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中的这个小院,是我无意中发现的。院子四周,是黑色的铁艺栅栏,栅栏上爬着几缕金银花和牵牛花的藤蔓。有四间坐北朝南的灰砖平房——不太严格地说,也可称楼房,因为平房的东侧有一间实际上是两层,另外的三间才是一层。
我猜,在东侧那间里,应该有一个楼梯可以通到二楼。二楼面向平台的方向,是一扇绿色的小门。
其实我就是先发现平台上的女孩,才关注这个小院的。
女孩正在晾衣服。平台上扯起的绳索上,已经晾晒了被罩、床单、台布、沙发套等大件了。她又在衣架上挂上了三件风衣,一件米汤色的,一件紫红色的,一件抹茶绿,还有几件牛仔裤、花色多样的毛衫、睡衣等衣服。她的动作很麻利,弯腰、行走、理衣服,都别有风姿。她从那扇小门里出出进进了好几趟。她穿一件黑色的裙子,紫罗兰色的薄毛衣,白色的旅游鞋。这是五一小长假的第二天,林子里的气温还不是很高,甚至我刚进林子时,还有点凉意——她已经穿上裙子了,可见她是一个赶季节的女孩。同时她又和北京女孩有着同样不太爱打扮自己的性情吧,裙子也很随意,黑色,大摆,朴素到可以搭所有衣服,但似乎也只有这件最老套的紫罗兰对襟、收身的小毛衣适合她。她把长头发扎在脑后,随意地编成五六节大麻花,因为三股头发粗细不一,大麻花也显得歪歪扭扭,比随意更随意,再用一根绿皮筋把发梢扎紧,随意中又显得干练。由于她一直背向我,又处在不断地运动中,加上距离稍远了些,我看不清她的五官,只觉得她身材很好,皮肤很好,撸起的袖子里露出一截白藕一样的胳膊。
这片林子具体有多大我不知道。我是从像素小区南门出,越过朝阳北路,拐进来的。本来是顺着一条沿林子边上的单行道慢跑。这条路可以通到通(州)燕(郊)高速的边上,穿过通燕高速下的涵洞,直达通州。新冠肺炎疫情之前,这条林边小路是地铁六号线草房站通往燕郊的拉客黑车最佳上客点,疫情防控期间,被封死了,无车辆通行,又成了跑步、暴走者的最佳路线。我在这条线上慢跑,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沿林子一圈,需要一小时十五分钟左右,时间和距离都比较适合我。但是,今天天气太好了,天很蓝——深蓝的蓝,这在北京真是难得。一早的阳光很透,空气也温润、舒适,没跑多久,我就被林子里氤氲着清新甜爽的气息所吸引,顺着一条不像路的路跑进了林子里。慢慢地,由慢跑,变成了行走,变成了四处打量。林子或稀或疏,也不是什么名贵的树种,都是北方的杨树。南方的杨树是意杨。北方的杨树树干光滑,笔挺,略略地泛着青色。林下有不少植物,虽不是太茂盛,也还有模有样,除了一些杂草,我能认出来的有益母草,有苍耳草,有车前子,有姑娘果,还有我们叫婆婆针线包的藤蔓植物。婆婆针线包喜欢顺着一棵矮小的树干爬到树梢。我就这么走走看看,想想这些植物,想想它们和我小时候遭遇的故事,想想益母草和车前子可以卖到药材公司,想想我和小伙伴们会采来姑娘果吃,会吹散婆婆针线包的白絮,或采摘苍耳果粘在女生的头发上。想到这些,仿佛又回到了调皮、多动、爱幻想的童年。就这样,想着、回味着,路就被我走没了,太阳也攀升到了林子的上方了。这林子的四周我熟悉,三面临路,一面临河(河边上还是路),只要往一个方向走就能走到路上,就能继续我的慢跑。蓦然间,一声鸟鸣在我头上响起。这是只好看的鸟,头发是白的,身上的羽毛有好几种颜色,脖子上有一圈朱红,翅膀是墨绿,尾巴是翠绿,叫声很悦耳。它在林子里飞飞停停,不断地跟我说着什么。我感到奇怪,跟着它走了走,然后,它就不见了。然后,我就发现了这幢房子。林子里有人家?这让我有点意外的惊喜,便谨慎地走过去,就看到房顶上晾衣服的女孩了,就看到她忙碌的身姿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怕被她发现我在窥探她,一直躲在一棵大树的后边,既诚惶诚恐又不肯离去。直到她从房顶上下来,我才谨慎地靠近黑色的栅栏。
