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我参加高考。那时,我不满十六岁。
先说说中学和小学的事。我是在云山中学读的初中和高中,初中两年,高中两年,一共读了四年中学。云山是一个公社,辖区是北云台山一溜山根的五个大队,我家住在最东头靠近海边的黄崖大队第四生产队。
我的小学就是在黄崖小学读的。小学上了五年半,原因是入学时是春季,毕业是在1977年夏季。具体是在哪一个年级上了三个学期,记不清了。应该是在五年级吧。一年级时,全年级只有十一个学生,与二年级和五年级并在一个教室上课,所谓复式教学。记得当时五年级只有一名学生,是我一年级同学何希才的哥哥。推算一下,他生于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全大队都人丁不旺,一个年级就他一棵独苗不难理解。还好,我们这十一个学生一直没有掉队,到四年级时,又从灌云四队那边来了一个插班女生,跟我们一道小学毕业,又一起到云山中学读初中。
云山中学在公社驻地李庄大队与白果树大队交界处,一个叫堰头庄的地方,离我家十多里路。我们黄崖的学生都是早出晚归,步行上下学;中午饭是各自从家里带来的,放到学校的小食堂里馏一馏,好歹对付一顿。
我上中学时,是云山中学的鼎盛时期,初一有两个班,每个班有三四十个学生。我虽然年龄偏小,但从初一入学开始,就做一班的班长,上高中后,两班合并,仍然做班长。至今,中学的同学见面,他们仍喊我老班长。那一年,国家恢复了中断十年的高考,让我们这些农村孩子看到了希望。为了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大家的学习劲头空前高涨。初一时,我的学习成绩排在年级的前几名,摇摆不定,与我相当的同学有五六个。到了初二,我有如神助,突然发力,成绩直线上升,尤其下学期的几次考试,都是全年级第一。
1979年夏天,全市城市中学的初二学生不毕业,升初三,农村中学则是初二毕业,参加中考。中考前,我面临两个选择:一是上高中,以后考大学;二是直接报考中专。以我当时的成绩,考中专应该是十拿九稳,脱离农村指日可待;如果上高中,还有两年才能毕业参加高考,这期间存在变数,能不能考上大学谁也不敢保证。就在我和家长都很纠结的时候,云山中学的贺校长专门找我和我的父母,鼓励我在云山中学继续上高中,将来参加高考,一举考上本科大学,为学校争光,为自己争脸。贺校长的意思是,我是云山中学几年来学习成绩最优秀的一棵好苗子,现在就去考个中专太可惜了。云山在这两年的高考中,无一应届生考上本科院校的,被称“剃了光头”,下一步要摘掉“光头”帽子,就看我的了。再说,我初中毕业时还不满十四周岁,读两年高中,也还是低龄考生,那时候三十来岁考大学的大有人在。
我和父亲被贺校长这一说,感觉飘乎乎的,仿佛两年后考上大学志在必得。那一年中考,我轻松自如,毫无压力,考出了出乎意料的好成绩:300分总分,我考了280多分,在全市农村中学生中名列前茅。那时还没有实行市管县,虽说全市只有宿城、中云、朝阳、锦屏、新坝等十来所农村中学,能考出拔尖的成绩实属不易。当年中专的录取分数线是230多分,我们有五六个同学考上了中专,其中两个女生考入部队的卫生学校。
进入高中后,我的自学能力特别强,总是想方设法找课外书自学,成绩一直领先。两年高中,终日苦读,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四十年后的今天,对那两年的记忆最为潦草,少有鲜活的细节。不过,与现今的高中生相比,感觉还是要轻松些。不知如今的高中生三四十年后对他们当下的生活会有怎样的记忆。
中学四年,给我影响最大的是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张老师。张老师是海州师范毕业,后来又在教育学院进修过,开始教我们初中的语文课,后来一直跟班教我们的高中语文。我语文成绩优秀,又迷上写作,与张老师有关。初中毕业那年暑假,张老师给我看了他写在稿纸上的一篇小说,写的是一个酷爱读书的农村青年,梦想成为工农兵大学生,却因家庭成分的缘故屡屡碰壁,最后因绝望喝农药自杀。张老师说,这篇小说主人公的原型是他的亲哥哥。读了这篇“伤痕文学”,我若有所悟,原来写小说并不神秘,我也可以试一试。于是,那个假期里,我也写了一篇“小说”,具体写的什么,已忘得一干二净。
那时候流行一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们那一届高中班,全都学的理科,所以参加高考也都是考理科。
