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磅/徐红晖图
桑多河畔
甘肃◎扎西才让
头戴玛瑙皮帽的扎西吉
头戴玛瑙皮帽的扎西吉,是桑多河畔的女神。她有着古铜的皮肤、肉欲的曲线,和天使的笑容。
当她在高山之巅远眺故乡,温和的阳光沐照着她高高的鼻梁。
山神也在树阴下深情地凝视着她,看到她的纯洁,也感受到她的忧伤。
我在地方志里读到她的故事,简约的文字,模糊的描写,仍然不能掩藏她逼人的光芒。
这个传说中的猎户的女儿,是走兽的姐妹、飞禽的姆娘。
当它们将她围拢在中心,她就是那使万物安静下来的月亮。
当它们跟随她走入群山深处,这女神,内心充满不可思议的力量。
佛的眷顾
牧羊人在山坡上沉睡,正午的太阳晒黑了他的脸。他的摩托车倒在灌木后,也是热烘烘的。
佛祖——一个白须老人,路过理想中的群山,看到了想看到的。
牧羊人被风的语言、花的语言,和万物自然生发的语言,给唤醒了。
他看到身着金色长袍的老人,在河边向他挥了挥手,又在风中慢慢走远了。
他也茫然地挥了挥手,他的羊群拥挤在一起,灼热的阳光,使它们丧失了交谈的兴致。
然而,偏头微笑的鲜花,蜿蜒回首的桑多河,还有这山谷里慵懒安谧的神灵们明白:那个传说中的佛祖,已经眷顾过这里了!
冬至那天的酥油灯
水流不再激越,慢腾腾地流淌。枯枝,伸出干裂肃杀的枝丫,力图缓解风的速度。
蚂蚁深匿在又聋又哑的地下,也是我们人类忧心忡忡的样子。
衰败伴随着时间静静到来。
人走屋空的冬至,不像一个节气,倒像一种宿命。
在蓝天、雪野和踏板房拼凑出的寂静世界里,人们都能感受到的痛苦,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可是阿妈,你还是像十年前阖家团聚时做的那样,点上了温暖吉祥的酥油灯。
羊人
彩虹到桑多河边喝足了水就消失了,人在河边站得久了,也有了苍老的样子。只有牧羊人在河的上游和他的羊群在一起,像个部落的首领,既落魄又高贵。
我在甘南生活,在首领们的带领下,安静地吃自己的草。
以前我在别的牧场,比如珊瑚小学、玛瑙二中,或者那所海螺般神圣又美丽的大学。
而今在这桑多镇,在这个别人的牧场,白天吃草,夜里反刍。
想起平庸的一生,就渴望有更勇敢的牧神出来,带领我爬上那积雪的山顶。
在山顶,我能看到彩虹在河边低头喝水的样子,也能看到苍老的人原先年轻的样子
这时我会像真正的土著那样,不再被世相困惑,能细细感受桑多山下壮美的景色了
卓玛出浴图
雾气弥漫的夏日水塘边,年轻的卓玛裸露出她健硕的身躯。她迷茫的脸庞,也被倒影在宝蓝色的水面。
与缥缈的天空融于一体,不久就被南风给吹乱了。
那柔软的白色浴巾围在浑圆的臀部,但我始终无法看到她的面容。
她那蓬勃而性感的肉体,仿佛就是这俗世之外的东西。
狩猎者
树缝里变形的云朵,脚底下干枯的树枝。振翅高飞的红雀,已经逃离了弓矢。
马嘴的男人抓起乳房一样的蘑菇,一些表情怪异的脸,布满森林。
我们打猎回来,麻袋里空空如也。
我们喝杯奶茶,那味道还是松枝的苦味。
这样的日子,只能在女人的怀抱里诞生,最终也将被坟墓一一收回。
改变
桑多河畔,每出生一个人,河水就会漫上沙滩,风就会把芦苇吹低。桑多镇的历史,就被生者改写了那么一点点。
桑多河畔,每死去一个人,河水就会漫上沙滩,风就会把芦苇吹低。
桑多镇的历史,就被死者改写了那么一点点。
桑多河畔,每出走一个人,河水就会长久地叹息,风就会花四个季节,把千种不安,吹在桑多镇人的心里。
而小镇的历史,早就被那么多的生者和死者,改变得面目全非。
出走的人,你已不能再次改变这里的一草一木了。
远方的闪电
在灌木、巨石和幽蓝的湖水边,年轻的男女在嬉戏,赤裸着年轻而性感的肉体。更远处是深色的松林,稠密、昏暗又神秘。
我不能想象这样的生活,他们裸露着光滑的肌肤,安静地交谈或各行其事。
没有任何性的暗示,也不活在被强暴的阴影里。
肮脏、颓废又压抑的我,来自他们向往的城市。
而今我却热爱着他们的生活,像遭遇了远方的闪电,被照亮,被击中,也被唤醒。
桑多河畔的秘境
我所说的秘境在密林深处,那里红桦的金叶如盛开的罂粟。云杉高耸入云,如俊朗的少年在风中私语。
五指回旋的蕨类植物,傍依着被阳光爱抚的沙棘。
多年之前我在秘境,不过是蚂蚁群里的另一只。
多年之后我在秘境,战胜了密林中渴求繁衍的野蛮女子。
当我在夜里靠近这片神灵守护的土地,漫天星辉下,我就是那个回乡的浪子。
将来的秘境,必将是我的葬身之地。
我一直在等待着那个日子的到来。你们也是!
