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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 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连云港文学 热度: 12882
彭兴凯

  一

  一场战事猝然发生,源于我们单位里的一件大喜事。

  我们单位里的那件大喜事,就是一栋新建的办公楼正式落成,大家马上就要乔迁新馆。在新楼没有落成前,我们单位的办公场所是在五十年代建筑的几间平房里,那房子低矮、破旧、阴暗,同贫民窟不分伯仲。在如此糟糕的环境里办公,自然很是让我们抬不起头。虽然一个个都牢骚满腹,却也无可奈何,谁让咱们遇到一个不重视文化的时代呢?大家发泄牢骚和怨气的唯一办法,就是不来单位坐班,让那些破平房空空荡荡。只是,文化馆再寒碜,毕竟也是一个单位啊?毕竟是在上级有关部门的领导之下啊?日久天长,不可能没有事,不可能不开个会议什么的。如果有事了,如果要开个会议什么的,大家就得来单位。如此一来,就要难为我们的馆长大人。靠打电话下通知是不顶用的,他得骑上那辆破得不成体统的自行车,一路吱吱呀呀地去喊。即便是这样,十来个人的小单位,能来七八个人就算战果辉煌。要想全员到齐,只能是美好的梦想。因为在这十来名职工里面,至少有两个人物是绝对不来的,是打死也不来的。

  这两个人物便是写剧本的林加一和搞摄影的于大宝。

  林加一属于50后,公元2019年,就要正式退休;于大宝则是90后,进馆才刚好一年。

  林加一其实就住在单位的宿舍内,住处与办公室只有几步之遥,每逢开会,馆长刘富彪总是第一个去敲他的门,只是,每次敲他家那永远关闭着的大门时,林老先生是从来不给打开的,总是在房内用他那东北味儿的嗓门喊,刘富彪,你有什么事?

  馆长大人立刻说,老林,去馆里开个会。

  不去!我说过多少回了,馆里开会不要叫我!林加一提高嗓门说。

  馆长大人自然很生气,考虑到自己属于60后,比人家小七八岁,要尊重老同志,便带着恳求的口气说,老林,你是馆里的老同志,是有觉悟的,你得起个带头作用嘛。

  林加一从屋里飞出来的话却毫不留情面,说,让我去开会可以,你能给我配置一台电脑吗?

  馆长大人顿时哑巴了,因为他不能。别说电脑了,就连林加一平时邮寄稿件的信封、邮票什么的,他都不能解决。最后的结果是,馆长叹一口气,耷拉着脑袋离去。

  去喊于大宝,更让馆长大人头疼。

  于大宝不住单位宿舍,住在县城一个不错的小区里。那个小区距单位还挺远,需要骑着自行车走半小时才能到达。刘馆长风尘仆仆地赶到,小心翼翼地敲门,于大宝倒是会将门打开,还会让他走进去,坐在软乎乎的沙发里,但是,刘馆长一提出要他去单位开会,他就将那披着长发的脑袋摇成货郎鼓,说,这个会我不去开!

  刘馆长说,你年纪轻轻的,又没什么事,怎么不去开?

  于大宝说,我没脸走进那连厕所都不如的办公室。

  刘馆长无言以对。他很想对于大宝说,你看不起文化馆,咋还朝文化馆里钻?但是话到嘴边他没有说出来。事实是,他本人也觉得在文化馆工作有些丢人现眼,他甚至觉得自己当如此一个小破馆长,也是件不怎么光彩的事。

  刘馆长只好灰溜溜离去。

  二

  新馆交付使用那一天,天气并不怎么好,虽然已是春天了,却冷得要命,西北风嗖嗖地刮过来,刮得地上的树叶到处乱跑,刮得人心里毛焦焦的。狗日的雾霾也来凑热闹,灰蒙蒙的、烟呛呛的,弥漫得到处是,让人不敢大口呼吸。早晨还不到七点钟,馆长刘富彪就骑着车子来到单位,他在那座刚刚竣工的办公大楼前下了车,先是挺着日渐隆起的啤酒肚,仰望了一下那有着五层之高的建筑物,再打了个挥发着酒味儿的大喷嚏,就掏出了手机。他要打电话下通知,让全馆人员马上到单位来,动手清扫那些还没有完全清除的建筑垃圾,准备正式搬入新馆。