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只在偏左的栅栏边,有一棵粗壮的大槐树,树上吊着一个木制的秋千条椅,条椅上搭着一件粉色的女式外套,还有一本厚厚的书。如果坐在上边荡秋千,一定很惬意。在大槐树对面一侧的栅栏边,是一块巨型的条石,足有四五米长,上面摆着数十盆树桩做的盆景。除此而外,还有一个石桌,方的,一米见方吧,石桌上的一个罐头瓶里,插着一把花和草。我认不出是什么花什么草,似乎并不讲究。石桌边上是三把铁艺的椅子,有一把断了一条腿。阳光晒在石桌上,一只懒散的大白猫在花瓶边埋头睡觉。房前的走廊上有两盆松,我认不出是什么松。除了通往二楼的东门敞开着,正门和窗户都紧紧关闭,能看到窗户里的果绿色窗帘,窗帘动了下,屋里似乎有人。又有一只黑色的猫,从走廊那儿慢慢腾腾地走到院子里。即便有秋千,秋千上有衣服,有书,有猫,有瓶供,有阳光和树荫,我还是感到院子里略显荒凉,缺少烟火气,也缺乏生机。我的目光又落到栅栏的门上,铁艺的门只有一扇半开着,门前铺着几块石板,而整个院子里,铺着青砖。临着门外的是一条林下土路,也就是我站立的地方。路向林子外延伸,路上也生长着一簇簇的杂草。有一辆红色的宝马——应该是女孩的车子吧,停在路边。
突然响起了歌声。
女孩从敞开着的门里一边接听手机,一边出来了。她声音脆脆的,话里带着笑。
我立即以跑步的姿势从栅栏外跑过,沿着林下的路,向林外跑去。
2
说是路,实际上就是两排树中间的自然通道,植树时,也并没有因为要做“路”而把行距拉宽。也许呢,连“路”都没以为自己要作为路的存在。所以,能看出是路的痕迹,就是行人和车辆自然走出来的。而且我刚才已经观察到了,这条“路”没有贯通整个林子,到那幢房子的边上就截止了。从路上的荒凉程度看,少有车辆行驶和行人通过。是年轻的女主人不常出门吗?应该是吧,路上的辙痕虽然有,不是那么清晰。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一辆红色的宝马,还不知道有车辆来往过。但毕竟是路,不像林子里的土质那样松软,也不像柏油路或水泥路那么坚硬,很适合跑步——也许以后,这儿会成为我慢跑的一个驿站。我一边跑一边朝后望。那辆宝马没有开过来。而那幢带栅栏的房子,早已被林子遮挡住了。我倒是希望它能开过来,让年轻的女主人发现我。这样,我以后再跑到她家房子边,就不会显得突兀了。大约跑了有七八百步吧,或有一千步了,红色宝马还没有出现。我想我是判断错了——她接手机,并非是要赶着出门。我为什么会以为她一接手机,就要开车出门呢?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受了什么指使?我暗笑自己神经过敏了,不由得调回头,重新跑向栅栏小院。
