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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盗

时间:2023/11/9 作者: 连云港文学 热度: 13661
薛广东

  海盗

  薛广东

  在凭力气吃饭的码头上,向来不乏逞勇斗狠之人。这些人,都有绰号,如土匪、野猪、四疤眼、杨二疯。

  海盗,就是一个人的绰号。

  前些年,几十里外的陈家港、燕尾港常有船来连云港拉盐,往往是船刚刚靠岸,就有人跳上码头打听“海盗”,问其人,问其事,一脸的好奇。可见,码头上的船,不仅只会载货,有时也会把一个人的名字载向远方,哪怕这不是一个人的大名,仅仅只是一个人的绰号。

  我认识海盗是在刚工作时。

  我不知道其他港口把叉车叫作什么,我们港口把它叫万能机。刚工作时,我就在码头上开万能机。

  刚“出师”不久的一天,我开着万能机到仓库里转小麦,配合机械作业的正是海盗那个班。海盗是班长,其他清一色都是和我一起刚进港的新工人。

  海盗二十四五岁,大眼,圆脸,身高近两米,虎背熊腰,干活时,他在垛子上蹦来跳去,闪转腾挪,身手异常敏捷。他手下十几个小伙子个个都是生手,干活不怎么不熟练,给万能机挂钩、摘钩,常常不是挂错了,就是摘慢了,惹得他不时瞪起双眼,扯着嗓子吼。

  活不多,干干停停。停下时,海盗就领着众人坐到仓库门口的火车铁轨上休息。一个十八九岁牛高马大的小伙子,干活时被海盗吼过,在那生着闷气,大家吹牛,他绷着脸,一句话不说。可当海盗说起以前在码头上扛盐包,别人扛一麻袋,他每次都要扛两麻袋时,这个小伙子忽然嘴一撇:“小母牛开电扇——吹牛逼!”

  众人大笑,海盗也咧嘴笑。海盗对那小伙子说:“你小子不信?来,我和你打个赌。”

  “赌什么?”

  “赌两包烟。”

  “怎么赌?”

  “我扛两麻袋小麦,绕这仓库走一圈,要是歇一步了,我给你两包红南京,如果我一步不歇绕过来了,你给我两包,怎样?”

  那小伙子一愣,然后一拍胸脯:

  “行!”

  盐、小麦都是散货,灌包时,重量都有标准,一麻袋盐二百斤,小麦比盐轻,一麻袋是一百八十斤。他要扛着三百六十斤重的小麦,绕仓库走一圈!

  进港时的岗前培训上,教育科的“小眼镜”给我们讲码头概况,码头多长多宽,有几个泊位,能停多大的船,都讲了。这个仓库,她也讲了,面积一万两千平方米,库容一万五千吨,是连云港最大的仓库。走一圈,至少得七八百米。

  他手下的小伙子们不信,我也不信!

  牛吹大了,看他怎么收场!我想,如果这时他呵呵一笑,承认自己吹牛了,而且吹大岔了,众人也许都会笑笑就算了,吹牛不犯法,吹牛不缴税,谁会去和吹牛的人较真呢?

  可他好像并不是吹牛。

  只见他走到小麦垛子旁,伸手拽过一个麻袋包,双手一掐,膀子一甩,那包小麦就撂到了他的右肩上。

  “二憨子、李小水,你俩再抬一包上去。”二憨子、李小水爬到小麦垛上,抬起一麻袋小麦,摞到了他的左肩上。

  海盗,腰不弯、腿不颤,双手掐腰,迈步就走,一步、两步、三步……

  全班人都瞪大了眼睛。

  夕阳下,码头上,海盗扛着两麻袋小麦不停地走,一群年轻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我也开着冒着一股股黑烟的万能机跟了上去。

  我想,万一海盗撑不住了,我就用万能机把那两麻袋小麦铲回来,别再让人扛了。

  一百米、三百米、五百米……

  海盗扛着两麻袋小麦,果真一步未歇绕着仓库走了一圈。

  他面不改色,只是额头爬出了一层细汗。

  回到仓库门口,海盗晃晃肩膀,撂下了肩上的两个麻袋,跟在他屁后的我们都傻了,愣怔了好一会,才想起鼓掌和哦哦大叫。

  海盗走到和他打赌的那个小伙子面前:“没吹牛逼吧?”

