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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 至

时间:2023/11/9 作者: 连云港文学 热度: 13596
王艳

  冬至,雪先至。在这个大雪封门的日子里,清晨的天光比以往更亮堂一些,门缝里隐约闯进清新干净的味道,空气中有一种透彻的寒意,那是轻俏的、灵动的,只属于朗朗的雪霁霞明的冬天才有的韵味。

  窗外,乡村小院的宁静似乎也被厚厚的雪包裹了,日常的动静减弱了半分,软绵绵的。父亲的劈柴声,母亲的脚步声,无端地远了淡了,鸡鸣犬吠却更加突兀,近乎凌厉。

  伸了个好大的懒腰,脚丫子碰到滑溜溜的暖水瓶,触了电一样弹回来,晚上用来焐脚的暖水瓶,此时已冰凉,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在躲猫猫。我支起耳朵,静等着妈妈的脚步声。妈妈是个娇小的女人,嗓音轻柔,动作轻柔,却有着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从里屋到厨房,裹着温暖的气息;咚咚咚,从厨房到鸡舍,带着欢快的节奏。每一步敲击,都是那么有力踏实,源自大地的震颤传递到心头,无以名状地安稳。

  可是这天,妈妈的脚步声里厚重的力道在踏下去的那一刻凭空消减了半分,在柔软的雪中滑行又削弱了半分。捕在我耳中的那一串脚步,就有了绵长柔轻的韵律,伴着细微的咯吱咯吱的轻响,透着新鲜调皮。我的心被抓挠得痒痒的,也想立即去雪地里踩一串脚印,留一串咯吱咯吱的脆响。可是妈妈不给我穿衣服,她说外面冷。等着太阳晒屁股吧!隔着一墙空旷的冰凉,她扔下这句话照旧忙进忙出。

  我和弟弟顶着被子,爬到窗前向外窥探,视线却被一窗冰花挡住了。玻璃上有树,有花,有小河,纵横的片羽奇异地集结,绘制出妙不可言的美景。我伸出小胖手,摩挲着这晶亮的纹路,疑窦丛生:这些闪闪的冰晶是怎么跑到玻璃上的,什么样的魔法才画得出这样美妙的景色?小手冒着热气,粘在冰晶上凝滞了一下又滑下来,拖曳出一条浅浅的小河,白羽窗浸出朦胧的透明,将破未破的透明。凑过去哈一口气,一个湿润的圆就打开了魔咒,白羽窗生出一张黑黝黝的大嘴,馋涎欲滴。用手一抹,伸一只眼睛过去向外瞄瞄,白的地,白的树,白的草垛,白的鸡舍,小小的院落穿上了圣洁的华服。窗下,三两只母鸡晃动着小短腿,刨得雪花飞溅起烟雾,三只爪的小脚印串成一行行细碎的花,凌乱且美,开出异样的芬芳。妈妈端着一只干瓢走向鸡舍,母鸡们迅速追围过来,唧唧地啄食着地面,小脚翻刨,挤进挤出。妈妈嘴角轻扬,念念叨叨地蹲下身,把拌了玉米粒的米糠铲到鸡食盆里,又站立了片刻,撒着欢的母鸡们在她的脚边你争我抢。透过那个小黑洞,我看见她的嘴角翕动,猜得出她在笑骂这些贪吃的小母鸡,我还发现,妈妈围了一条玫红的围巾,样子很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不过,挺好看的。

  阳光红殷殷的,已经照在窗玻璃上了,朦胧的红晕染在白羽的边缘、缝隙,透进屋内,恍若仙境。那个透明的大嘴已变成一只流泪的大眼睛,羞答答地饮泣,搞不懂它因何而哭。泪珠串成泪滴,蔓延着忧伤,一窗霜花就在我的眼前悄然变形。晨辉里,冰冷的玻璃不复存在了,也都融化成满窗的橙黄,耀眼的雪色侵进窗里,满室生辉。