  用打电话的方式通知大家到馆里来,而且还不是开会,是参加义务劳动,恐怕是个徒劳。然而,你如果如此想,你就是错了,因为接下来发生的状况是,馆长大人取得了成功。似乎他还没有将通知下达完呢,就有人应声而至,随后便是摩肩接踵、纷至沓来。十来名在职职工,有徒步的、有蹬自行车的、有骑电瓶车的、有驾摩托车的,有开着马自达的,还有一位,是有人用大奔驰送来的。眨眼的当儿,馆里的人员全部到齐,一位也没有缺席。

  全部到齐,那就是说,林加一来了,于大宝也来了。没错,两位大爷是真的来了,破天荒地来了。那位徒步者,就是林加一老先生;那位开马自达者,就是于大宝。

  尽管天很冷,尽管雾霾重重,大家聚在一起,还是都显出了无比的亢奋,仿佛被什么仙人施了魔法,一个个成了麻雀,都扑闪着翅膀、张着长喙,七嘴八舌地叽喳起来。就在大家的叽喳声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刘馆长刘大人却走了。不知什么时候,刘馆长刘大人又回来了。原来这位馆里的最高领导人因为过于兴奋,将打开新楼的钥匙忘在家里了。好在,他住的地方距单位不远,只消十分钟,他就取了回来。一回到馆里,他就哗啦一下将新楼打开了。他挺起肚子,底气十足地对属下们喊,别叽喳了,快看看咱们的新馆吧!

  到目前为止,馆里的十来个人,还没有谁到新馆看看呢!因为此之前,大楼还没有交付使用,还林立着脚手架,还围着防护网,就像一位待嫁的新娘,披着神秘的面纱。现在,面纱揭开,叽喳个不停的麻雀们就立刻闭了喙,纷纷地张开翅膀,哄地一下全飞进了楼。大家踩着楼梯,从一楼飞到二楼,从二楼飞到三楼,从三楼飞到四楼,再从四楼飞到了五楼,将那些亮堂堂、宽展展的办公室、会议室、排练厅、展览厅,还有画室、创作室、图书室、游艺室,全光顾个遍!

  天啊!别是做梦吧?不知哪只麻雀叫了起来。

  真没想到哇,咱们文化馆还会有这一天!不知哪只麻雀接上了嘴。

  文化的春天是真的来了啊!又一个麻雀叫起来。

  改革万岁!开放万岁!所有的麻雀齐声欢呼。

  只有馆长刘大人矜持些,他挺着胸、背着手,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动着,不说话,不张扬,不过,可以看出来,兴奋就似他龙飞凤舞的柳体书法,清楚地写在那张有了皱纹的脸上。他已经在馆里当了二十多年馆长,二十多年来,他从来都是忍气吞声的,低三下四的,现在,他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一天。他已经在肚子里暗自统计过,他现在五十岁,距离退休还有十年的时间,也就是说,如果他不半路让贤的话,他还能在馆长的交椅上坐十年。十年,这一数字虽然短,可也足够长,他应该好好享受一下馆长的风光了。

  也许是想起自己是馆长的缘故,他终于忍不住发号施令了。他亮开嗓门儿,冲着大家喊,别看啦,开始干活啦!他一边喊着,一边就将一些擦子、刮子、扫帚之类的工具,一股脑儿地丢在了大家面前。

  大家也前所未有地服从他的命令,立刻停下脚、住了嘴,纷纷地操起工具干起来。最是热衷于倚老卖老的林老先生是第一个拿起工具的,那是一把小铲子,用以刮除遗在地上的,星星点点的墙漆的。老先生弯下腰,开始仔细地刮起来,他脑袋上的头发已经为数不多,阳光从明亮的窗子里照进来,送给大家一顶闪闪的脑门。刘馆长对他还心存忌惮,有些讨好地说,老林,您这么大年纪了,就别动手了,还是让年轻人干吧。

  林加一却表现出从来没有过的积极,我老林进馆四十多年了,啥时候遇到这样的大好形势呀?我虽然马上就要退休了,但是,能在这样的新楼里哪怕工作一天,也知足啦!我得卖卖老,给大家起个带头作用呢!