  小伙子低着头说:“没、没、没!”

  海盗拍着那个小伙子的肩膀,笑着说:“烟不要了,只要你以后好好干活就行。”

  活干完,一回到机械队,我就迫不及待地炫耀了:“两麻袋,三百六十斤呢,他扛着两麻袋小麦,绕着仓库走了一圈……”

  我张着嘴巴还想说,可说不下去了,班里的师傅们没有人把我说的当回事,他们一点都不感到好奇,更不要说惊讶了。

  见我满脸尴尬,赵师傅说:“不要说绕一圈,绕两圈他都能。”

  钱师傅说:“他一顿吃二斤四两,能没劲?”

  我不信。

  孙师傅说:“不信?你到食堂好好看看!”

  再吃班中餐时,我的眼睛就盯上了海盗的饭碗。

  他的饭碗和我们的饭碗不一样。

  我们的饭碗都是单位发的,两个白色搪瓷碗,碗边喷着“云港二公司”几个红字。而海盗的碗则是赭黄色的,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他一个碗比我们两个碗还大。

  那就不是碗,那就是盆!

  每次吃饭,他的“盆”里都堆得冒尖。

  但那究竟有没有二斤四两呢?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你一顿真能吃二斤四两?”

  他用手拍拍肚子,哈哈笑着说:“想知道?哪天请我吃一顿!”

  连云港的跋台口,是一个快活的去处。火车站在这,汽车站在这,操着不同口音的中国人在这,肤色各异的外国人在这,百十家大大小小的饭店在这。

  这里,白天人声鼎沸,夜晚灯火通明。

  那天发工资。下班后,我找到海盗,他刚洗过澡正在班里换衣服。听说我要请他吃饭,他扑哧一笑:“你这小子,好奇心真大啊,真想看看我饭量?”

  “不是的,不是的,是为了感谢你。”

  海盗一头雾水:“感谢我?”

  他忘了。

  半个月前的一个白班,我的万能机欺负我,我开着它干活,它突然闹起了情绪——熄火不走了。闹情绪也得选对地方啊,它偏偏在码头的铁道上闹情绪,偏偏这时铁路上又咣当咣当地往码头上送车。我用车钥匙一遍一遍地呼唤它,可它理都不理我,死活赖在那,一声都不吭。

  警铃大作,火车头倒推着一排火车厢迎面而来。满头大汗的我打开车门,准备弃车而逃。

  这时海盗拉着小平车不知从哪过来了,一见情况不妙,立即丢下小平车,跑到万能机屁股后,一弯腰,一使劲,硬是将我那淘气的万能机从铁道上推开了。

  “就这个,值当的啊?”

  “值当!值当!”

  海盗被我硬拉到了跋台口。

  海蛎豆腐、乌贼烧肉、红烧小黄鱼、小花蚬,我还要点菜,海盗拦住:“够了,够了。”

  “你不是饭量大吗?”

  海盗有点不好意思:“我从小就能吃。”

  酒是红汤沟。两杯酒下肚,我头就晕了,而且话也多了。

  我问:“你在连云港的名气是打架打出来的吗?”

  海盗说:“在码头上,我只打过一架。”

  只打过一架,就能让名气从连云港传到几十里外?

  这打的该是怎样的一架!

  海盗说他从小就喜欢打架,上小学时打,上中学时打,待业时,更是天天打。

  “因为打架,我老家猴嘴街没有人不知道我,也因为打架,我还差点被抓去吃牢饭。工作了,人也大了,我就不打了。在码头上打的那一架,是实在气不过才打的。”海盗告诉我,那一架是在三年前打的,是和一艘远洋轮上的东北船员打的。

