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爸,徐姨,我刚才说的你们听明白了吧?”盛耀武说。
此刻,他的父亲盛大勇和继母徐姨,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盛老汉的一张大脸已然紫得像猪肝;坐在他旁边的徐姨,一张小脸儿却没了血色,像一张黄表纸。
盛老汉的女儿碧玉,在一旁瞅耀武一眼:“哥!你催啥呀?这么大的事,让咱爸和徐姨考虑考虑嘛。”
耀武高抬起左手腕看一看表:“都快晌午了,耀文怎么还不来?”
盛老汉冷笑道:“哼!耀文可不像你。”
“爸,”耀武说,“你别以为卖房子是我和俺妹的主意,耀文也是举双手赞成的。”
盛老汉的心里一阵隐隐作痛:“哼!赞成什么?——把这房子卖了,把俺老两口赶到南山沟里?”
坐在盛老汉身旁的徐姨,瘦削的身子像风中弱柳似的陡地颤抖了一下……
碧玉胆怯地瞥了父亲一眼。
老两口的神态,碧玉表情复杂的眼神,耀武都一一看在了眼里。他深深地叹口气,声调软了下来。
“爸,徐姨,这套房子若是放在别处,最多也就能卖七八十万;可这是学区房,最近学区房炒起来了,这套房子卖好了能卖二百万呢。”
碧玉:“哥,这房子真能卖那么多钱吗?”
耀武:我到房产中介打听了——挂牌二百五十万,少了二百万不卖!”
盛老汉有些恼怒:“我就想问问,你们把这房子卖了,我和你徐姨住哪儿?是上南山旋个洞藏身?还是上后海崖搭个海草房?”
“这还用问么?”耀武说,“我和俺妹、俺弟三家轮,你一家呆一个月,保证饿不着、冻不着你。”
盛老汉看了看他身边的徐老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耀武:“回头我再和徐姨的三个儿女通通气,让徐姨也三家轮。”
碧玉朝着徐老太笑吟吟地说:“徐姨,你的三个儿女对你蛮孝顺的。”
耀武:“徐姨的三个儿女工资也不高,也正是用钱的时候呢。”
盛老汉的胸膛像风暴后的海面似的剧烈地起伏着:“噢,你们是想把我和你徐姨分成两下里?我看你们成王母娘娘了!”
徐老太的眼圈儿红了,一副想哭又不好哭的样子。
“老爸!”耀武有点不耐烦地说,“你已经是八十岁的人了,一天三个饱两个倒,上哪儿呆着不一样?”
盛老汉一听这话更生气了,憋得脸红脖子粗的:“妈拉个巴子!”他怒吼道,“老子还没咽气呢,你们就惦记上我这房子啦?我和你徐姨哪儿也不去,死也死在这屋子里!”
“老爷子!”耀武没好气地说,“你的大孙子已经二十七岁了,至今连个女朋友都没有;这年头没房子、没车子,哪个姑娘愿意嫁给咱呀?你和徐姨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在一块儿又怎么样?不在一块儿又怎么样?……”后面还有一句半开玩笑说出的更难听的话。
“我把你个不说人话的鳖羔子……”盛老汉的肺都要气炸了!他左看看、右瞅瞅,一只手抖抖地抓起茶几上的一只玻璃烟灰缸,朝着耀武就打了过去……烟灰缸沿一条硬硬的抛物线飞向耀武的额头……砰!烟灰缸像是碰到石头上,然后摔到地上碎成八瓣。耀武哎呀一声,忙不迭地用手去捂自己的额儿盖……鲜血汩汩地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
“爸!哥!”碧玉吓得哇地大哭起来;忙不迭地拿来笤帚、铁撮子打扫地上的玻璃碴子。
“爸!”耀武尖叫道,你怎么往死里打?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我看你不像我的种!”盛老汉怒吼道。
“哼!……”耀武恨恨地一跺脚跑了,上马路对面的社区医院包扎伤口去了。
碧玉哭着来到盛老汉跟前,坐到沙发边上,伸出一只手抚摩着老汉的胸口:“爸,你别生气,俺哥那脾气你还不知道?一说话就戳人肺管子,好话也不会好说。”
“碧玉,”盛老汉说,“我和你徐姨也是四十年的夫妻了,老来老去的,你们要把我和她拆开么?你徐姨刚来这家时你哥那鳖羔子才十三岁,你那一年才十一岁,你弟弟耀文那一年才七岁;那些年,你徐姨做给你们吃,做给你们穿,为这个家出了多少力,受了多少累!把你们拉扯大了,又帮着你们拉扯孩子。现在你们用不上她了,就要撵她走?”