  林老说得何等好哇!不知是谁,赞许地、呱呱地拍了几下巴掌。

  三

  却就在这个时候,一场战事突然发生。

  战事的挑起者,就是刚刚提到的林老先生。与之交手的,却是于大宝。他的名字跟中超联赛里一个足球运动员的名字相雷同。他是搞摄影的,成日穿件有着无数个袋儿的摄影服,仿佛是个名贯中西的摄影大师。在年龄上,他和林先生是馆里的最幼者与最长者。一首一尾。就是他们老少两人,发生了摩擦,交上了火儿。

  在两人交火前,还应该提到一个人。此人是位女人,因为她是80后,还因为她是让一辆银光闪闪的大奔驰送来的,就有点儿特别。当然,更特别的,还应该是她的漂亮。漂亮到什么程度?让在单位里从事创作辅导工作与小说写作的我都没有适当的词儿进行描述。统而言之,用现在时兴的话说,就是颜值太高了!岂止高?都爆表了!

  高颜值的女同事叫吴美菊,是馆里的舞蹈老师,毕业于省艺术学校舞蹈专业。她的个子快接近一米七,腰肢婀娜,风姿绰约,舞台上一亮相,那是胜过杨丽萍的。可惜的是,自从她分到单位来,还从来没有上过舞台。没有上过舞台,对于观众们来说是个遗憾,对于她本人来说,却是件塞翁失马的事情。因为没有演出,她就疏于基本功的练习,如此一来,她原本纤细苗条的身材就丰腴起来、肥硕起来。这一丰腴和肥硕,就变成杨玉环杨贵妃了,就让她更具女性的魅力了。她不管走到哪里,身上释放出来的美丽,会让所有的雄性销魂荡魄、六神无主。

  如此美人,她被大奔驰送到单位来,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在馆长大人的命令下,大家都干起活儿来,争先恐后、热火朝天。只有两个人没有干。两个人里面就有大美女吴美菊。

  吴美菊来馆里,并没有打算干什么活,她足蹬的是一双高跟鞋,身穿的是一件质地考究的长裙子,臂弯里还拐着一只叫不出名堂的包包儿。她的身上,那是绝对喷洒了香水的,那种来自法兰西的香味儿,浓烈得盖过了那种叫甲醛的气体。她就带着袭人的香味儿,咯噔咯噔地到处乱走,裙子像喇叭花儿似的一飘一飘,美丽盛放。她一会儿走到这间办公室,一会儿走到那间办公室,只是嘎嘎嘎地笑,笑得花枝乱颤。大家呢,对她的不干活行径还一点微词都没有,巴不得她别干活。因为只有这样,她美妙的身影和迷人的气味才会不时地光顾这里,又不时地光顾那里,让我们这些没有多少出息的臭男人,满足一下饥渴的眼睛和鼻孔。可是,对于那另一位不干活的家伙,大家就不是如此的态度了,非但不是,而是横眉冷对。

  那另一位不干活的人,就是于大宝。

  更让大家横眉冷对的是,你于大宝不干活也就罢了,干吗还要追在人家吴美菊屁股后面打情骂俏呢?还一口一个吴姐地叫,甜得似高粱饴那样让人生腻!对于馆里别的同事们,特别是那些资历和年龄都比你长许多的人,你有过如此的态度吗?非但没有,平时在大街上碰了面,你甚至连正眼都不曾瞧一下!你于大宝算什么狗东西?不就是有个当官儿的爹吗?不就是一位被爹老子宠坏了的独生子吗?不就是连个三本都没有考上的渣滓生吗?你能到馆里来上班,还不是爹老子走了门子的?你把自己装扮得像摄影大师似的,就是史蒂文梅塞了?屁!如今天底下的人,又有谁不会摆弄个照相机呢?啊呸!

  当然,大家也只是在心里啊呸一下而已,并没有公然地表现出来。谁都知道,90后是惹不起的,犯不着和他较真儿。

  不和他较真儿的,是馆里的大多数人。并不是说是馆里所有的人。在所有的人之中,却有一个另类,便是林加一。

  在吴美菊穿着高跟鞋咯噔咯噔走来走去的时候,在于大宝追在她的屁股后面摇尾巴的时候,林老先生已经将眉头皱了起来,脸上早露出愤然之色,于是,等两人逛到他身边时,老先生终于忍不住,直起腰,瞪起眼,开了腔:瞧瞧你们这些小青年,大家都在忙忙活活地干事情,你们却逛过来、逛过去,嘻嘻哈哈、打情骂俏,你们怎么就没有一点集体观念呢?