  “那天小夜班,我们班装车,天下雨,我们就想到附近的一艘远洋轮上躲雨。没想到,船上的值班船员守在船梯口,就是不给我们上船。不给上就不给上呗,那个船员还‘操你妈’、‘操你妈’的骂我们。我们见他骂人,也都开始还嘴骂他。这时从船上突然窜出几个满嘴酒气的船员,骂骂咧咧地下船来打我们。领头的一个家伙手里操着一根钢管,班里的小刘跑得慢,被他一下子夯到了腿上,当场就掼倒在码头上,还有一个马三,被他夯到了头上,幸亏戴着安全帽,要不那天小命就没了。那个拿钢管的家伙追我们,还有几个家伙围着小刘在那拳打脚踢。我腾地一下火了,回过头来就冲向那个拿钢管的家伙,到了他面前,他举起钢管来打我,我一闪,没打到,我对他脸上就是一拳,那家伙立即倒在了地上。那几个打小刘的家伙,见他们的人被我打了,就丢下小刘,都冲着我过来。我打得兴起,三拳两脚又撂倒了两个。这下不得了,船上的二三十个船员全都冲下了船,个个都拿着家伙,有的拿钢管,有的拿木棍,还有拿太平斧的。我一看,不是个事,我再能打,也打不过这么多玩命的家伙啊。我拎起一个倒在地上的家伙,一下子把他举过了头顶,我冲那些船员大喊,都给我跪下,不跪下,我就把他扔到海里去!”

  “跪了吗?他们跪了吗?”

  “敢不跪?当着码头上几百号人的面,他们都给我跪下了。不过那时候港公安局的人也来了,手枪都拔了出来。他们拿枪对着我,叫我把人放下,我对那些警察说,他们不跪,我就坚决不放,你们就是打死我也不放。我又对那些围着我的船员说,我数到三,你们要是还不跪,我立即就扔。我还没数呢,被我举起来的那个家伙就软了,不停地喊着饶命。我只数到二,那些船员也都怕了,刷,都他妈的给我跪码头上了。”

  “后来警察把你带走了吗?”

  “我和那些船员都被带走了。”

  “关你几天?”

  “要关何止几天啊。全码头的人,活也不干了,都到公安局为我求情,呵呵,想不到,还有几个看热闹的外国船员也跟着跑来了,叽里呱啦地和警察说着鸟语,还不住地向我伸着大拇指。”

  “到底关没关你啊?”

  “没有,公司领导当时就找到了公安局的领导,说我不仅不能关,还应该表扬,说要不是我,我们码头工人非要被打死几个不可。我们队长说,要是关我,他就带着全队二百多人集体罢工。”

  “呵呵”,海盗笑了:“毕竟,是我们自己港口的公安局,胳膊肘总是要往里拐拐的。第二天,就叫我出来了,那几个船员倒是被拘留了几天,对了,那个拿钢管的家伙后来被关了两年。”

  “如果他们不跪,你真会把那个船员扔海里去?”

  “扔!不过我盘算过了,扔下去估计也淹不死他,码头上那么多人在那,不会眼睁睁看他被淹死的。”

  海盗端起酒杯说,“在连云港,我真的就打过这一架。”

  “你这‘海盗’的外号也是这一架打来的吧?那些船员在海上怕风怕浪,但他们最怕的就是海盗了,你收拾了这些船员,所以你就成了‘海盗’是不是?”

  海盗哈哈大笑。

  “大英雄,干杯!”我也端起了酒杯。

  那天我喝醉了。饭钱,是海盗付的,我是他背回宿舍的。这事,弄得我好多天都很不好意思。

  我喜欢看热闹。码头上的人都喜欢看热闹。

  看看热闹,会让我们稍稍忘了出力流汗的辛苦,也会让我们发现,原来码头上还是有一些乐趣的。

  但关键,得有热闹可看。海盗大战东北船员就很热闹,可这个热闹,我没有看到,很长时间里,我对此都深感遗憾。

  但是遗憾不是不可以弥补的。

  我工作后的第二年。那天,门机把我的万能机拎到一艘俄罗斯货船的船舱里去卸钢板。

  班中餐后,活还没开工,我和十几个装卸工懒洋洋地坐在甲板上,晒着中午的太阳,喷着天南海北的唾沫。

  这时,过来个一头红毛的船员,他用蓝眼睛滴溜溜地打量我们一番,来到一个装卸工面前,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没有人听得懂。

  但他做出一个动作后,我们就都知道他想干什么了。他做的是一个掰手腕的动作。连云港人把掰手腕叫作拗膀劲。红毛意思是要和那个装卸工拗膀劲。

  那个装卸工身强力壮,立即响应。两人把胳膊肘支在带缆桩上,手合到了一起。可让我们非常失望的是,那个装卸工只僵持了几秒钟,手背就被红毛压到了带缆桩上。

  红毛赢得轻松,没有快感,他又到另一个装卸工面前比比画画,那个工人应战,可是同样几秒不支就败下阵来。

  红毛连赢了三四个人,这下有了快感,在甲板上手舞足蹈。

  他竖起大拇指,不停地指向自己,又伸出小拇指,不停地指向我们。

  那天不仅是我在那看热闹,还有一大群人在那看热闹,码头上的理货员、安全员,船上的俄罗斯船员都围在那看热闹,调度员郭三也在。郭三见红毛张狂,坐不住了,操起对讲机就喊:“王队长,王队长!”