徐姨站起来,抽抽搭搭地哭着进了卧室。
碧玉的脸儿红了红,仿佛做错了什么事。
“爸,”碧玉说,“这事最初是俺哥提议的,他的意思是,现在抓住机会把这房子卖了,两家的儿女分一分,以后……以后就没有后患了。你没看见现在有多少家庭,老的一死,儿女们为了房产打官司,原本和和睦睦的兄弟姊妹,打得头破血流的。况且……”她瞅一瞅卧室的门,压低声音说,“况且俺们姊妹和徐姨的儿女又不是一窝儿的,如果……爸,如果爸您‘走’在徐姨的前头,这房子不明摆着是一本糊涂账么?法院那门儿可不是咱们老百姓随便好进的。”
哎哎,原来是这么回事,他们的眼带钩,已经看到我死后的事情了呢。盛老汉吃惊地看着女儿的一张脸……女儿那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多么像她的生身母亲呀。是,她妈死得早,撇下他们兄妹三个,把他们抚养成人,我责无旁贷。现在,我和她徐姨把他们的孩子都拉扯大了,他们却要把我的房子卖了,把我和她徐姨分开。没有了房子,她徐姨再走了,我不成一个没有“家”的人了?什么是“家”?家就是“老婆”。有老婆的是男子汉大丈夫,没有老婆的那叫鳏夫。并且,父母的家永远是儿女的家,儿女的家可不是父母的家呀。是,他们把我接到家里,能伺候我吃,伺候我喝;可是,他们能白天黑夜的陪着我么?我一回回的半夜醒来,睡不着了,眼望着天花板出神,谁能陪着我说说话?说不定一口气上不来,死过去了都没人知道呢。唉!人老了,不惦记吃好的、穿好的,最怕的是孤独、身边没个人说说话呀。
碧玉仿佛钻到盛老汉的心里看了看,因说道:“爸!我和俺哥、俺弟弟商量好了,准备在你睡觉的屋里安个电铃,夜里你有什么事——想喝水?想小便?甚至睡不着了,想和儿女聊聊天,就按一下床头的按扭,我们卧室的电铃就响了,我们就过去伺候你拉、尿,或是陪你说说话。”
盛老汉的心里一动,上下撒摸了女儿一眼。
“真的,爸!”
哼!盛老汉在心里冷笑道:给我安个电铃?我信,那用不了几个钱。可是,半夜三更的我怎么好意思按铃叫醒你们?再说,我和你们聊哪门子天嘛。听你哥讲他打麻将,赢了个裤衩输了个马褂?听你讲如何去听养生课,赚点儿小礼物啥的?还是听你弟弟讲他怎么陪领导喝酒,半斤八两不醉?哎呀,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观念,两代人之间真的有代沟了呢。说起来,夫妻之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但无论是先恋爱后结婚的也好,先结婚后恋爱的也罢,二人在一起耳鬓厮磨长了,相濡以沫久了,老来老去的谁也离不开谁呢。和儿女有血缘关系,但老来老去的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了,连看电视都看不到一块儿,我要看《英雄儿女》《上甘岭》,他们却要看《拯救大兵》《野战排》。那是些什么玩意嘛!
碧玉的嘴张了张,还想说什么。
盛老汉却朝她扬扬手,说:“我想歇一会儿。”
“爸,我做饭去,中午你和徐姨想吃点儿什么?”碧玉问。
徐姨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笑着说:“碧玉,你陪你爸说会儿话吧,我去做饭。”
碧玉和徐姨不约而同地看着盛老汉,仿佛在问:老爷子,你愿意吃谁做的饭?
