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现代诗歌批评的从业者,我还是头一次真正严肃地面对散文诗这一独特的文类,自然先要说说我对散文诗的看法。
何谓散文诗?翻遍种种著作与相关文论,无非三种答案:散文化的诗;诗化的散文;既非散文亦非詩(或者既是散文亦是诗)的独立文体。持以上三种观点者均大有人在,无人可作裁判。究其因,也无非两个(其实是一个):
(1)散文诗是一种历史现象,永远处于历史的“中间物”的位置:
(2)散文诗是一种人为的产物,既由人生产,所谓“本质”便只是一种观念,由人决定,并无脱离人的观念之外的另外的本质可言。
基于此理论上永恒的难题,我们便难以对任何一个散文诗作品进行精确的文体分析与判断,最多是一种经验的或惯例式的认定。即便如此,我们有时候依然有必要对具体作品进行文体上的分析,以帮助理解作品,比如此刻我们面对晓岸作品《唯有道路带走你所有的经历》,笔者便以为它是偏重于诗的散文诗,或者说散文化的诗。
原因有二:
一是该作品在形式上的复沓结构,比如全文10小节,“唯有道路带走你所有的经历”这个点题的句子分别在第3、6、1 0节出现了三次。这显然是把自《诗经》以来形成的汉语诗歌的重复或复沓结构进行稀释或散射处理的结果;与此句相关,全诗其实处处都弥漫着一种在神秘的途中“行走”的生命的孤独、虚无感,容易让人想起鲁迅的经典作品《过客》。
二是全文的“独白”语式,是一种深隐的抒情方式,它将叙事的内容几乎完全虚化。一般认为,倾向于散文的散文诗,大体都会有一个或隐或显的叙事线索,但读者面对晓岸此作品,哪怕是拿着放大镜也无法找到任何连贯的叙“事”内容,唯一的一个“线头”埋伏在第3节:“去年秋天那场变故如此突然。”以句号作结,无头无尾的一句话,再无别的交待,然后就是走向“一个人未知的命运”。此一结点显然正是作品生成的原始起点或者说灵感的爆炸点,但作者将所有生活实事隐藏起来了,比一般的诗歌更加彻底。作品从头到尾采用的是极其冷静的“叙述/议论”句式,即表面是叙述,实质是议论,如开头的“你从来不谈论手中的事物”,为全文定下了基调。但议论也只是另一层次的表面现象,其更内在的实体内容是一种不绝的痛彻的无言的倾诉,是像深海潜流一般暗中涌动不息的情感。
换句话说,作品将强烈的抒情主题转换为一个生命的行走或者说是命运的主题,然后又将个体的生命特征虚化,却对“行走”展开了丰富的哲思。作者充分调动想象力,用大量的比喻和象征来描述一个孤绝的生命所走过的“道路”:
第1节,“她们吃吃地笑着,沿着一条布满花朵的小径向黑暗里走去。”
第2节,“夜色占据了时间——那年冬天你也是这样走过清冷的傍晚。”
第3节,“像沿着自己锈死的血管,你从冬天寂寞的路上走过。”
第4节,“你走在一条未知的路上。一个秘密。
第5节,“你”走进了“比阴影更加模糊的夜晚,比一个夜晚更真实的梦境。”
第6节,“时间没有梦想,只像折扇一样无限展开。”也就是说,于“我”而言,“你”已经走人了时间本身。
第7节,“像你一样曲折、迂回。没有声音和伴侣。但是总到达未知的秘密的地点。”
第8节,“我不再询问你的路程。”
第9节,“我清楚地记得你在晚风中忧郁的神情。”
第1 0节,“如今你远离了一个冬天的童话。在雪花和风中逃离自己的肉体和声音。”
经过作者的编码之后,从抒情主人公“我”的视角,目送着抒情对象“你”的生命旅途,道路竟是如此清晰地呈现:“你”在“去年秋天那场变故”之后,听从“神秘的呼唤”,进入“一个人未知的命运”,走过冬天、走过黑暗、走过秘密的道路,进入时间和梦境,最后成为了“我”的回忆,成为“一个童话,不死的传说”。
纵观整个过程,我们最后不难得出结论,“你”所走过的千万种道路,其实都融化在唯一的道路之中,这就是“时间”,正如作品所反复暗示的。时间,才是“你”——也是所有人——唯一的命运,它终将带走一切。而这篇作品,也不过是作者借“我”之口,借“你”之由,面对时问一
这世间唯一的也是全部的道路,发出的一声长长的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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