  林老先生批评这么几句,如果两个年轻人哈哈一笑就走开,事儿也就过去了,战事也就不会发生了,然而,事实却并不这样的,首先,那位大美女先叫了起来,哎哟哟,林老师呀,这事可不能怪俺呢,是于大宝这个小流氓老纠缠俺哩。

  林老先生便将目光盯向于大宝,用长者的口气说,大宝啊,对女同事,得要尊重,知道不?

  于大宝嘻嘻地笑着说,老林小童鞋哦,可不能怪咱哦,怪就怪吴姐她太迷人了哟哦,咱一见了她哦,浑身就酥了哦,就受不了哟哦。

  林老先生肯定没想到于大宝会如此皮脸皮腚,不仅管他叫小童鞋,还一口一个哦,叫床似的,便皱着眉头怔住了,过了半天,才用手指着这位小同事,对大家说,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小青年脸皮咋这么厚啊?摇摇头又补充说,唉,真是时代不同了呀。

  大家都笑了。于大宝也笑了。林老先生在感叹完毕后,已经弯腰准备继续干活了,却就在这时候,一个状况猝然发生。只见于大宝一面笑着,一面突然飞起脚,一下子踢在林老先生的尾骨上。林老先生被猛然一击,怔了怔,奇怪地回过头。待他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那于大宝却又飞起一脚来,再次踢到了他的尾骨上。而且,这一脚踢得亲切,将其踢倒在地上。林老先生哇哇大叫,面露痛苦,爬将起来就要扑向对方。只是,还没有站起身,又疼得跌倒在地上。

  至此,于大宝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但是他知道自己闯祸了,见林老先生挣扎着,大叫着还要往起爬,早吓得一溜烟似的逃走了。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林老先生的尾骨发生骨折,被大家送进了县医院。

  还好,一番检查下来,只是轻微的近似于无的骨折,住了三天院便回来了。而三天之后呢,大家已经扬眉吐气地到新的办公楼上班了。

  四

  乔迁新的办公楼,除了高兴与自豪外,众同事们自然还有一个小小的惦记,那就是三天前发生在林加一与于大宝身上的那场战事。虽然时过三天,伤者也从医院出来,事情应该算是尘埃落定了。但是,看似尘埃落定的事情,并不一定就会尘埃落定的,因为林老先生可不是等闲人物。他的最大特点除了爱倚老卖老外,就是自尊心特别强。你如果尊重他,他会割下脑袋给你当球踢。你如果冒犯了他,甚至是只言片语的顶撞,他也会对你视若仇敌。你于大宝一个狗日的90后,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竟然在他屁股上猛踢了两脚,让老人家尾骨骨折,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他怎么肯与你善罢甘休呢?

  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太阳是不会从西边出来的,我们因此就充满了热烈的期待。我们一面在办公室里干着各自的事情,一面谛听着门外的动静,巴望着一阵咚咚的脚步响,一个女人闯上楼来。我们知道,那女人闯上楼来,准定会一面破口大骂,一面张牙舞爪地扑向那个90后,将这位搞摄影的小子给撕巴了。

  女人便是林加一的老伴儿。

  林加一是个斯文人,发生如此的状况后,他是不会亲自出马找于大宝复仇的。他喜欢退居幕后,运筹帷幄、指点江山。他的老伴则是他统帅的兵马。兵马虽然只有一人一骑,却是相当精锐的,这位纺织厂里的织布挡车工,身体康健、粗手大脚、生龙活虎、精力旺盛,大大的嗓门一炸开,有着长长指甲的双手一舞动,那是气势如虹、摧枯拉朽的。我们的刘馆长刘大人,在他刚刚当上馆长的时候,就曾领教过她的厉害了。至今,如果仔细看,他的下巴处,还有数道长长的划痕,便是林加一老伴的杰作。

  如果纺织女工能将于大宝撕巴了,或者在他嫩嫩的小脸上留下一个记号,对于我们来说,应该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因为馆里所有的同事们,几乎无一例外地讨厌他。我们讨厌他不尊重老同志,我们讨厌他天天牛皮哄哄,我们讨厌他开着马自达横冲直撞,我们也讨厌他进单位不到两年就搬进了新馆。因为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他们的,但是归根结底还是他们的。