盛老汉却朝着碧玉说:“你去做吧,炒几个菜,吃打卤面吧。”
“哎!”碧玉像一阵旋风似的上了厨房。
哎哎,盛老汉在心里感叹道,老太婆,你别再伺候他们啦,没用啊。
他把身子往里挪一挪,示意徐老太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来。
客厅里只剩下盛老汉和徐老太,空气一下子舒缓了下来。从窗外飘进一阵三月清新的风,站在绿枝上的布谷鸟在欢快地唱着春天。
呵呵,一年之计在于春,现在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呀。那么,人的一生中,最好的时节是在什么时候呢?打着队旗,高唱着“我们新中国的儿童”,到燕台山上过队日的少年时代?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却又充满激情的青年时代?盛老汉低头看一看坐在他身边的徐老太,在心里叹道:她也是往八十岁上奔的人了,我怎么就看着她还是那么美呢?也许,现在的她是那个曾经的我的一张老照片?也许,曾经的她是现在的我的一个永不破碎的春梦?
他张开左手,握住了她的右手;她轻轻地用劲儿,想把自己的手抽回去,还笑着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别让孩子们看见。他把左手松开,却发现她并不把手抽回去,仍然让自己的那只手放在他的掌心。她又深情看了他一眼,仿佛说:愿意握你就握吧——我看你握不上几天了。
二位老人仿佛预感到不久就要分别了,于是,那曾经的美好青春、峥嵘岁月,像春天的鲜花似的在他们眼前次第开放:大红的牡丹,洁白的莲花,黑色的郁金香……
二
……那是一个初秋的午后,中学毕业、已经参加工作的盛大勇和徐晴偷偷地从家里跑出来,到燕台山上的石船前幽会。
通往后山的小径上,芳草萋萋,落英缤纷,山坡上的一片片松柏和冬青,呈现着郁郁葱葱的墨绿。后海崖上,嶙峋的岩石凌空托起一块船形巨石,船头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人们把它叫做“石船”。一块三角帆似的石头,紧依着石船而立,不知哪朝哪代的文人墨客,在石帆上镌刻了四个楷体大字:造化奇观。在这四个字的旁边,又有今人用瓦片,学郑板桥的乱石铺街体,写了四个字:造化弄人。
大勇来到石船一旁的茅草地上,伸手拍了拍石船的船帮。
“大勇!”
他听着身后有人叫他,就回头朝草木扶疏的山北坡上望去,只见徐晴从一片芙蓉树下闪了出来。她的长发上别着一只橘红色的化学发卡,穿一件撒满碎花的短袖上衣,藕荷色百褶裙;脚上穿着系带的黑布鞋,肩上斜背着一只褪色的军用书包。她顺着斜挂在山坡上的一条小径快步朝大勇走来,脸蛋儿红红的,长发飘飘的,像一只彩色的蝴蝶在翩翩飞舞。
呵呵,青春多么美好呀!
“大勇,我们能爬到石船上玩儿么?”徐晴来到大勇的跟前,甜甜地笑着问他。
“可以啊。”
大勇双手抓住船帮,吃力地爬到石船上;又弓下腰,把徐晴拉了上去。徐晴的双脚踏到石船上的时候,像是没站稳,她哎呀一声,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大勇。大勇紧张得脸都红了,扎煞着两只手直叫:“我可一动没动……”徐晴笑道:“和你在一起,让人放心。”这才把手放开了。
前几天刚下过一场秋雨,石船的“甲板”上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大勇和徐晴并肩在石船上坐了下来。他们极目远眺,眼前的一片海景简直让人美醉了。辽阔的镜儿海倒映着秋高气爽的蓝天,灿烂的阳光在海面上铺下一条通向光明的金光大道。山脚下的礁石丛里不断地碰撞起雪白的浪花。挡浪坝像一道海上长城似的默默地横卧在远海中,它是在预备着抵挡即将到来的冬天的大风大浪。
徐晴感叹道:“呵,水这么深,这挡浪坝当年是怎么修成的呀?”
大勇笑道:“先把海水抽干呗。”
徐晴娇嗔地飞他一眼:“哼,原来你也不知道。”
她取下肩上的军用挎包,从里面拿出一个裹成团的白毛巾包;一层层地打开毛巾,原来里面包着四个捏着花褶的发面包子,温乎乎的还散发着香味儿呢。
徐晴双手托着包子,深情地看着大勇:
“给你开饭啦!”