这条林中的路,不经意中弯了一个弧形。跑过那段弧形,我看到那辆宝马了,先是一朵红色的花,后来花朵在我的一步一步中,在不停地跳跃中,渐渐就成一辆车了,渐渐就看到宝马的车标了。我保持着习惯的速度,心里既急切、紧张,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腿提得很轻,脚下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偶尔有草叶绊在脚下,也是无声无息。
我看到院子里的女孩了,她就坐在石桌边的椅子上,两条腿搭在石桌上,人是整个的放松状态。她看到我了吗?没有。她半躺在椅子里,睡着了。她一定是睡着了,那么安静。我由慢跑,变成了慢走,在侧门前悄悄停下来。我看到她的脸半侧着,正好是侧向我这边的。她有着圆润俊俏的下巴,清晰优雅的嘴唇,长而弯弯的细眉。她眼睛微闭着,有一缕头发半遮在额上。那根松散的辫子垂着,那只刚才还睡在石桌上的大白猫,正躺在她辫子下边。它在睡着前,有可能逗弄了她的辫子玩玩也未可知。她面部的轮廓十分端庄、柔和,像是一幅油画。看不出来她是在晒太阳,还是在躲阴凉。她所在的位置正好介于阳光和树荫的交界处,树梢漏下来的花太阳在她身上闪烁。她的裙子搭在腿上,稍稍地往大腿上滑了一点,在膝盖上面打了个折,露出膝盖以下部位的小腿。小腿更加的白皙、圆润而结实。毛衣的扣子只扣上了一个,露出一件小尖领的白底碎花衬衫和领口里的翡翠小吊坠。粉色的风衣搭在她胸腹部,有一个衣角拖到了地上。看来,她是做好准备要小睡一会儿的。刚才还放在吊椅上的厚书,此时移到了花瓶边上。书是精装书,小开本,很厚,封面上是外文字,我不认识。封面上搭着一枝黄色的长柄蒲公英——可能在睡前翻了阵书,手里还玩着一朵小花(也许是含在嘴里)。我的目光还是在外文书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心里想着,能读懂外文书?不简单。我虽然有叫醒她的冲动,但不敢贸然叫她——我没有叫醒她的理由,甚至我担心她会突然醒来。
我瞄一眼手表,十一点多了。我不敢多作停留——这算是偷窥了,怕被她(或她的家人)发现而引起误会。不久前我就被误会过。那天是周日,因为急于发几个邮件(有一个还特别重要)而去敲隔壁人家的门,想借用她家的WIFI,因为我租住的房子断网了。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应。我轻轻一推,门开了。我问有人吗?没有人应。我向房间里跨了一步,又一连问了几声,依旧没有人应。我有点心虚,退了出来,准备随手带上门。正在这时,年轻的女主人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的走廊里,她一脸惊疑地看着我,喝问我干什么。我嗫嚅着,解释了半天总算说清楚了。但她显然不相信我的话,严肃地问我怎么进门的,她下楼扔垃圾时明明锁上门的。她的意思是我采用不正当手段打开了她家的门。好在我手里拿着笔记本电脑,她也知道我住在她的隔壁,在电梯里也遇过几次,有那么一两次,似乎还相互微笑一下。但显然我已经失去了她的信任,没有让我用她家的网络。这还不算,下午我就看到她家来了一个换锁工,重新装了新锁。从此后,我偶尔再碰到她的时候,都心虚、慌张得很,觉得我这个小偷的名分已经在她心里扎根了,甚至我在她面前,已经是一个小偷了。所以,我得趁栅栏小院里这个正在小寐的女孩没有醒来时,赶紧离开。
不知为什么,我再度以慢跑的姿势行进在林间时,心里萌生了小小的遗憾。
3