  对方没有回应。郭三急了,嗓门扯到八丈高,也不喊王队长了,直接就喊“大鲨鱼”。装卸队队长老王的绰号叫大鲨鱼。

  “大鲨鱼你给我听着,赶紧把海盗调十二泊位船上来,不是一个班,对,就他一个人,快点,快点!什么,快不起来?你把你自行车给他!五分钟赶到,要是赶不到,看我今天怎么剁你鲨鱼头!什么事?大事,关系到中国人脸面的大事!”

  没到五分钟,海盗就蹬着王队长的“永久”自行车火急火燎地赶来了。他一路小跑着爬上船梯,拨开人群,问郭三:“郭调,失火了?”郭三说:“比失火还急!”

  “快说,到底什么事?”

  郭三指着红毛,对海盗说:“和他拗膀劲!”

  海盗愣了下,然后用手摸摸郭三的脑门:“没发烧怎么说胡话的?”

  郭三一把拨开海盗的手,绷着脸,很严肃很认真地说:“执行调度指令!”

  海盗生气了:“开什么玩笑,要拗你自己拗,我没时间玩这个,我们班还在装车呢。”说完,掉头要走。

  “我要是能拗,还稀罕你!你和他拗,赢了,我就给你们班一百吨作业票。”

  在码头上干活,哪个班干了多少吨的活,调度员就会给这个班填多少吨的作业票,月底,劳资科就凭着这作业票给这个班算工资。不过,如果哪个班活干得出色,调度员是可以给这个班多填些作业吨数的,算是奖励。

  作业票就是钱!

  郭三话音未落,海盗立即转过身来,满脸是笑:“大伙都给我作个证,这可是郭调自己说的。”

  海盗向红毛招了招手。

  红毛见有人向他挑战,很高兴,咧着嘴,一蹦一跳地过来了。

  海盗和红毛的胳膊,支到了带缆桩上,只见海盗手腕稍稍一扭,就像翻书一样,一下子就把红毛的手压倒了。

  过程太快了,我没看清,众人也没看清,就连红毛自己都没看清。红毛眼里充满了疑惑,他愣了愣,又向海盗伸出了毛茸茸的手。

  海盗笑了,对郭三说:“郭调,他还要拗,是不是再加一百吨?”

  “去去去,你小子不要得寸进尺。”郭三说。

  海盗和红毛的手又合到了一起。可这次就是上次的翻版,海盗还是瞬间获胜。红毛连输两场,一脸的愧色。海盗拍拍手,准备走。

  可他走不了了。

  一个黄毛船员从人群中走出来,伸手拦住了他。

  红毛精悍,黄毛壮实。黄毛的胳膊就像小牛腿一样粗。

  海盗对黄毛摆摆手说:“不玩了,不玩了,没意思。”

  黄毛听不懂。海盗向黄毛指了指郭三,做了个拗膀劲的动作。黄毛明白了,向郭三连连招手。

  郭三都四十多了,瘦跟猴子似的。他见海盗叫黄毛找他拗膀劲,气得大骂:“你他妈的孬种海盗,竟敢日弄起三爷来了!你给我看好了,三爷今天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拗,就是膀子拗折了也要拗,狗日的老毛子。竟敢小瞧我们中国人!”

  骂完,他将手中的对讲机往舱盖板上一放,撸起袖子,就向黄毛走了过去。

  海盗一伸手把他拽了回来。

  “三爷息怒,这点小事哪能麻烦您老人家亲自出马,我知道,不要看你瘦,但你骨头里面长肌肉,你要是出手伤了人家,那可就要闹出国际纠纷了,你歇歇,还是小的我来。”

  众人大笑。郭三瞪着眼,又骂:“你个狗日的,只许赢不许输,你要输了,三爷一脚把你踢到海里喂鱼去!”