大勇咽一下口水:“我吃过了。”
“吃的什么?”
“吃的……槐树叶饼子。”大勇讷讷道。
徐晴同情地看着他:“快趁热吃吧,芸豆排骨馅儿的。”
大勇也就不再客气,接过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生产救灾以来,可吃了你们家的饭了。”
“你们家孩子多,粮食不够吃的。”
大勇的心里陡地一阵翻腾,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四个大包子下肚,他觉得身上又有劲儿了。
“徐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什么日子?”
“今天是七夕节呀,牛郎和织女相会的日子。”
徐晴低头笑了笑:“难怪你今天约我出来玩儿。”
“我听俺爷爷讲过,这石船是神船,能驮着牛郎和织女相会。”
徐晴抿嘴一笑:“你就看着吹吧。”
“真的!我爷爷说他亲眼见过。”
徐晴将信将疑地看着大勇。
“那是清朝快要倒台的时候,我爷爷在码头的同和帮扛大包。有一次,同和帮走私一批毛线,走露了风声;公安局要来捉人,伙计们一哄而散。大把头、二把头跺跺脚上了天津,我爷爷和几个小伙计没有地方跑,就藏在了这山腰上的一个石洞里。
“有一天半夜,忽然起了大雾,他们趁机从山洞里钻出来,想趁着夜色去闯威海卫。当他们路过石船这里时,就见浓浓的大雾从东边滚滚而来,石船像是在滔滔的白浪中穿行。这时,神景忽然出现了!就见在团团浓雾的托举下,石船悠悠地升了起来;越升越高,渐渐地飞到天上的云彩里去了。天上,一条银河又亮又宽……
“一个工友忽然说:‘哟,今天是七月七,是牛郞织女相会的日子!’
“他这么一说,我爷爷他们几个也看见了,石船飘飘悠悠地飞到天上,飞到银河里去了。这里只剩下一个空空荡荡的船台。就见牛郞站在船上,挑着一根扁担两只筐,一只筐里坐着一个孩子;那船穿云破雾,像飞一样朝着银河对岸的织女划去。爷爷和几个工友都惊呆了!
“过了有一顿饭的工夫,大雾才渐渐消散……他们定睛一看,石船又落下来了,在原来的地方停得稳稳当当的。”
“唉!”大勇叹道,“王母娘娘的心也太狠了,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子在天上一划,划出一条银河,就把牛郎织女生生地分开了。”
仿佛有一阵看不见的冷风吹来,把徐晴一脸的笑容吹散了。
“我们也快成牛郎织女了,”她说,“我妈和我说:你从小和盛大勇是同学、同桌,他又是中队长,能辅导你功课;你给他块橡皮呀,给他支钢笔呀,我们也不在乎。现在你长成大姑娘了,不能再和他太缠绵了,要防止他有非分之想。”
大勇的心里一咯噔,忙问:“你怎么说?”
“我说:妈,怎么还非分之想呀!我妈说:女孩儿谈婚论嫁,要讲门当户对。我说,盛大勇现在拉大板车,将来不一定拉大板车。我爸参加革命以前,不就是太行山里的一个放牛娃吗?我妈说:你爸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里闹革命,一步一步打出来的,现在没有那个环境了。时势造英雄。我说:妈,你不也说,你和我爸是在野战医院里认识的么?是组织上动员你嫁给我爸,你们是先结婚后恋爱。我妈说:别乱说,反正你不能跟盛大勇!我说:我偏要跟他!先恋爱后结婚,总比先结婚后恋爱的好。”
大勇感激地看了徐晴一眼:“谢谢你!”
徐晴深情地看着大勇,把头轻轻地依到了他的肩膀上。
大勇忧郁地说:“俺爸也说我好几次了:都参加工作了,别再和徐晴搞得太黏糊——人家是交通局局长的女儿,咱们祖孙三代都是搬运工人,门不当户不对,成不了气候的。”
徐晴:“我们应该怎么办?”
大勇拉过徐晴的一只手,用手指在她的掌心上写了一个字。
徐晴深深地点了点头:“嗯嗯!”
