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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之音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东文学 热度: 18983
黄 鑫

  天不亮,奶奶从老家打来电话。

  奶奶嘱咐我们不用担心了,爷爷的高烧退下了……一个月后的清明节要回家早说,她好与别人噶伙儿,多烙点我爱吃的单饼……家前我最喜欢的那棵白果树,开了满树的花,这个秋上一定能拾到足量的我喜欢的白果子了……

  我头一次听她由着性子啰嗦完。

  说实话,我并不怎么特别爱吃奶奶烙的饼,她用料总是过量,又厚又粘,与街口卖的那家比,首先就失了口感。我还不怎么爱吃奶奶填馅填得像包子一样的水饺。我也一样不是怎么特别喜欢家前的那棵白果树,我甚至都记不得它还会开花。我也不太爱吃那有点苦头的白果子,奶奶却一再夸大它的保健功效,每年秋天都去树下捡上大半麻袋,晒干了,分成若干份,一年到头隔三差五就催我们回家取。

  但我依然盼望着回家,回到那个我日夜思念的小村庄。

  是个乍暖还寒的季节,该起风了。

  在这类季节里,只需一丝冷暖相宜的微风,再深邃的回忆,也会被折叠起来。只是偶尔会忘记了季节,时间也会模糊……但那总是我的故乡。

  那总是清晰的。那一排排红白相间的小院儿,那如一双明眸般嵌入围墙的黑漆木门,那木门上张贴的红彤彤的喜庆,同样是风一起——那门前沾染了喜庆的白果树叶,那沁人心脾的哗啦,哗啦,哗啦啦……

  “香油馃子——豆浆——”

  这应该是最熟悉的一句了,那股浓浓的泥土味儿,伴着淡淡的青草香,随着这走街串巷的吆喝,总会见到一个年过半百的男子,他的头发是花白的,闪着并不刺眼的光芒,却不蓬乱,更不见一根杂草,我想是亏了那个季节的风和阳光,总是和煦的。看得出他挑的担子很重,他时不时用搭在脖子上的粗毛巾去擦额头沁出的细汗,擦不了几次就会放下担子歇息一下,那一声声的抑扬顿挫,就是在歇息的空当喊出来的,那一刻,我会故意看不到他脸上的皱纹和手上的老茧。我会闭上眼睛,只选那句我喜欢极了的“香油馃子——”百听不厌。

  家乡的人们,都习惯把油条叫作香油果子,那时的香油馃子并没有如今早饭桌上的普及,那香油馃子的叫卖也就不会日复一日像公鸡报晓一样的频繁而准时,平常大概率的是一个月能来个三两次,也大都是前日里乡村大集上卖剩下的隔夜货。独有临近年关的捉猪时节,这香油馃子的叫卖声,几乎每天天不亮就在村子里穿街走巷。

  刚入腊月,家家户户养了一年的肥猪,便要捉起来去卖掉置办年货,邻居们热心,便会排好日期,每天天不亮就号召在一起一家一家的帮忙捉猪。喂养了一年的肥猪心宽体胖,个大劲足,三五个壮汉总要费上几个小时的工夫,方能把那头两百多斤的巨物在粗棍上绑好,抬到镇上的屠宰场。等到大家气喘吁吁地返回捉猪户,户里的女主人早早地用热豆浆泡好了香油馃子,每人一大碗,摆在了早饭桌上。壮汉们也不客套,“呼噜呼噜”吞上几口,就各自回家忙自己的农务,每只碗里都会留下一半的豆浆油条。屋里假睡的孩子们早一拥而出。女主人会把碗里的剩物分成几份,老人、丈夫、孩子……

  “货到——顶针线头布条——”

  一阵轻重缓急的波浪鼓点,把我从豆浆油条的香气中拉了过去,货郞来了。还有他的拨浪鼓。还有我的玻璃珠子和大虾酥。

  只要不是肚子饿得特别紧,孩子们对货郎的期待并不亚于油条大叔。

  在我的记忆中,拨浪鼓一般会在午饭后响起,不分季节。货郎也并不全是男人,这次就是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我看不出她的具体年龄,从我多年前接过她的第一粒玻璃弹珠,她就一直这个模样,慈祥而憨厚,就连包在头上的围巾好像也没变过,我记得那朵大红牡丹的图案,下面总有几片暖绿暖绿的叶子。

