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里沅江水涨,水涨!水涨……水涌穿石,水绕桃川,水漫洞洲。洞洲为唐代杜光庭《洞天福地记》所载“三十五洞”洞前之洲,此时正浮沉在白马滩下。
丙子六月初一,买舟从漳江上溯。过绿萝崖,但见桃源山的陡壁、石龙山的危崖夹紧沅江暴烈的浑黄,正隔水怒视,像两员守关的大将互相埋怨对方放走了江流,但谁也不肯靠前一步。白马雪涛却在夹峙的九牛湾峡谷中奔涌而来,遭遇滩西宛然跃马的千古崩石,雪浪破空而出,飞涛奔云。激流中,好像有一群闹江的白马,抖动飘逸的鬃毛与白花花的浪涛缠裹在—起,扬蹄、飞奔,雪涛迎着上行的船,犹如搏斗—般,旁边的渔梁也乘势助威,仿佛齐国田单摆的火牛阵,成千上万的火牛在城中鼓噪着夺路而去,声震天地。 “九牛湾,湾九牛;白马渡,渡白马”的民谚从我心头浮起,好一派白马浪光之天!
船行洞洲,烟波一片苍茫。江中时有浪峰像水怪拱出,又轰然崩溃;三五只挖泥船和铁板渡船系在粗大的柳树上,随波涛跌宕起伏,静观怒浪一泻千里……洞洲在雪涛声中状若伏鳖浮浮沉沉,又像一列纤夫迎险而上。洲上树木被洪水扭曲,有的斜伸拂云,矫若游龙;有的屈身掬水,劈波斩浪;有的树丛被按入恶浪,又从水中不屈地站起;有的树好像不胜风力,顷刻拔之而去似的;有的树枝被狂风吹折,仍就迎风挺立洲头,几株老柳树抓紧深深的泥土,不顾身躯摇晃,傲视脚下滚滚洪涛……
我的灵魂在这一刻被深深震撼——船也摇晃起来,依稀接受心灵的洗礼。眼望沅江的浪高峰低,倾听悠悠的涛声,遥遥而来,又遥遥而去,一种悲壮笼罩在沅水上空,仿佛生活在三千里沅江的灵魂之中。
沿溪行
人说浪游是为了没有具体对象的爱。在武陵溪,沿着陶渊明的足迹,古往今来,人们的渴望或许和我一样,不是寄托于渺茫的天外,浪迹山水,而是为忘却尘世纷争,忧愁中自有快乐、平静!
在武陵溪,仰望秦时明月,洞口,怒放千树桃花!多嘴的山鸟,却啼落一枚枚拐枣般的往事……
山外,群牛吼出一阵悲壮的长哞……
空谷为之回响,流云为之和鸣……
回首寻契亭下的蜿蜒,醉倒憨卧不醒的鹅卵石,一蓬蓬芭茅也蹒跚飘摇……对岸弓背的山,驮起彤红的夕阳;一只断了钳腿的铁壳螃蟹,泛着白沫,在溪滩乱钻。
既出亭上,一株数百年的红果猴欢喜,是山崖间的一块苍青的碑,铁铸似的耸立着!树枝如蟒蛇腾空,成吞星噬月之势,树鳞似一串串铜钱,扣之有铮铮声。
走在向路桥的路上,菊花还未开哩(据说迟开的花最美)!目送陶渊明远远地走入靖节祠里,悠然面对南山,一根拐杖指指点点……
灵 境
崖壁上,爬山虎淡紫色的花苞在听琴时,羞涩地捂着粉面,转眼,片片花瓣正怒放一个长长的梦……灵境湖畔,他沉浸在湖水中的双脚踏着一弯彩虹。长弓搭在两弦之间,来回流泻出《桃花流水》的绚烂……
纤纤花枝吐艳的风景里,他像崖头游动着的一束五叶爬山虎。微风撩着他那蓬花白的须髯,惬意时,微闭着眼帘,上身随着节奏慢慢晃动,沉醉于一种缠绵。
这支二胡的曲调最不可超越之处,在于它充满淡泊的人生、战栗的深情和韧长的力量——如淡紫色的山藤,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倾诉——那里有桃林流韵的夹岸,有月色沉迷的深潭,有豁然开朗的古洞,有鸡犬相闻的乐土……
我的目光穿过花事初繁的枝叶,依稀觉得岁月已在他青筋凸暴如山藤的手上筑巢,只有一腔热热的爱,像淡紫色古藤,随崖边的一眼山泉淙淙地奔流,让我胸廓涌起一腔心绪,又得以拥有翔游的慰藉和无穷的遐想。《桃花流水》蕴涵着一种天地玄理和人生的奥义。
一阵清风吹拂,琴声随湖畔纷飞的碧桃花瓣飘流。悬崖边,那绵长、青葱的爬山虎,蓬勃地开出一嘟噜淡紫色的山藤花。
秦人古洞碧桃花
过秦人古洞,数次均无缘一睹碧桃花的芳容,几树清寂,沉默地开着,一如那位隐者哲人般的沉思。在千丘坝上徘徊。仙桃的枝丫随风在御碑池荡漾,山鸟啁啾……看来,乾隆的御碑不是神笔,即便是风流皇帝也不能将你玩弄。美,苦寻不至或可望不可及之时,便给人一种神秘、朦胧乃至梦幻之感,然而一旦走近,却又已面目全非……
今春,又过秦人古洞。碧桃,到底禁不住熏风的吻,枝上蓓蕾蕴涵点点微笑;早发的一枝水灵灵的羞涩着探出洞外,温柔地吐露粉红的情愫,像桃花仙子在仙径争鸣一朵朵芬芳的嬉笑,却被游人亲吻碰落一连串善意的讥嘲,遥远的东晋大诗人,似也隐在绯云里笑了。
我呆呆站立。复钻进洞,走入美的纵深。洞外,碧桃花依然火爆爆地璀璨……其实,美,也是一种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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