山脚下,一波一波的浪头义无反顾地扑向黑褐色的礁石;一次又一次地被碰得粉碎,化作白色的泡沫……
三
大勇用手指在徐晴的掌心上一笔一画地写了一个“顶”字,徐晴朝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大勇紧紧地握住徐晴的手,仿佛怕她从石船上掉下去。
但是,二人最终谁也没有能够“顶”住父母的压力。
盛大勇的父母整天在他的耳边嗡嗡:大勇!你还年轻,不懂得社会,人家一个局长的女儿怎么会下嫁给咱们这样的人家呢?即使徐晴愿意,她的父母最终也绝对不会同意的。你和徐晴处对象,纯粹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咱们工人就该找个工人媳妇,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他注意到:因为上火,母亲的嗓子都哑了,父亲的嘴上起了燎泡。
唉!孝顺孝顺,孝就是顺,顺就是孝,为了不惹父母生气上火,就顺着他们吧。当儿女的为了父母,有什么不能放弃的呢?特别是他又听说,徐晴的父亲还威吓她,要和她脱离父女关系,他把心一横,决定不再给徐晴一家制造矛盾,不再和她约会。
在那两三年的时间里,徐晴也是不断地和父母讲道理、吵嘴、绝食,甚至以自杀相威胁;但她父母不为所动,不依不饶,对她软硬兼施,恩威并重;交通局局长和夫人还提溜着两斤核桃酥到搬运工人盛大勇家“串门”,和大勇的父母拉家常、套近乎,绵里藏针地暗示:他们徐家未来的乘龙快婿是一个局党委书记的儿子呢。
最终,徐晴也屈服了;经父亲的战友介绍,她认识了无线电一厂一个姓曲的青年工人。
盛大勇和小曲都是勤奋好学、追求进步的共青团员。但是,盛大勇和父亲、爷爷都是搬运一社拉大板车的工人,而小曲的父亲则是市电子工业局的党委书记。盛大勇、徐晴石船幽会之后的第五年,徐晴和小曲在“百年老店”蓬莱春酒店举办了隆重的婚礼。客人没喝醉,向客人敬酒的新娘倒醉得一塌糊涂,洞房花烛之夜,连床都上不去了。
盛大勇经母亲的姨表姐介绍,认识了一个姓姚的纺织女工,当年春节和她结了婚。父母在家里的炕头上为他们请了一桌客。客人没喝醉,向客人敬酒的新郎官倒喝得烂醉如泥,入了洞房之后倒头便睡,连衣服都没脱。
四
天有不测风云。
市交通局汽车大修厂厂长盛大勇三十七岁那年,妻子姚氏不幸因病去世,儿子耀武、耀文哭得惊天动地,女儿碧玉哭得情真意切,大勇也忍不住涌出两行哀伤的眼泪。哎哎,往后,不仅是我没有妻子了,三个儿女没有母亲了呀!
在殡仪馆向妻子的遗体告别时,大勇意外地遇到了他那初恋的女友徐晴。她哭得仿佛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由儿女们架着往前走。原来,电器元件厂的副总、她的丈夫老曲因车祸去世,也是今天“上路”。
暮秋的殡仪馆大院里,阴风怒号,尘土飞扬,被风吹得遍地打旋的枯枝败叶,像是一群鬼魂的舞蹈。
听说大勇的妻子和徐晴的老公死于一天,大勇和徐晴都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虱子掉到针鼻儿里了,怎么这么巧?
盛大勇把一个空烟盒撕成两半,二人一人一半,在上面写下自己的住址交给对方,就匆匆分手了。
自此,二人又恢复了多年以前的书信往来。鸿雁传书,笔墨寄情,倒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一年之后,盛大勇给妻子烧完“周年”,给徐晴写了一封信:
——徐晴,逝去的不可能再来;我们俩结合在一起,开始新的生活吧!
徐晴很快给他回信:
——大勇,我和老曲夫妻一场,又有三个孩子在看着,我要为他守三年!
——盛大勇回信:徐晴,我等你三 年!