那年六月,高中毕业,回家准备高考。此时离高考还有半个多月时间,我一人在家复习功课,有时也会出去跟人玩耍一会。我的玩伴是同一生产队的晓君,他比我大两岁,在云山中学比我高一届,上一年参加高考失利,他的家境较好,家里让他到市区的延安中学复读一年。他那一届,云山中学是文理科两个毕业班,他是学文科的,历史地理学得不错,似乎古今中外、天南海北无所不知。跟他聊起来,我便懊悔自己学的是枯燥无味的理科。
高考的考场,全都设在市区,晓君在市区读了一年书,当然熟门熟路。高考前一天,晓君领着我,在考场附近的旅馆住了下来,两人住在一个房间。面临人生的巨大挑战,两个少年都很紧张很兴奋,几乎彻夜无眠。加上时值盛夏,夜间蚊虫叮咬、闷热难耐,只好开着吊扇吹了一通宵。第二天一早起床后,我头昏脑涨,上吐下泻,感冒发烧。但高考又不能耽搁,我稀里糊涂进了考场。
对我而言,1981年的高考,就像一场梦,迷迷糊糊,混混沌沌。那年高考的所有试题,我只记得一道作文题,叫《毁树容易种树难》,我怎么写的记不清了,应该没有跑题,否则100分的语文考卷,不会考了将近90分;数学考得最差,120分的试卷,只考了70多分,暴露了我平时基础打得不牢。理科考七门课程:政治、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英语和生物。其中英语以50分计入总分,生物是30分,七门课的总分是600分,我考了415分。那年江苏省理科本科录取分数线是425分,为全国最高,我差了10分,被省内一所中专学校录取。这所学校有个叫“港口机械”的专业,我在“盲人摸象”似的填报志愿时,在最后一栏填写了该校该专业。
云山中学那一届毕业生,我的高考成绩最好,本科和大专仍然“剃了光头”,考上中专的只有我一人。到别校复读的往届生,也只有三四个考上了中专,晓君是其中之一,他考上本市的警察学校。
我的高考成绩不理想,没能给学校“争光”,也没能为自己“争脸”,很觉惭愧,但贺校长和父母倒没有埋怨我。贺校长说,你读两年高中,跟城里读三年高中的学生一起高考,这个成绩已经不错了!再说咱们学校的师资力量就这样子,也怨不得你。我父母觉得,两年前我就可以去上中专的,如今还是上中专,白读了两年书;不过他们要求不高,孩子能脱离农村,毕业后分配工作,成为“国家干部”,这就满足了。
我其实心有不甘,想复读一年再考,但想到父母的艰辛和不易,想到还有两个妹妹在读书,我还是放弃了复读的念头。我想,家乡是个港口城市,好歹学一个跟“港口”沾边的专业,以后回到家乡,总归能派上用场吧。
学 画
上初一那年寒假,父亲对我说,他们单位食堂有位老师傅,姓孙,七十多岁,是个高人,会画画,尤其是画蝴蝶,画得跟真的一模一样。他问我想不想跟孙师傅学画画。我毫不犹豫地答应:想学。那是“文革”后刚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我刚上初中,学习上没什么压力,听说要学画画,很是兴奋和好奇。
这天一大早,父亲骑着自行车,把我带去他们的单位。从我家居住的蟹脐沟村到父亲的单位,大约十公里路;因为是由东向西,地势升高,这中间有两个长长的上坡路。父亲骑不动了,我就跳下车,跟着车跑,或在后面推一把。虽然天寒地冻,但一路颠跑,到了父亲的单位,我已是大汗淋漓。
父亲的单位是个运输企业。他从市体委调到这里,一是图离家近,二是想到这里开大货车。父亲当兵时,在汽车连做过驾驶员,算是老司机了;那时开大货车是个吃香喝辣的行当,比起在体委这样的清水衙门,要实惠得多。但刚调来这一年,单位里的车辆有限,一直安排不上,领导就让他去管理后勤总务这一块,食堂在他的管理范围。
父亲把我带到食堂,见到一个系着围裙的高个子老人,说:“孙师傅,我把儿子带来了。听说要跟您学画,他就头插蜜罐里了。给您老添麻烦,实在不好意思。”接着,父亲对我说:“给孙爹磕个头,孙爹是大画家,跟他好好学!”
我刚要跪下,孙爹一把拉住我,对父亲说:“不用不用,现在不兴这个,只要孩子想学,就放心交给我吧。”
我这时才细看孙爹,他身材高大硬朗,慈眉善目,看不出是个七八十岁的人。只是他身上那件油拉拉的围裙,让人无法跟画家联系到一起。
食堂只有两个人,孙爹和一个三四十岁的女工,负责单位上百人的中餐,还有部分驾驶员的早餐和晚餐。整个上午,孙爹他们都很忙碌,择菜、做饭、炒菜,父亲还过来做了一阵帮手。直到下午三点来钟,一切收拾停当,孙爹才解了围裙坐下来,泡了壶茶,然后教我画画。
教画之前,孙爹跟我说了一番话,大意如下:别听你爸瞎扯,我不是画家,就是个厨子,这不退休好些年了,还一直不闲着。画画我是跟师父学的,齐白石画虾,黄胄画驴,徐悲鸿画马,张大千画荷花……我跟师父学的是画蝴蝶,也只会画画蝴蝶。
我那时没见过世面,孤陋寡闻,只看过村里人家堂屋里贴着猛虎下山、松鹤延年之类的年画。此时心想,光会画蝴蝶怎么行,别人要你画个老虎画个松鹤都不会,哪能算个画家?
