事的父母,这父母肯定是又生气又欣慰——孩子那衣服全染了难洗的汁液,可桑枣儿的确甜润了心田。更顽皮的孩子呢,爬到了桑树的最高处,高声欢唱,脚踏手摇,让这棵树跳起舞来,熟透的桑枣们,如雨落下。
可别以为这些果实就此糟践了,你看,树下的阴影里,那些大的、小的蚂蚁,正合着力,把一粒一粒的桑枣往它们的家里搬去。不一会儿,那些散养的鸡啊鸭啊,各种不知名的飞虫,不知道从哪里得到讯息也都来了。
等到夜幕初降,孩童归家,那些观望的鸟雀方才重新占据领地,收拾残局。
这样的场景重复上演了些许时日,在某一夜通透淋漓的夏雨过后,孩童们发现,桑枣们一下子无影无踪了,只剩余一树一树的桑叶,在雨洗之下绿得发黑、发亮。
黄 昏
我喜欢黄昏。比起清晨,黄昏有一种壮阔的宁静。清晨是活跃的,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都充满着旺盛的生命力,以昂扬的样子迎接新的一天。而黄昏呢,在我看来是舒缓的,是忙碌后的心满意足,是倦怠后的如释重负。
在小时候,黄昏,特别是夏日的黄昏,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特别喜欢在那样的时刻,望向西天的低空,看晚霞以大地上没有的那种赤红,变换出一个又一个形象,如山,似海,又像千军万马在奔腾厮杀,只要孩子们脑海里能够想到的,就都能在万丈霞光里找到具体的形象。
晚霞一来,万物似乎接到神谕,山川河木都金灿灿的,风声掠过,无数只蜻蜓盘旋低飞,振翅的嗡嗡声不绝于耳,我们拿起大扫帚、小网兜,随意扑打,都能收获很多,折断它们的翅膀,喂给归栏的鸡鸭鹅,至于猪啊牛啊羊啊狗啊这些牲口们,此时显示出它们的仁慈来,并不会吃蜻蜓一口,连看都不看一眼。
不远处的电线上,麻雀云集的样子如五线谱,一只只背靠着夕阳用喙整理羽毛,叽叽喳喳地交谈,很佩服这种小小生灵,从来都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像人类,总是想念过去忧虑未来,它们除了稍稍进食外,其他的时间都用来游戏、相爱,那些死于枪口和网具的同伴从未曾改变它们的乐观与洒脱。所以,每当在晚霞的宏大背景里看到一群群麻雀,总觉得像是一群给人以启迪的哲学家在讲学座谈。
也许是黄昏实在是美到语言不及之地了,连向来幽灵般的蝙蝠,也都纷纷以黑色的翅膀快意飞翔、飞翔。此时此刻,这些不见天日的小兽忘记了自己的丑陋,无视于人类的褒与贬,像极了热恋中人的忘乎所以。
黄昏再深一点,落日熔金,如大大的鸭蛋黄搁浅在地平线上。这时候,农人们归来了。远远地看,夕阳将他们浑身镶上了金边,这一刻,他们都像是神,形象也庄严高大起来,仿佛踏云凯旋。他们脸上的表情,既疲倦,也满足,似乎并不只是重复了一天的单调劳作,而是又打赢了一场大胜仗。
对于农人来说,有活干,干完活,既是谋生,也是快慰,那会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晨起暮归,用踏踏实实的辛劳,让父母子女有食有衣有希望,对于这个家庭来说他们可不就是神么?!所以,他们在夕阳中归来的时候,让黄昏的场景显得温暖细腻:炊烟袅袅升起,禽畜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孩童们在眼前打闹嬉戏,那么多上了年纪的老农,坐在庭院的木质门槛上,抽一锅劣质烟丝,眯着眼,心神俱安地看着这一切。
那夕阳在西天自顾自地沉着,直到最后的轮廓彻底被天际线吞没,巨大的红晕还久久没有消失,仿佛并不甘心,一直等到林子里群鸟噤声,天幕上布满白到耀眼的星星,那黄昏才算使命达成,把最后一束光隐于地底。就这样,在晴好的日子里,作为白天与黑夜的交接,黄昏不厌其烦地出现和隐没,用晚霞、星光、天籁、俗世烟火作为元素排场,似要以此等的恢宏壮美来告诉世人:请在这珍贵的世间,好好地活着和生活呀。
艾在人间
乡间草木,有很多很多,但没有一种草,像艾这样,在仲夏端午之时,被农人们恭敬地采摘、集束、捧起,悬挂于门楣。这样的场景,特别具有仪式感,在缕缕的艾香里,似乎可以穿梭几千年的时光隧道,恍现祖先们最虔诚的表情。
门,是最私密的关口。艾,是夏日里随处可见的野草。把艾置于门庭,是为了治愈,为了守护,更为了祈祷。
少年童年时那么喜欢端午节,不只因为有粽子可吃,而是这一天来了,意味着麦子已经归仓稻禾已经入田,一年中最忙的农事告一段落,大人们如释重负,眉眼里都带着轻松与满足。就在这会儿,暑假——无所事事也无所烦忧的暑假也近在眼前了呀。
大人们腾出手来,去田野里寻找艾草,即便不认识也不要紧,凭着记忆中的那股浓烈而特殊的香气去就可以了,河边、荒地、屋后,随便哪里,都能看到它们,清清爽爽地站在那儿,等待着年复一年的使命挑选。
采摘几株艾草带回家,挑选最好的茎叶,扎成一束,斜插在门楣上,那时候的门,通常是暗褐色的木板门,葱绿的艾悬挂于上,突然间就赋予了蓬勃的生命力,把平凡的日子也照亮了一些。
大人们把剩下的艾草放到水里熬,把泼皮的孩子们拖到大盆大缸里擦洗身体,年老的人还会念念有词,也听不懂在说些什么,应该是最美好的祝愿吧。在老人看来,艾草不挑地方,耐旱不怕日晒,繁衍能力极强,他们希望后代们也能像艾草那样皮实,经得起折腾,在哪儿都能挺直腰杆。最后,孩子们等到手腕脚腕被系上了五颜六色的绒线后,便拿着粽子呼啦啦地跑了,带着数千年传承的艾香和祈祷,奔跑在村庄里,奔跑在时间里,这才算完成关于端午的仪式流程。
关于艾与人类何时相逢,已经不可考,至少在《诗经》里就已经见到了它们的身影,照例,有好听的名字:艾蒿,就字面理解,艾是“高草”,也就是人们需要举过头顶的植物,这样的地位,堪比五谷了。五谷可以果腹,满足人类生理需求;艾草则被赋予辟邪功效,满足心理信仰。
田野里的很多草木都是中药,艾也不例外,《本草纲目》描述它全株都可以入药,纯阳之性,通十二经,理气血逐湿寒。因此,在“毒五月”的开始,家家门庭艾草香,求得安康共吉祥,自然在情理之中。然而,没有任何一种草木,可以像“艾”这样,以美好的隐喻风行于字字珠玑的古代历史名著里,譬如《史记》:禹之功大矣,渐九川,定九州,至于今诸夏皆艾安;譬如《汉书》:海内艾安,府库充实;譬如《新唐书》:武帝时,中国艾安……
艾安,艾安,有艾即安。就这样,艾,从自然馈赠到民间智慧,再到史书流传,完成了一种植物最高级别的使命达成,无声无息而又生生不息——它们,一直都在夏之田野里,粗朴而素雅地簇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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