  “得令!”海盗来到黄毛面前,不料他却把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对郭三扮了个鬼脸:“再给一百吨?”

  “这个,这个……”郭三嘬起了牙花子,

  海盗往后一退,说:“一点甜头都没有,不拗了。”

  郭三咬牙:“三爷我今天豁出去了,再给你一百吨,主任要骂就骂去!”

  海盗和黄毛一上手,海盗率先抢了手腕,虽然没有像拗红毛那样,一下子就把对方的手压下去,但他的手始终压制着黄毛的手。海盗想把黄毛的手压下去,黄毛竭力想翻转过来,黄毛双脚在甲板上乱蹬,龇牙咧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怪叫,脸涨得像块红布。海盗深吸一口气,身子使劲一扭,黄毛的手彻底被压倒了。

  众人鼓掌喝彩。海盗挥挥手,又把手伸向了黄毛,意思是如果不服,那就再拗一次。黄毛连连摆摆手,并向海盗伸出了大拇指。

  这时,一个穿着船长制服的大胡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满脸怒气,一边用力推搡着黄毛,一边大声咆哮着,然后快步走向船员餐厅。

  他从餐厅里喊来一个穿着橙色水手服的水手。

  这个水手不像人,像只狗熊!

  “狗熊”比海盗更高更壮。他水手服的拉链敞开着,袒露着一块块硕大而又结实的肌肉,胸脯上长满了黑乎乎的胸毛。他的手里还拎着个啤酒瓶,一边走,一边仰着脖子喝。

  大胡子把“狗熊”带到海盗身边。“狗熊”斜着眼看了看海盗,把手中的啤酒瓶往海里一扔,捡起船栏边一根拇指粗的钢管,一使劲,将那根钢管一下子掰弯了。

  咣当,“狗熊”将钢管扔到了海盗的脚下,一脸的傲慢。

  “拗膀劲就拗膀劲,还要来个下马威?”

  海盗说完,弯腰捡起那根钢管,抬起一条腿,将钢管的弯处对准自己的膝头,双手一用力,竟将那根钢管慢慢地掰直了。咣当,海盗把钢管扔到了甲板上。

  “狗熊”吃了一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大胡子急了,从制服里掏出一个黑皮夹子,拿出一沓花花绿绿的钞票在“狗熊”眼前晃晃,狗熊见了钱,扭头、甩膀子,活动着身体。

  海盗大叫:“郭调,你看看,人家要是赢了,直接给钱呢,我要是赢了,不会还是一百吨吧?”他指着“狗熊”对郭三说:“你看看这家伙的吨位,完全就是困难作业,给一百吨的话,我绝对不干!”

  郭三龇牙苦笑一下:“刚才多给你一百吨,就等着挨骂了,现在再要,没法给了。你小子,就当为国争光吧,赢了,我请你喝酒!”

  “就喝酒?”

  众人一起起哄,都说郭三太抠门了。有一个班长站出来对郭三说:“你说人家是为国争光,那你就不能再多给一百吨?一百吨,也就才一百多块钱,全班十几个人,一人能摊多少?要不这样,你从我们班划一百吨给海盗!”

  郭三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怎么了,都想造我们调度室的反不成?”不知什么时候,调度室主任老孙也来到了船上。

  大家都喜欢看热闹,但老孙绝不是来看热闹的。我想,他一定是看船上一直没开工,来看是怎么回事的。

  “五百吨怎么样?”老孙比郭三爽快多了。

  海盗有些不好意思,摸着脑袋说:“孙主任,这多不好,你一吨不给,我也得为国争光呢。”

  “说五百吨就五百吨,你有本事就来拿!”老孙说。

  海盗的手和“狗熊”的手像两块磁铁,紧紧地吸在了一起。

  起先,两人都想抢得先手,都想在第一时间压制对方,可谁也没有占据上风。

  他们两只手都在使劲,但他们的胳膊,都纹丝不动。

  “加油!加油!”我们扯着嗓子喊。

  大胡子挥舞着手中的钞票,和一帮红毛、黄毛船员也大声喊着:“达瓦耶,达瓦耶!”

  达瓦耶是俄语加油的意思,当然我当时是不知道的。当时我想这俄罗斯人怎么这么没出息的,就拗个膀劲,还喊什么“大爷、二爷”的啊?