第二天清晨,我没有按照原来的路线跑。我已经知道从林中小院延伸出来的土路出口在哪里了,正好在通燕高速的边上,和那个涵洞相错有一百米的距离。我在沿着林子跑过三分之一路段时,拐进了这条不易察觉的土路。我知道,向北跑,跑进林子深处,就是那幢圈着栅栏的小院了。今天的天气和昨天一样的好,女孩还会在家吗?还会洗衣服吗?还会在院里的铁艺椅子上看书或小寐吗?这一次希望她能发现我。
没想到的是,小院的院门上上了一把锁。
一把U 形大铁锁,冷冷地横在铁艺门上。而且是锁在了里面。既然上了锁,说明家里没有人,我可以放心地在栅栏外观察观察了。昨天虽然基本上看了个够,毕竟担心被发现,目光还不敢肆无忌惮,还留有余地。今天可以无所顾虑了。其实,我只是在细节上多留心了一下,比如在石桌前,我看到了喂猫的碗盏,不是一只,不是两只,而是四只。比如在另一面的栅栏上,看到了金银花的藤蔓。最吸引我的,是石桌上的花瓶边上,那枚扎头发的绿色皮筋圈,和她昨天扎头的皮筋一样。有可能,她临走时,散开了辫子。花瓶里的野花大多萎了,草(像是水蓼)也枯了,看样子是从林中采来的。槐树下的秋千上空空荡荡。那一白一黑的猫也不知躲到了哪里。
我在离开时,有了一点怅然,没有再跑着回去,而是慢慢在林中行走。路上会看到几株蒲公英,有的正开花,有的花已经败了。也会看到水蓼,还有蓝花菜。蓝花菜可以移栽到盆里养着玩的。她家花台上有几只空了的花盆,可以利用起来。蓝花菜也可以水培,剪几枝,插在石桌上的那只罐头瓶里,青青绿绿,比插花、插草好看。插在甁里的花草会枯萎,水培的蓝花菜不会枯萎,甚至不需要费心供养,就会越长越盛,给小院增加一些绿意、朝气和活力。
让我深感失落的是,一连三天,她家的小院都上了锁。
怎么会一直没有人?
难道她们一家住在林外的某个社区里?她不过是利用五一小长假才回来洗洗涮涮?
我站在铁艺门前发了阵呆。正欲离开时,心头蓦然一惊,那枚绿色的皮筋不见了,它一直在那只罐头瓶的边上啊。且慢,昨天没有注意,至少在前天,它还在的。突然不见,说明什么?有人来过了。这是肯定的。会不会被猫拿去当玩具呢?会不会被小鸟叼走了呢?我马上否定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假设。谁来过?是她的家人还是她自己?是她自己的可能性更大。皮筋是女孩必备的小物件,特别是长发女孩,又特别是能读懂外国原版书的长发女孩,她一定是知性的、朴素而简单的,不会再用各种花里胡哨的发卡和头花了。据说,女孩对自己的头发既狂热地爱,又无底线地嫌,长了想剪短,短了想留长。剪短时容易,咔嚓一剪刀,好了。再想留长时,却发现它长得真是太慢太慢了。要不就在颜色上煞费苦心,染了颜色,刚开始美美的,不久就想焗回去。还有刘海,有了刘海,一心想着要别上去,又一心想着剪了算了,到真的把刘海剪齐时,又后悔得不要不要的。在洗发液、护发素的选择上,也是绞尽脑汁,总怀疑别人蓬松的头发都和洗发液、护发素有关。至于皮筋,每个长头发女孩都有一个千古之谜,皮筋不见了,找到了,又不见了。买再多的皮筋都不够用,总会有那么一天,因为披散着长发找不到皮筋而心烦气躁。时不时会怀疑这个世界上有个皮筋黑洞,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把皮筋一根一根地吸走。难道不是吗?现在就出现了皮筋黑洞,石桌上,花盆边,那根皮筋不见了。如果她是这里的主人,不会让皮筋躺在石桌上好几天吧?如果她不是住在这儿,会因为一根皮筋而专门开车来一趟?