  我们都不怀好意地等待着一场战事的再次来临。

  在林加一住院的三天里,纺织女工忙于在病床前陪护,并没有来找于大宝兴问罪之师,等到林老先生出院,也就是战事发生的第四天,纺织女工便杀奔而来。下午四点钟,我们听到了盼望已久的咚咚咚的脚步声,接着一个大嗓门响彻寰宇:姓于的小王八羔子呢?快快滚出来,看俺不把你撕巴了!

  于大宝当然不敢滚出来与她过招,他知道是自己的错,先理亏了三分,何况面对的又是一位可以做他长辈的人。他采取的策略就是蹭地一下跳出窗子,翻过墙头仓皇而遁。

  第五天还是如此的状况。

  第六天亦然。

  第七天,已经惶惶不可终日的90后,终于有点儿承受不住。他清楚,自己再怎么躲避,终究是逃不脱这一劫难的,因此,他决定向林加一求和认错,好尽早结束这场战事。狗小子说办就办,他买了些水果与点心,在手里提溜着,去了林加一的家。然而,他的行动却是一厢情愿,结果并不理想。林老先生一直将大门紧闭,并不接他伸过来的橄榄枝。他只好将礼物隔着铁门放进院内,转身就走,还没有走多远,就让林老先生给丢了出来,骨碌碌滚得满地都是。

  他狼狈而归。

  五

  时间就到了战事发生后的第十天。

  第十天,又一次乔迁之喜,却让战事发生了逆转。

  十天前的乔迁,是我们馆里所有人员的喜事儿。十天后的乔迁之喜,却是属于林加一自己的。一直住在单位房子里的林老先生,于2018年,在一个新落成的小区内购买了一套楼房。房子在经过装修之后,可以入住了。而战事发生的第十天,正是他早就定好的搬家日子。

  我们那地方是小县城,情况不同于大城市。大城市里的人搬家,找个搬家公司就可以搞定,不用主人亲自动手。我们小县城搬家是不找搬家公司的,都是自己动手搬。当然,是要请同事们,或者亲朋好友来帮忙的。大家踊跃而来,一齐动手,费不了多大的劲,就将事情完成,即节省了一笔开支,又体现了互助与团结,纯粹就是双赢的事情。似乎唯独我们单位没有如此的风尚。也许我们是文化人,也许我们都是搞艺术的,属于知识分子范畴。而知识分子又是特别自我与独立的,因此,我们平时都不太喜欢交际,相互之间也鲜有人情来往。遇上谁搬家之类的事情,基本上是持各扫门前雪的态度。

  同事们不相帮,就只有找亲朋。林加一的老家并不在本地,老伴的老家也不在县城,他们的亲朋就少些,请人来帮忙时,便有些捉襟见肘。这天来帮他搬家的,就只有两位。两位帮忙的人,一位是六十来岁的老头儿,胡子都白了,是写剧本的业余作者,与林加一属同道;另一位年轻些,戴一副近视镜,也是业余写剧本的。三人同道,就成了朋友。而林老先生那退了休,又在纺织企业返聘的老伴,因为不到下班的时间,还没有从厂子里赶回来。

  我们那儿的人搬家,除了自己动手外,还有个讲究,那就是不能露富,怕贼见了惦记。不露富,也好办,晚上搬就可以了。当然,也不一定非得天黑才动手,一般下班之后就开始,将家搬完,正好赶上吃晚饭,将亲朋们、同事们喊到酒桌上一坐,大鱼大肉地一招待,也算是答谢了。可能是林老先生意识到人手少了些,再加之通往他家的路是一条窄巴巴的小巷,进不了大车,搬家时,需要先将东西搬运到单位大院里,周转一下,才能装车运走。因此,动手搬家的时间比较早。下午三点钟,就开始行动。而这个时间段,大家都还在单位。于是,这天的下午,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看林老先生如何搬家了。