  海盗和“狗熊”一直僵持着,僵持了足足有三分钟。

  大胡子急得一蹦一跳,他又把黑皮夹子掏了出来,一把抓出里面所有的钱,在“狗熊”眼前晃了又晃。“狗熊”恨不得眼睛里伸出一双手,立即抓住那些钱。

  “嗷”,“狗熊”大叫一声,猛然扭动腰身,全身之力瞬间爆发。平衡打破了,“狗熊”的手慢慢向左挺进,海盗的胳膊渐渐向右倾斜。

  郭三跺着脚大喊:“挺住,你给我挺住!”可是无济于事,海盗的手背离带缆桩越来越近了。

  “再给你加五百吨!”老孙急红了眼。

  “真的?”

  谁也没想到,海盗这时竟然还能从牙缝中迸出两个字来。

  “要是说话不算话,我就狗皮蒙脸,不见人了!”老孙叫道。

  海盗深吸一口气,“啊”的一声大吼,一使劲,他那被“狗熊”压下去的手,又缓缓地翻了上来。

  海盗再次深呼吸,又是一声猛吼,竟把“狗熊”的手慢慢压了下去。

  “狗熊”咬牙支撑,并试图翻转,但海盗不给他半点机会,牢牢地压着他的手。海盗手腕上的青筋暴跳,“狗熊”的胸肌电击似地颤动。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只大手。

  那一刻,整个码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轮船的汽笛声,火车的轰轰声,就连老孙和郭三的对讲机里哇啦哇啦不停的讲话声,都听不到了。

  僵持!

  僵持!

  “狗熊”的额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海盗没出汗,脸却变得煞白。

  这时,只见海盗抬起左腿,使劲往甲板上一跺,“啊”的一声狂吼,身体和胳膊同时猛然扭动,“狗熊”的手,终于彻底贴到了带缆桩上。

  海盗赢了!

  海盗赢了“狗熊”,也赢了一千二百吨作业票,还赢了顿酒。那酒本该是郭三请的,但老孙高兴,就由老孙请了。

  那顿酒,海盗把我也叫去了。他说他和“狗熊”拗膀劲时,我喊的加油声最响。

  几年后,我告别了码头一线。因为我常在我们港口的小报上登些小文章,公司领导把我调去做了秘书。

  秘书秘书,就是秘密地抄书。

  秘密抄书的地方,远不如码头上热闹,但这地方,却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秘密。

  秘密是不能说的。能说的就不叫秘密。

  海盗找到我,打听一个秘密。

  海盗早就不当班长了,海盗在我做秘书的前两年就当上了装卸队的副队长。海盗当班长的那个班,年年都是港务局的先进班组,海盗呢,也年年都是港务局的先进生产工作者,所以海盗当上了装卸队副队长。海盗成了脱产干部,上码头,也骑着一辆擦得锃亮的“永久”自行车。

  可海盗这副队长当得有些郁闷。

  因为他当了六七年的副队长。

  这天,我正趴在电脑上“秘密地抄书”,“砰”,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人竟然是海盗。

  “老弟,问你个事,你要是能说呢,就说,要是觉得违反什么原则,就别说,老哥不会怪你的。”

  “什么事,说吧。”我给他点了支玉溪。

  海盗说:“我就是想知道,这次公司人事调整,有没有我?”

  这就是秘密。知道这秘密的除了公司领导、组织科科长,还有就是在公司党政联席会上做记录的我。

  我走到门口,把门关好,也点了支玉溪。

  办公室里烟雾袅袅。

  他不吱声,我也不吱声。

  一支烟抽完,我忍不住了:“你没有动,还是副队长。”

  对海盗,我最终还是没有遵守原则。

  海盗面无表情,但我知道,他的心里早已翻江倒海了。

  和海盗一起提拔的那批人,混得好的已当上了公司的副总,混得一般的也都主任、科长了,顶不济的,也早就把“副”字摘掉了,就是一些比他晚提拔的,进步都比他快,他们队的队长张大军,工作比他晚,提拔比他晚,可人家只当了两年副队长就成了正队长。

  我说:“你自己想想,除了开会,你一年能来几趟机关大楼?人家那些人眼皮比你带水多着了,人家隔三岔五就来找领导汇报工作,逢年过节就来机关‘走访慰问’,平时三天两头就拉机关里的人去喝酒唱歌。你呢,就知道干活,是的,领导生产会上经常表扬你,可这有用吗?革命工作天天干,一有好处靠边站,为什么?老哥,功夫在诗外啊!”