  新年刚过,我总是有几个小钱的,只消再伴上一声甜甜的“大娘”,那枚火红色的玻璃珠子准是我的。如果再多叫几声,母亲买完针线布头的零钱,也都会以最优惠的折扣兑现成一块大虾酥或几粒橘子糖。甚至有一次的烈日下还捡漏过很少见的一包薄荷糖,那可是童年里记忆最为深刻的一种神奇,暑假里小伙伴们玩得汗流浃背,一需要往嘴巴里含上半颗,暑气顿消。

  老人为我包货的那双手从不干枯,摸在我的头上也是温暖而湿润,像她夸赞我的那些话,我却大部分时间顾不上去答谢,满心欢喜地一溜烟跑回了家。老人的吆喝便渐行渐远了,即便我心头涌起一丝留恋,好在手里的玩物,嘴巴里的清爽和甘甜,瞬间令我心安。

  “收破烂儿来——”

  若是农闲,下午再晚些时候,定能时常听见这声吆喝。

  “师傅”是个更老一点的男人,他胯下的那辆三轮车,比他年轻不了多少,这倒与车斗里堆满的零零碎碎相得益彰。我欣赏他的吆喝,只有他的吆喝里透着醉人的沧桑。

  当然,他也注定是个沧桑的男人,他的脸上沟壑纵横,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疲惫与无奈,有一次我故意把自己最喜欢的铜陀螺卖给了他,都不见他有半点欢喜。但我依然相信他的生命里有太多的故事,他的故事比他收纳的破烂儿要多得多,我相信他在靠贩卖自己的记忆而步履轻盈地生活……我还相信他的生活恰如一坛沉封的佳酿,会愈久弥香。

  我相信那句单调而丰腴的“收破烂儿来——”正是他一个人的陶醉。我相信他陶醉于这种伴着幸福的忧伤。经过时间这把文火的慢慢熬煮,这句吆喝,早胜了琼浆玉露,超了百味杂陈。

  风越来越大了,那些个记忆的碎片,被肆意撕扯着,拼接着,却终是连不成大大的一片了,再强行努力着,心便疼了起来。那些个熟悉而陌生的面孔,那些个沧桑而唯美的吆喝,那些个甜蜜而晦涩的瞬间,揉在一起,像一团干硬的荆棘,在我的躯体里四处翻滚。那吆喝声早不再响起,那浓重的乡音也只在梦里化作记忆的缩影。

  豆浆油条早已成了家常便饭,只是没了“香油馃子”的名头;大小超市星罗棋布,里面的货物更是琳琅满目,独独听不到心仪的拨浪鼓;“收破烂儿”倒是个朝阳产业,商贩们个个开着卡车,加着马力,只会装着成堆成堆的二手电器,扬长而去……我想就算我拿出自己最心爱的旧陀螺,他们看都不会看一眼。

  不知从哪一年起,也不知从哪一场风儿过后,一切都变了,变没了。那些吆喝,那些我无比珍惜过的童年,那些祖祖辈辈口传心授的勤俭……突然就没了,全没了。

  这是哪一年哪一场风的到来!我不止一次寻着斑驳的乡音,从梦中哭醒。但我不舍得放手,我会刻意铭记着那一个个瞬间。我害怕一睁眼甚至记不清他们的音容笑貌了,我害怕忘记寒风中那双捧着香油馃子的手,还有那块带着暖绿叶子和大红牡丹的棉头巾,还有那眼神,那汗水……但那几声气贯长虹的拨浪鼓点和“收破烂来——”我是不担心忘掉的。我总会在风儿最烈的时候,迎风吼几嗓子。

  梦中,那藏在风中的桑梓之音又惹我落泪。若是醒来,我会用心祈祷着,风起,不要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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