我踟蹰着,不愿意离开,想象着她找到皮筋时的欣喜。想象着她又可以把美丽的秀发随意地一绾,或编几个大麻花,又可以洒脱地忙这忙那了。
我没有像前几次那样直接离开,而是推了推、晃了晃铁艺门。铁艺门发出一些响声,琐屑的、金属中带着沙哑的响声。那把大型的U 型锁也跟着晃动着。在晃动中,我发现了大秘密——锁头滑动一下。哈,锁并没有锁上!或者说只是做了个锁上的样子,把锁头往下一抹,居然分离了。我立即像做贼一样地四下张望,最后很警惕地注意着房屋的门窗,仿佛门窗纱帘后边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赶紧把锁头又套上去了。
其实,并没有人,别说屋里,到处都没有人。现在是早晨七点,是上班的高峰期,如果她家没有人,谁又会来这里?而且通过我这些天的观察,来这片林子的晨练者几乎没有,更别说有人会往林子深处跑了。在最初的慌张和惊恐之后,我悄悄抹开锁头,推门而入了。
院子里的景象,和我在外边看到的一样,只不过更贴近了一些。我甚至在石桌的四周找了找,看看皮筋会不会被风刮到地上,或者被调皮的猫咪弄到周围的某个地方。当然没有了。我把罐头瓶里的残花败草拔出来,从栅栏上扔出去。我这样做,是故意在发出一个信号,有人来过了。我来过了。然后,我看到花台边上的猫碗,三个猫碗里还有零星的一点余粮,另一个大点的猫碗里,有半碗水。那只出现过的大白猫不知从哪里出来了,对我这个陌生人很有礼貌,温顺地叫一声。我只能小声说:“对不起,没带好吃的。下次给你带小鱼干。”大白猫像是听懂了我的话,细声细气地又“喵”了一声。
“有人吗?”我大声地叫一声。
没有任何回应。
“谁在家?”
还是没有回应。
所有的门窗都是紧闭的。
我在那扇曾经打开过的能通往阁楼的东门口停住了——这扇门居然是半开着的。我冲着门大声地叫几声,侧身进了屋,才发现这个屋里的结构和我想象的差不多,靠北墙有楼梯可以上去。我没有上楼顶。观察了一下。这间屋子不大,楼梯下是卫生间,有一个洗手池,池边是一瓶洗手液和一块香皂。靠墙有一张铁艺的小桌子,桌子下边是一个小桶,还有两袋猫粮,有一袋开了口。别的没有了。不过桌子上有一个东西引起了我的好奇,一根皮筋,不是遗落在石桌上的绿皮筋,是黑色的。我拿起皮筋,扯了下,看了看,放下了。
楼梯上突然传来一声响动。我紧张得心都抽起来了,瞬间觉得,楼上有人。我该怎么自圆其说?一只黑猫蹿下来了。它没有像大白猫那样对我友好,警觉地从我身边蹿了出去。
4
上午十点半,我也学着那个女孩,坐在铁艺的椅子里,两只脚翘在石桌上,半躺半卧着晒太阳。五月上旬的太阳,可能是北京一年中最好的太阳了,干净利落,不猛不烈,有太阳该有的温度,像极了那只大白猫,温顺、柔软、恬人,毛茸茸的——刚才还跳到我的肚子上,踩踩我、闻闻我,鼻子差点碰到我的鼻子了,然后,它就跑到石桌上卧着了。没有风,碧绿的树梢纹丝不动。我想,就算有风,风里也应该是太阳的味道。我慢慢地品着,不仅能感受到太阳的温度和味道,还能感受到树叶的清香和泥土的陈腐气息,很好闻的陈腐气息。这种气息,只有静下心来,才能体会到,那种悄悄的氤氲,那种如丝如缕、似有若无、抓不住逮不着的飘忽,那种和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的和谐,真好啊,可以享受,可以净化心灵,也可以触及灵魂。但是,我这样做显然是不对的,相当于私闯民宅了。尽管我不偷不抢,是否也违法呢?不,也许我在为她家守门,疫情管控期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我能做她家免费的守门人,应该是一种美德了。
我已经给罐头瓶里注入了大半杯清水,从栅栏外边的树丛里揪来几十枝蓝花菜,插在瓶子里。它现在就在石桌上,就在我眼前,是一团清雅的绿。如果女主人回来了,看到花瓶的更换,会不会吓一跳?更早之前,我去了房顶,看了看她晒衣服的地方。房顶平台倒是没有什么多余的杂物,那根晾衣的尼龙绳是后扯的,一端连着阁楼上的一只铁环,一端拴在沿房屋后墙生长的树干上。那三个铁管焊制的晾衣架也没有什么新奇之处。我还借着站在高处之便,看了看我那天站立、偷窥她的地方。那是在房子的后侧方,那儿没有路影,那几棵树特别的高大、俊朗。没错,我就是在一棵树干后悄悄观察她的。我此时半卧在铁艺椅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忆着一些相关的情节,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动和莫名的怅惘。太阳和林中的气息固然很好,似乎不是我特别想要的,似乎总有一些缺陷,思想和情绪都很空荡。我想着要不要去秋千那儿玩玩。必她在那里荡过秋千,或看书,或逗猫。可惜我今天没带书来。我一直没有想着要带一本书来,直到现在,才觉得实在是不应该的。我下次要带本书来,还要带个杯子,杯子里要泡一杯云雾茶。一边读书,一边品茗,一边期待。或许我根本读不进去。或许带一本书来,只是一种仪式。而品茗,也是不可以有杂念和心思的。正在我想入非非间,听到一点动静,再一听,是“沙沙沙”汽车开近的声音。有车子来了。我心里一惊,从铁艺椅子里站起来。因为动作过猛,我没有站稳,惊动了熟睡的大白猫。
栅栏外边的路上,果然出现了一辆小轿车。不是红色的宝马,是一辆白色的奥迪Q5。
女主人换车啦?还是她家另外的成员回来啦?