  “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可是老哥学不来!”说完,他起身要走,我一把将他拉住。

  我小声地告诉他,虽然党政联席会通过了人事调整方案,但是文件还没有正式下发,现在抓紧做工作,一切还皆有可能。

  “公司王总还有半年就退了,现在好说话多了,但是得……”我做了个数钱的动作。

  “现在的风气可不比以前啊。”我说。

  “你小子,把老哥当什么人了?尽是馊主意、歪点子!”海盗拽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些秘密,除了海盗,我想我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可有什么用?

  海盗就是个傻子!

  在这世上,傻子就得吃亏上当,就得委屈受气,就得被冷落被漠视被打击被排挤,所以,大家都想做聪明人都不想做傻子。

  可是有时候,傻子也会有傻福的。

  就在公司人事调整的文件即将下发时,突然出现了一点变数。

  海盗那个队的队长张大军,想到调度室当副主任,前期也做了很多工作,但最终没有竞争过另一个关系更硬的队长,探得内部消息后,他一怒之下,就找人调到另一个码头公司去了。

  事发突然,再加上一时也无更合适人选,公司就让海盗主持他们装卸队工作。虽然任免文件上,海盗还是副队长,可这副队长后面有个括号,括号里有主持工作四个字。

  这就不一样。

  没有正职,主持工作的副职就是一把手。更何况,按惯例,过个一年半载,主持工作的副职一般都会转为正职的。

  虽然上次他把我鼻子都给气歪了,但文件出来后,我还是为海盗高兴。

  公司王总退了。不过,直到局里派来的莫总人都到了,他才磨磨蹭蹭将办公室腾了出来。

  莫总在部队干过,据说打越南时还当过某个部队的宣传队队长,转业后一直在局里文化中心当主任。莫总喜欢文化,办公室的橱子里都是书。莫总说他三百年前和莫言是一家,我感到很纳闷,莫言是人家的笔名啊,人家其实姓管。但莫总说是,我也不好说不是。到了公司不久,莫总就把工作重点放到了文化建设上,他说文化就是企业的生产力,就是企业的竞争力,要求公司层面、科队层面、班组层面都要搞好企业文化建设。

  公司召开企业文化建设推进大会,各个单位的一把手都来参加,海盗也来了。

  会后,海盗又到我的办公室来了。

  他上次找我,把我气得够呛,也许他忘了,可我没忘。我绷着脸坐在电脑前,故意不理他,不让座也不让烟。

  他递了支黄南京给我,我不接。

  他一脸的尴尬,站在那来回搓手。

  “我的好老弟,今天怎么对老哥这样啊?”海盗急了。

  见他急了,我哈哈大笑。

  海盗这次找我不是来打听什么秘密的,而是问我怎样搞企业文化。他皱着眉头说:“我们这些大老粗,到码头上干活行,叫我们搞文化,怎么搞?”

  “行了,别发牢骚了,越是没文化,就越要搞文化,不搞,一辈子都没文化。”我逗他。

  “没文化的人搞文化,真是笑话!”

  虽然为了写好莫总在大会上的讲话稿,我翻了不少书,肚子里多多少少也算有了点“文化”,但是我知道不能和海盗说书上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他需要的,是又好操作又不费脑子的方法。

  “你别犯难了,”我说:“人家怎么搞你就怎么搞,这不就行了。”

  “这样行?”

  “行!”