孙爹仿佛看透我的心思,说:“画蝴蝶这一项,学上几天,就能画出个模样了。但这玩艺意儿种类繁多,五颜六色,千姿百态,要想画好,不是件容易事!”
他打开食堂休息间的一个壁柜,从里面拿出笔墨纸张。第一步,教我勾画蝴蝶的轮廓。先画个8字形状,像一个完整带壳的花生,这是蝴蝶的身子;接着,在身子两侧,画四片“花瓣”,便是蝴蝶的翅膀……就这几笔,便能画出形态各异的蝴蝶。万变不离其宗。
那天,随父亲回家。他问,今天跟孙爹学得咋样?
我不想把自己的某种失望说出来,转换话题说,孙爹都这么老了,怎么还出来当厨子?
父亲瞅了我一眼,说你以为这单位食堂的厨子想干就能干呀?这也要本事!有本事走遍天下,没本事寸步难行。
我不明白,父亲说的这个本事,是指孙爹的厨艺呢还是别的什么?大人的世界,我搞不懂,也不想搞懂。
接下来几天,继续学画蝴蝶的各种姿态,或大或小,或长或短,或飞或立,变化无穷。孙爹又教我给这些蝴蝶上色,用水彩颜料调出各种色彩,每一只蝴蝶的翅膀和身子只上一种底色。这些色彩单调的“半拉子”蝴蝶,看起来显得有些呆板。
学了上色之后,孙爹取出一张素描纸,让我画上十几只姿态各异的“半拉子”蝴蝶。还叫我准备几支粗细不等的羊毫笔,醮上浓墨后,晾干,带来备用。
再接下来,给蝴蝶的翅膀和身子画上斑纹并上粉。孙爹说,这是画蝴蝶的关键所在。
画好轮廓,上了底色后,蝴蝶身上的斑纹和绒绒的磷粉,是用秃头毛笔蘸着黑烟灰描上去的。秃头毛笔,是将蘸了墨后晾干的羊毫笔剪去笔尖,稍稍掸开,然后根据斑纹的粗细,选取使用。取烟灰最为讲究,用一块红瓦片,放在松树枝燃烧的火头上熏烤,松树枝要半干半鲜那种,这样薰出的烟灰为上品;当然,急等用的话,也可将瓦片放到煤油灯上,薰出烟灰。
“半拉子”的蝴蝶轮廓描上烟灰粉,立马变得逼真起来,栩栩如生。
我学画的兴致大增。那天下午,父亲过来,看到素描纸上我已经描了烟灰的那些蝴蝶,他有些不相信,用手指头摸了摸,竟粘了些“蝴蝶灰”。他惊讶道:“咦,跟真的一样,这是你画的吗?”
孙爹接过话,笑眯眯地说:“是他画的,这孩子是块料!”
画了蝴蝶,孙爹又教我画花草,主要是兰草菊花等。一张画,上方是蝴蝶,下方是花草。那高高低低的花草,清香淡雅,空灵幽静,衬托蝴蝶的华美和艳丽。
在孙爹的指点下,我终于画了一张完整的蝴蝶图。孙爹在上面题了款:蝶恋花,建军十二岁学画。他让我把画拿回家,挂到墙上。
那天是周六,孙爹家在市区,他第二天休息,下午要坐单位的通勤车回家。我没有等父亲下班,也自己提前往家赶。我的书包里卷着那张自己画的蝴蝶图,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巴不得路上碰到个熟人,把画拿出来显摆显摆。
我步行了五六里路,还真碰上个乡邻,是本村的一位远房老表,开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驶到我身边。他显然早看到我了,把车慢下来,喊道:“建军,上车!”
我紧赶几步,伸手去抓驾驶座后面的车架,想从座位旁边上车。哪知车子正在下坡路上,尚有较快的速度,我这一把没有抓牢,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手扶拖拉机的后轮从我右胳膊上压了过去……
幸亏当时穿的是棉衣,幸亏拖拉机是空载,我只是轻度骨折。但胳膊上打了石膏,学画是学不成。而且很快就要过年了,父亲单位一派繁忙。父亲对我说,他把我受伤的事告诉了孙爹,孙爹很是心疼和惋惜。不过孙爹说,他这一招画蝴蝶的技法,大概也教给我了,往后要想画好,还得靠自己多多练习。
春节后,父亲又说,孙爹节后就不来上班了,单位食堂换了新的厨子。孙爹年岁大了,是该歇歇了。
再后来,学业开始紧张起来,学画已成奢想,我再也没有见过孙爹。那张蝴蝶画习作,起先挂在墙上,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就无影无踪了。
孙爹,大名孙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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