奥迪Q5 在离铁艺门还有三四十米远的地方缓缓停下来。我站到门边,一手扶着门,一边想着如何向他们解释。但是奇怪的是,车门没有打开。我能看到车子驾驶和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着两位年轻女人,虽然看不见全身,也能大体感觉她们的精致。坐在驾驶位置的红衫女孩正和副驾驶位置的白衣女孩交头接耳地说话,很快又从后排伸过来一颗脑袋,也是长头发,加入到她们说话中。她们仿佛在商量什么。她们怎么不下车?车里没有女主人?她们不是女主人的家人?那么,她们是谁?是女主人的同学、同事或朋友?她们看到我这个陌生人而不愿下车?是她们和女主人没有瓜葛吗?还没等我想明白,奥迪Q5 就向后倒车了,倒进了树的间隙,调过头,开走了,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她们是看到我才“逃”走的。我真的起到了一个守门人的作用?她们是一帮盗匪?或企图的闯入者?如果这样,那我是帮了她家的大忙了。
但是,无论如何,我也是违规者,虽然做了好事,还是早些离开的好。此后,我不会再进入栅栏小院了,我只在门外边悄悄地监护它。
5
毫无预兆地,夜里下了一场小雨。昨天太阳还那么好,夜里就下起小雨了,夏天真的要到啦?天亮后,小雨还没有要停的样子,沥沥啦啦,欲说还休。我的跑步就暂停了。但是心却停不下来,一直惦念着林中的小院。直到午后,小雨才停下,云也被阳光推开,舒徐的小风刮了起来。我不是要补上凌晨的跑步。我是要看看林中的小院,看看一夜过来,小院里有没有什么变化,或者有没有闯入者。我最初的判断,女孩每天要来喂猫的。同时,我又想,既然搬到附近的社区去了,为什么不把猫也带走?是新家不适合养猫吗?也可能把猫留在这里,多了份念想,就会多来几次。我以前没有过多地注意细节。当昨天我看到花台下的猫碗里有投放的猫粮时,我知道了,女孩都是在下午回去的。现在就是下午。我换上跑步的装束,跑出了像素小区,穿过朝阳北路,拐进一条僻静的、车辆无法穿行的小路,跑上了林边的小道。
北京的城郊接合部,像这样的林子有不少,原来也可能都是农田,因为城市规划,它们自然就构成了城市绿地的一部分。而原有的村庄,不是搬迁,就是合并了。就在朝阳北路上,我们还能看到这样的村庄,比如黄渠村,还是一片低矮的村舍。那么这片林子或林子的一部分,原来也有可能是一座村庄。而那座小院,那户人家,有可能也是村子的一个局部,因为我无法知道的原因而保留了下来。
前边就是那条路口了。
在这条平时安静的路上,倒是有了三三两两的人在走路或骑车。有一对情侣,一边走一边笑闹——男孩一直要给女孩戴上一朵他采的野花,女孩跑跳着,不让他戴。还有一个年轻的母亲在和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练跑步,他们穿着亲子装,特别可爱。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周六。在年轻人和孩子的映衬下,刚下过雨的林子,越显得青春勃发了,嫩绿的叶子上泛着水色,雨后的阳光也显得光滑、明净。