  “记住,不要冒尖,冒尖就会被关注,时不时地就会来人参观、学习,这会很累人的;但也不要落后,现在就时兴这个,你落后了就要挨批评。”

  海盗心里有底了,高高兴兴地走了。

  海盗真按我说的去做了。人家刷墙,他们队也刷墙,人家拉横幅刷标语,他们队也拉横幅刷标语,人家在队部、班部挂图版,他们队也在队部、班部挂图版。

  两个月过后,莫总带队到各个单位检查验收,我也屁颠屁颠地跟去了。

  莫总兴致勃勃,每到一个单位都要对这个单位的企业文化建设工作点评一番,表扬为主,批评很少,即使批评,也无非说这个单位的图书角的书太少了,那个单位的标语口号没有与时俱进,没有海港特色等等。

  可到了海盗的那个队,莫总突然发火了,他是看到海盗他们队部挂的图版时发火的。

  海盗队里挂的图版与众不同。别的队图版上方都贴着集团董事长和公司老总的大幅照片,而他们队的图版上却贴着他海盗的照片;别的队图版上的内容是全局和公司的工作方针和奋斗目标,而他们队的内容却是本队的操作吨指标和各班组完成情况;更与众不同的是,别的队图版内容是打印店喷绘的,他们队却是手写的,那手写的字,算不上难看但也算不上好看。

  莫总不高兴了:“局领导、公司领导的照片不贴,贴你一个队长的,就你长得帅?”

  海盗不吭声。

  莫总沉下了脸:“我们身为港口人,要看清整个港口的发展形势,要牢记整个港口的目标追求,你看看你们弄的这个,什么本队目标、本队任务,太短视,太小家子气了!”

  “局里的事有局长管,公司的事有老总管,我们装卸工只要干好自己的活就行了,我们装卸工操不起那份闲心。”

  海盗一张嘴就把莫总气得够呛。

  “啪”,莫总一拍桌子:“锅里没有碗里能有?你他妈的这点道理都不懂,还当什么队长?!”

  在我的记忆里,只有郭三骂过海盗,也就他和俄罗斯船员拗膀劲那次,除此之外,我还真未见过谁敢当面骂他。

  海盗眉毛一挑,双眼瞪圆:“你刚才说什么,有种你再说一遍!”

  “你他妈的,莫非老子还怕你不成,老子和越南人打仗时,你还在尿尿和烂泥呢……”

  莫总的话还没说完,“啪”,海盗一巴掌已扇到了他的脸上。莫总身体一歪,差点摔倒,鼻子上的金丝眼镜在空中翻着筋斗飞到了几米开外。

  海盗还想动手,众人一拥而上,将他死死地抱住。

  “我也想贴领导的照片,可你们这些领导走马灯似地来回换,我今天贴姓张的,明天换姓李的,我是不是每天都要派个人,什么活也不干,就去找照片、洗照片、贴照片?我就贴我照片,我就是帅,你能怎么着?!”

  海盗挣脱众人,指着莫总说:“姓莫的,你的心肠不要太黑了,别的家打印店喷绘一张才三百块,你亲戚开的打印店凭什么要收八百块?你干脆把整个码头搬回自己家去得了!”

  “你胡说,我根本没有亲戚开打印店。”莫总捂着说。

  “我胡说?你的亲戚前几天还来我这里的,说是你叫他来的,他还告诉我,我们公司所有单位的图版都是他做的。我为什么找人手写,就因为我不想让你这种人赚黑心钱!还好意思说要看清港口发展形势,如果港口领导都像你这样,港口还有什么发展,港口迟早就会被你们这帮王八蛋玩完蛋!”

  “你诬陷,你等着……”在海盗炸雷般的怒吼声中,莫总的声音格外地弱小……

  海盗这一巴掌和他恶战东北船员一样,轰动了整个港务局。局纪委书记亲自带队下来处理此事。经调查,莫总的亲戚确实开着一个打印店,而且在公司除了海盗那个队,所有单位的图版都是在那个打印店做的,也确实是八百块钱一块。

  局里把莫总调到一个二线单位做了一个副职。海盗动手打人,被记过处分,公司又从其他装卸队调来一个队长,不让他主持工作了。

  处理决定文件下发后,我约海盗来到了跋台口。我以为他会情绪低落,但见了他后,他说说笑笑,一切如常。

  我说:“一巴掌打掉了个队长,值吗?”

  他哈哈大笑:“一巴掌打走一个黑心老总,你说值不值?!”

  “老哥,听我一句,遇事还是要多忍忍,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你比我大,这些道理你应该比我懂。”

  海盗拍着我的肩膀说:“你说的我都懂,可是老哥就这脾气,改不了!”

  “还会扇老总耳光?”

  “该出手时就出手!来,不说这些,喝酒!”

  那天我不知道和海盗喝了多少酒,因为我又喝醉了。但我知道,码头上的那些船,又要载着“海盗”驶向远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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