绝不再来
丰硕的女人躺在墨绿色的床上,她黑黄的肌肤衬出了窗外的落日。那悲伤的表情让人潸然泪下,已是冬季了,背叛她的男人,还没回来。
有乌鸦在旷野上锐声啼叫,有北风将封冻了的桑多河上的枯枝吹走。
有过客在她窗外频频窥视,那个背叛她的男人,还没回来。
既然爱情已经不在,既然你已经把悲伤当作常态,那么收留我吧,我不是过客,为了你,我可以选择:留下来。
然而,总有乌鸦在旷野上啼叫:绝不再来!绝不再来!
金刚婶婶
这个团头团脑的婶婶毫无美感可言。她的胳膊粗壮,手脚肥大,她的乳房沉重如巨型恐龙蛋,她的脸庞如红土捏就的泥球
当她躺入棺木,乡亲们用木橛钉死了棺盖,把棺木抬到桑多河边。
我们这才面面相觑,突然间嚎啕大哭:这爱一旦带入坟墓,何时才能回来?
但我们爱她!
爱她粗壮的胳膊抱来的柴禾,爱她肥大的手脚种植的庄稼,爱她沉重的乳房哺育的乡村,爱她通红的脸庞表达的承诺。
直到她变得黑而瘦小,在我们跟前佝偻着腰身,无力地推翻桌上的饭碗。
沉睡者
阳光歇在柏木地板上,是那种令人觉得舒服的金黄色。他穿着深黑色的单衣,在阴影处沉睡,这色彩的搭配,使他更像一堆孤独的煤。
沉静:空空荡荡的。显然是。
阳光也照亮了桑多河一带的天空,孤独的蓝天悬在桑多人的头顶。
北方寺院的钟声中,他还在沉睡,脸上涂着一层看得见的忧伤。
时间如桑多河水,永在流逝,一刻也不停止。
坐大巴回乡
桑多河上游,是我的桑多镇。和沉默的大多数一样,在大巴里,我突然就醒过来,伸长脖颈,看到故乡熟悉的风景。
像一群屈辱的士兵回到故里,带着内战时悲哀的神情。更像一群人间的野兽,在欲海里扑通,精疲力竭地回来了。
也就三个小时的路程,前一个小时,和多数人一样,我度过了叽叽喳喳奋勇表现的青年时代。
中间一个小时,和多数人一样,我沉思、昏睡,像个秃顶的中年男子。
最后一个小时,我惊醒过来,开始无限珍惜那剩下的岁月。
桑多河上游,是我的桑多镇,我出生在这里,而今,也必然死在这里。
创作手记
关于《桑多河畔》
桑多河在我故乡甘南的地图上,名叫大夏河,藏语名桑曲,史书上叫漓水,是甘肃省中部重要河流之一,属黄河水系。大夏河流经甘南后进入了临夏盆地,注入刘家峡水库。这条全长200多公里的河流,滋养了她的流域的文明,丰富着甘肃省藏族、汉族、回族、东乡族、土族等民族的文化。因此,大夏河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水系概念,更是一个文化概念。我想以散文诗这种文体,对大夏河畔的自然生态、社会人文和历史现实诸多方面的内蕴,作深度发掘和诗意展示。组章《桑多河畔》,不仅是一种尝试,更是一种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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