到了路口时,我才看到那辆红色的宝马,它就停在路边相对干燥的地方。我心里怦然一动,女主人的车?她没有把车开进去?哦,刚下过雨的路上,泥泞得很,车轮会陷进去的。就算陷不进去,也会把车子跑脏了。那么,她是走着进去了。我望着湿漉漉的路面,望着草叶上还有水珠在闪动,觉得她的选择是对的。我也毫不犹豫就走进去了。我选择有草的地方,或相对干燥的地方,大步或小步或交叉步不断变换着向前走。我心里有点急切,希望早点看到那个栅栏小院,能看到她在院子里忙碌。我还在路上看到了她留下的脚印。她和我一样,也是大步小步交叉步不断变化着前行的节奏。
我看到她了。她果然在忙碌。她在擦拭着石桌和铁艺椅子上的雨水。大约已经擦拭过不少地方了,外套搭在老槐树下的秋千上,还有一只黑色的拎包,包口露出半截书和本子,也放在秋千上。我已经在她家铁艺门的门口站住了。她还没有看到我。她所在的角度是可以第一时间看到我的。可能是她擦桌子过于认真了,也可能是根本想不到会有人造访。我注意到她今天的装束和我第一次看到她时完全不一样,是一件白色的小T 恤,石磨蓝紧身牛仔裤,黄红相间的旅游鞋,还有搭在秋千上的外套是黄色的,显得清爽而快乐。她长发没有扎起来,柔顺地披散着,发质非常好,随着她劳动的幅度而在肩上滑动着。我想我不能这么看她,这也是一种偷窥。我得想办法让她先看到我。我假装咳嗽一声。她果然看到我了。
“我是……”我已经想好了的词,却结巴了,“我,我昨天晨跑,路过这儿,看到你家大门没关,我就……”
她看我指了下石桌子上的罐头瓶,掠了下长发,笑了:“我说嘛。”
她声音真好听。
我继续撒谎,说道:“你家的门经常不锁吗?我怕你们害怕,今天过来讲一声。”
“害怕?”
我又指了下花瓶。
“啊,哈,没关系的……这花儿不错呀,要谢谢你的。”她脸上露出了笑容,伸手抚了下那丛蓬蓬勃勃的兰花草,“这不是我家。这是我同学家。我同学在武汉大学读博,春节不回来了,还把她爸妈接去过节……结果,结果你知道的,就是遇上了这场疫情,回不来了。我同学托我来看看门,理理院子,喂喂猫。我这也是在为抗疫做贡献是吧?不过他们已经回来了,在北京隔离,明天隔离期就满了。明天……我就不用来了。”
原来这样。她并不拘谨,且落落大方,也乐意和人交流,语感、语气和语速把握得都恰到好处。但我不知道要接她哪一句话了。而且,她最后一句话也像是某种暗示。我本来也没有什么事,误闯进林子里的一户人家,被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孩所吸引,被一种美好的情愫所感动,还为她插了一瓶花,留下了来过的痕迹。事到这儿,也算是有一个交代和了结了。我跟女孩打声招呼,告辞了。
但是,她突然喊住了我,腼腆地说:“……其实,那天你来,进了院子,我看到你了。我就在屋子里,躲在窗帘后边看到你了……嘻嘻,我一直在偷窥你。我晾衣服那天,也看到你在看我。我觉得你是好人,就……就没有惊吓你。”
原来这样。我真的被感动了。走在路上,心情特别的爽。雨后的林子里,有鸟儿在飞,在追逐,在戏闹,在枝头跳跃,它们“叽叽喳喳”发出很好听的叫声。路上花儿草儿都很好。土地是潮湿的,有淡淡的薄雾在缭绕。一棵棵树,正在吮吸新雨的营养,我仿佛听到它们饱餐喝足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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