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汪峰
西部散章
亮相/徐红晖图
四川◎汪峰
一大山与深谷的聚合,旷远而苍凉。
河流吐着胆汁,苦水喂养和冲刷着狭窄而陡峭的两岸。
我的奔跑是无声的,在太浩渺的时空里,即使作苍狼之舞。
我的血液在皮肤下面激溅,在泥土之下咆哮,一列时光之车挟带着电光石火,要把胸中黑暗的块垒带到云端。
……骨头开裂。骨头是山河中之石。骨头开裂,山河开裂。中间有一条路,跪在我的脚下。
往东往南往西往北,陡立成峰岗,或者跌落成盆地……我被狂沙搓揉,太野的狂沙,只是身体里的火石,它终将歇息在身体和生命的边缘。
二狂涛紧抱着黄沙,冲撞和摇撼着西部。大渡河、金沙江、怒江……被谁轻轻合在掌里……我仅仅为一条受伤的河流打开手掌。
三牦牛山以北的杉树上坐着一位祖母。牦牛山以北的杉树坐在云端。
祖母拄着拐杖,脚下:伟大的土地呈现无边的宽广和无边的寂寥。
牦牛山以北的杉树,很多年代的叶子已悄悄落完。现在,伟大的祖母堆垛着雪,堆垛着她高傲的鼻梁——她没有被时间打败,她继续统领着她的江山,她的岁月、她的血和肉。还有她的口弦、族人和千年的放牧。
山峰可以一座比一座矮下去,但杉树必须一棵比一棵长得更高。在牦牛山,老祖母收拢一堆分散的白骨,像月亮,每天在山冈静静地升起。
四一声鞭响是牦牛风。一个牧人赶着一个自己的土堆。
他翻山越岭,要找到自己的祖国。
在西部,山连着山,岭连着岭。一个牧人驮着自己像马驮着空山。
在西部,连茅草也会急匆匆赶路。
在西部,再平缓的路也会跌断腿。
他放牧南山,他的家乡往往在北山。
五野马群靠近蓝天云朵,一根草绿得高原水汪汪。
雪山闲来披着银袍,在长风猎猎中逗弄着盘旋的鹰。痛苦和欢欣都在酥油茶和毡帐里张望故乡。
而我随野马群奔向远方……更远,碧草连天,泪水连天。
六大野空旷。灵魂捉刀。奔赴裂开罅隙。则木河捧着自己的怒狮。暴跳吧,狂啸吧,一个人的高岗可以把胸脯拍烂。
群山可以很冷,可以在雪线以上。可以像少女僵硬的裙子,她站在瓦板房前的一棵枯树下,太久的仰望已被残月割伤肺腑。
此刻,她来到悬崖边上,来到西部壁立的断崖边上。她抽动则木河的鞭子,让群山皮开肉绽。
七真没有想到,少女在核桃里藏了一颗惊雷。
在山塬,少女局限在一棵核桃树下过日子。一颗核桃在喊一颗核桃。一颗核桃被喊痛了。
迎着风,就会流泪。
生活需要停顿或摇摆树枝。
少女需要做梦或蜻蜓点水,需要在核桃里牵着春天的引信。
八月光的青铜静静流淌。昆仑,每一根柴草都是一根发亮的骨骼。
雨水里的莲花和心灯。皮囊里的衣袖甩动起伏的山褶。
箫。古代美人凭箫过日子。箫声清凉如水。她站在昆仑之巅,瞩望东方。她的手指像疾风知劲草,从未有过如此的摇摆不定。
九雪线上面是奶子,雪线下面是草甸。
在西部,我总把少女分为两截。在西部,为什么我总是充满仰望地渴望;在西部,为什么我又甘于匍匐——像遍地的牛羊,迷恋于内心的草甸。血在滴,我听到血的破空之声。
血,在血管里,在肌肉里,在皮毛里,血在张开的瞳孔里汪洋恣肆。
血在四蹄里奔突,远古空旷又空旷,只有血能贯穿始终。
血背负着自己,背负心脏,背负动静脉血管和毛细血管,背负着身躯像隆隆马车。
一个部族,一个民族,都很重。它在平原里,在山塬或在大山之中,要驮起它。马站了出来,以它强健充沛的气流。穿过多少阴霾的历史,穿过多少沟沟坎坎,穿过多少死亡的协迫。马带着它的自尊、带着它的不屈、带着它的粗砺,在苍茫大地,闪电一般,如时间一样划过,经久不息。
十
十一啊,山鹰振飞的坝子,大凉山腹地黄茅埂上,疾风吹响带颤音的口弦。
黄油伞下面的朵落荷溅湿的草滩,牧羊人有着长久的怅望。
酒在泼溅,血在泼溅。沿着山坡上升的是鹰,像石头一样,他留恋大地,又不得不抛向半空,旋转。他在弧形的道路上,不断迎击着一拨又一拨的风雨。
群山矮了下来,等待羽毛击碎岩石,内心的力量如此之大,类似于半空中的惊雷。
他更像闪电,快捷地俯冲,撕开空气,他的影子压倒一滩草,他的骨头避开每一根针——我的心脏突然飞起来,在鹰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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