  再也躺不住了,我们喊妈妈来穿衣。咚咚咚的脚步声长驱直入,一双冰凉的手捉住我们同样冰凉的小手往被窝里放,妈妈嗔怪的话语丝毫没能动摇我们起床的雀跃,只得把我们裹成两只摇摇摆摆的不倒翁。刚穿好鞋,我便迫不及待地冲出门,眼睛不由自主地微闭了一下,那广无止境的白太霸道了,天地都白,草木皆白,唯有矮墙露出敦厚的土黄,院里纵横两条小径袒露着细瘦的胸膛,扫把拂过的痕迹依稀可辨,点缀着一行雪脚印,寻踪就能看到父亲挥着扫把的样子,大扫把就像一把桨,左一下右一下,雪浪花翻飞飘落。

  我家院门外就是打麦场,此时,孩子们的欢叫声在打麦场上沸腾了,漫溢进我家的小院,弟弟在门口蹦跳着,妈妈拦腰抱起,把他按在饭桌旁,刚要逃跑的我也被父亲拉回来。桌子旁,一只黑乎乎的小炭炉矮墩墩地立在地上,一只黑乎乎的小锅坐在炭炉子上,腾腾冒着热气。父亲分配给我们一人一小半碗麦糊涂,弟弟鼓着嘴生气:我不吃糊涂,吃了糊涂就迷糊了。父亲一瞪眼,我赶紧捧起碗嘘嘘地喝了,粗粝的面糊流淌在嗓里难以下咽,赶忙夹一筷子豆腐安抚一下反抗的胃。弟弟捧着碗放在嘴边半天没动静,见父亲又竖眉,勉强喝了一口又吐出来,妈妈只得又帮他下了一小碗面条。

  吃过饭,手脚顿时热乎了。父亲把门栓撤了,我和弟弟一刻也不浪费,把着门框跑出门,打麦场上已被践踏得满目疮痍,丑陋的泥泞翻搅着裸露着,像泼妇的咒语扬撒得到处都是,洁白的松软的雪被玷污了被侵略了,却依然静默不语。不,它们在孩子的手里欢笑了,在孩子的脚下发出振奋的呐喊。它们被捏成冰凉的小雪球,呼啸着飞翔,钻进孩子的脖子里头发里捣蛋;它们在孩子的脚下滚动着越聚越大,掀起不可思议的兴奋,撒着欢地奔跑。

  鞋子不知何时早就湿透了,阳光下蒸腾着不易察觉的热气,脚丫子太兴奋了,竟然没有感受到凉。鞋底粘着厚厚一大坨湿泥,沉重的脚步依然跑得飞快,身后甩起一颗颗小炮弹,有的小炮弹射到同伴的身上,有的甩到自己的后背。

  终于跑累了,拖着笨重的大鞋回家。妈妈正在包饺子,见我们泥猴一样溜进门,大声训斥着,迅即找来衣服鞋子换上,弟弟湿漉漉的袜子已褪到了脚底,小胖脚勒出一道道微红的皱,脚丫子白胖胖地挤在一起,小指有点红肿,妈妈心疼地捧起那只光脚,轻轻地打了一下,拢在袖里焐着,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弟弟开心地喊,吃饺子喽!妈妈,天天吃饺子,一直吃到过年好不好?妈妈说,今天过冬,过冬才吃饺子。我说,过年也吃饺子。妈妈说,冬大于年。我们不懂什么过冬不过冬的,反正有饺子吃就好。

  洗好手,我要来擀面杖擀饺子皮,弟弟也得到一小块面团,白胖的小手面团一样,把那一小块面团捏呀捏,捏成一根小尾巴,他拿起来炫耀,看,我捏了一个小巴狗。妈妈刮刮他的小鼻子:羞不羞,羞不羞?