  看林老先生搬家的最佳位置,便是吴美菊的办公室。她的办公室在办公楼的最高一层,坐在那里可以高屋建瓴。呼啦啦,十来个同事都跑来了,让大美女的办公室济济一堂,包括刘馆长刘大人,还有那个于大宝。天气还是不太好,到下午了,还雾霾重重地不曾散去。可是,我们的心情却很不错,大家一面居高临下地看林老先生搬家,一面不时地瞟瞟吴美菊,让她的美丽愉悦一下我们的视觉;再抽抽鼻子,让她的芳香打赏一下我们的嗅觉。与此同时,还要瞅一眼于大宝,瞧瞧这位摊上大事儿的90后,是如何似热锅上的蚂蚁在熬煎的。

  林老先生的家,搬的有点儿艰难,因为坛坛罐罐太多了,帮忙的人又太少,我们便看见林老先生早已大汗淋漓,脑袋上为数不多的头发散乱成一把草,样子极是狼狈;随后我们又看见,那两个编剧同道也早累了,不时地站下来,大口地喘一下,捶一捶腰。尽管都累得不行,可是,活儿还是要干的,他们就咬着牙坚持着,一趟一趟地在小巷内出出进进,往复奔走。而我们,在居高临下地观望的时候,竟然没有任何人想起来,要下楼去帮他们一把。我们都知道,如果别的同事有类似需要帮忙的事情,林老先生也不会出手相助的。

  搬家还在继续,忽然之间,竟然发生了一件事:于大宝走了。望着他急匆匆离去的背影,我们便知道,快四点了,林加一的老伴要回来了。尽管他们家忙于乔迁,纺织女工却不一定会忘掉复仇之事。于大宝是未雨绸缪,先期遁逃。但是,马上,我们就发现判断有误。因为我们看到于大宝下了楼,竟然走向正在忙着搬家的那三个编剧同道。当时,那三位同道正合手抬着一台电冰箱,摇摇晃晃地从小巷走出来。那电冰箱过于沉重了些,三个人都有些吃不消,眼看着就要歪倒在地上。就在这当儿,于大宝大步冲上前去,及时搭了把手,帮着将冰箱扶住了,并且在他的帮助下,顺利地来到院中,放在了地上。随后,不待我们反应过来,也不待林老先生反应过来,他竟迅速地冲进通向林老先生家的小巷,不见了影踪。等他再次露面时,怀里抱着一台大彩电,正咬着牙、鼓着气,吃力地走出来。

  我们都怔住了。林老先生也怔住了。林老先生怔怔地望着将他的尾骨踢折的小王八羔子,不明白发生了一件什么事。但是,他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一件什么事。他准定想起了自己的被踢之辱,拉下脸来想发作,但是,努力了老半天,却没有发作出来。非但没有发作出来,他所做的动作竟然是迎向前,搭了把手,与于大宝合力将那彩电抬起,一步步走过来,放在了院子里。而彩电刚一放下,于大宝又飞快地进入小巷搬东西去了。

  搬家的队伍多了一个人,三位编剧同道受到鼓舞,搬得有发劲头。那个于大宝尤甚,每搬动一件东西,几乎都是奔跑着完成的。春寒还有点儿料峭,他脸上已经有了汗水。他那布满无数个袋儿的摄影服,早已沾满尘土,有一个口袋甚至被划破了,他全然不顾,依旧搬得卖力。林老先生呢,则在搬着东西的同时,注意力却变得不怎么集中,一会儿去望于大宝,一会儿又扭着脖子朝大门口张望,脸上的表情是焦虑与不安。

  高居楼上的我们,不知道林老先生为什么焦虑与不安。当然,我们也没有仔细去深究,还是一如既往,一面让鼻孔与眼睛享用着美色与美味,一面伸着脖子朝楼下观看,看接下来会有什么好戏上演。就在这时候,我们看见林老先生手里抱着一大捆子书,吃力地从巷子里走了出来。刚一走出来,就见他又扭着脖子朝大门口张望。这一次,他似乎看见了什么,他站在那儿,突然放足嗓门大声地呼喊起来。喊了一声还不算完,又更用力地喊了另一声。我们虽然在楼上,却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呼喊。他的两声呼喊都是同一个内容:老庄,大宝帮咱搬家啦!

  老庄就是林老先生的老伴儿。

  喊声未落,就看见那位纺织女工穿着一件防寒服,骑着一辆电瓶车,从单位大门口驶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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