  我的饺子皮擀成一摞了,每一张都不同形状,有三角的,有荷叶的,有大耳朵的,有伸胳膊的。妈妈夸我,比上次擀得强多了,一年年大了,中用了。哐哐哐,撅起小屁股,擀得更起劲了,我渴望长大。

  弟弟站在门口,伸胳膊踢腿地忙乎,我问,你在干吗?他把我拉到门口,指着映照进门的光影,兴奋地跺着脚,那束光柱里,翻飞着细小的绒毛尘埃,飘飘悠悠地升腾又降落,弟弟伸出小手迅速出击,抓了一把紧接着左左右右又抓了好几把,懊恼地把胳膊直劈下去,歪着头端详半天,问,为什么抓不到也切不断?我也劈了好几下,没办法回答他。我们的影子在地上张牙舞爪,虚张声势。

  记不清那一天的饺子是如何的美味,也记不清吃了多少次饺子,后来,饺子也不是只在过冬和过年才能吃了。

  现在,婆婆和我在包饺子,女儿挤在桌旁玩面团,炉子上坐着一只胖大的水壶,呼哧呼哧的哨声响起,水汽氤氲。大门的玻璃蒙上一层水雾,把大街上的热闹完全挡在外面。是儿子先发现了这块雾蒙蒙的画布,他拉我过去看他的杰作,只见毛茸茸的玻璃上,一串英文字母咬着尾巴,那是他新学的单词短句。妹妹生怕落了下风,赶忙挤过来争抢那块方寸之地,两只手扭在一起,毁掉了刚写上的字母,我把女儿拉到另一扇门旁,看,这整块都是你的。喜形于色的女儿搬过凳子站上去,画了太阳,画了月亮,画了公主,画了城堡,画了她能想到的美好。

  先生不无抱怨地说,怎么又包饺子?我说,立冬吃饺子不冻耳朵。儿子不屑地反驳道,才不是呢,那只是个传说而已。不喜欢吃饺子的他们,应该很不愿意冬至这一天了。就算不喜欢又怎样?冬天还是一年又一年如约而至。而我,吃了这么多年的饺子也还是吃不够,每一年都吃得心满意足。但心底里,却是盼望着,时光能够慢下来,再慢一些。忽然惊觉,当年那个擀饺子皮的小女孩,擀了那么多年,今年还在擀饺子皮。当年的小女孩,早已复制出另一个精灵古怪的小女孩。时光,仿佛一直没变,又仿佛早已穿云逐月数千年。

  我们,也许正如空气中的尘埃,隐在各自的生活里浮浮沉沉,静静度过倏忽而逝的春夏秋冬,当有一天,耀眼的光束照彻进来,我们沉浸在光的影里舞之蹈之,那并不是忘乎所以,那只是我们最庸常的姿态,即使微如尘埃,心中自有动人的旋律。

  今天冬至,却是一个湿漉漉的阴天,绵绵细雨中,湿润的苍穹寒气不足,不大像真正的冬天。一双小儿女的调皮,憨憨地调剂着暖冬里的暖意,却无端唤起了我对童年的向往。

  思绪飘得邈远悠长,耳畔响起了父亲的劈柴声,母亲的脚步声,隔着遥远的时空隐隐约约,那一炉火红的温暖,都在呼唤着我,走向永远难忘的旧时岁月,不由自主地,我也凑近窗户,傻里傻气地轻呵一口气,看那团潮湿慢慢晕染开,想象着有一团厚重的冰霜渐渐消融,凝成细小的水珠,透过这个流泪的小孔洞,我贪婪地瞄了又瞄,真真切切地看见白茫茫的雪地上,一行歪歪斜斜的小脚印伸向远方,那一排举着细瘦胳膊的小树旁边,坐卧着低矮的草房子,房檐下的冰锥闪烁着夺目的光芒,只要我一声呼唤,比我还年轻的妈妈,就会从小屋里踩着咚咚咚的脚步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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