徐晴的丈夫和盛大勇的妻子去世三周年之后,徐晴提前做好儿女们的工作,然后挽着一只红包袱,走出家门,走出院门,走出胡同,跟着盛大勇上了一辆银灰色的旧上海牌轿车。二人走近大勇家的楼栋时,人们在胡同里放了一挂鞭。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就算是这场迟到的婚礼的唯一仪式了。
他和她真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是,岁月的潮汐把多棱的石块打磨成了圆润的鹅卵石,也把他们由天真烂漫的青少年,磨砺得人到中年,早生华发。人们初婚时那种惊心动魄的心情,他们已经体会不到了,他们面对的是柴米油盐的琐细,养儿育女的艰辛,还有意想不到的灾难人祸。
大勇五十岁那年冬天,有一天傍晚,他到楼下散步;在人行道上走得好好的,一辆黑色的宝马车像醉汉似的甩头摆尾地朝着他冲过来……他被车头铲到空中,又重重地落下;宝马车屁股后面一冒烟,然后溜之乎也。
邻居们有看见的,一边拦一辆出租车把他送往燕台山医院,一边跑回来向徐晴报信。
徐晴一听说大勇让车撞了,两条腿顿时就软了:他的第一任丈夫老曲就是出车祸死的,大勇这次若是再命丧轮下,人们会说她“克夫”。
大勇被送到医院之后,经检查:他的左小腿腓骨骨折,左肩胛骨粉碎性骨折,左脑颅脑出血10 毫升。及至夜半时分,脑淤血达到90 毫升,需要做开颅手术。他这时已经开始昏迷,兼上吐下泻。护士把他扶到方凳上坐着,给他剃光头,做术前准备。他像在做梦,迷迷糊糊的只见大儿子耀武脸朝里躺在病房的南窗下,屁股朝着他,睡得鼾声如雷。站在一边搀扶着他的是徐晴,唯有徐晴。
事先,徐晴通知大勇的儿女们,父亲出车祸了,让他们赶快直接上燕台山医院。但碧玉住在开发区,距燕台山医院有六十里之遥,短时间来不了;耀文出差上了北京,坐飞机也要明天上午才能赶回来;只耀武打的赶来了,见徐姨在跑前跑后地忙活,他觉得很放心,居然租来一张折叠床,在病房里睡得很香甜。
哎哎,大勇迷迷糊糊地思忖道,人们还说养儿防老呢,人在命悬一线的关键时刻,不是儿女站在你的身边,是老伴儿!儿女们都正在忙活各自的事业呢。他这才知道,一旦面对死亡的威胁,他最牵挂的不是儿女,是老伴儿。儿女们还年轻,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幸福得很呢。而我一死,撇下徐晴一个人可就惨了;平常日子有个头疼脑热的,谁在跟前给她熬碗姜汤?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谁帮她消解三伏的酷热?谁帮她遮挡严冬的风雪?谁陪着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他又昏过去了。
他再一次醒来时,发现周围的世界一片黑暗。看不见给人指引航程的北斗星,看不见浪漫却又很有人情味的牛郎织女星,连一颗芝麻大的星渣渣也没有。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难道这就是人们平时所说的阴曹地府?
护士来查房,他一问才知道:他的开颅手术已经做完,现在他是躺在医院ICU 的病床上;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他急切地请求护士:“闺女,告诉我老婆——我还活着!”
护士小姐朝他嫣然一笑:“大姨一直站在门外等着你呢!”
呵呵,有一个知我疼我的女人多么好啊。他的心一宽,又睡着了。
早晨,太阳升起来了。护士把他搬弄到手推车上,推着他缓缓地走出ICU 的大门。门外的许多人——有的人手里还捧着鲜花——一拥而上,把他围住了。他的儿女、徐晴的儿女、汽修厂的领导、一个楼栋的邻居们都来了。站在最前面的还是徐晴!
他握住徐晴的一只手,久久不愿松开。呵呵,她的一双眼里为什么蓄满了泪水?哦,看见我还活着,她高兴啊!她的形象怎么渐渐地模糊了?哦,我也流泪了呢。
她顾不得许多人在场,弓下腰,在他的脸上印上了深深的一吻。
在大勇住院的那些日子里,汽修厂按照国家有关规定,派来两个工人轮流护理他;他的三个儿女也排好班,一家一天,负责送饭、陪床。但病房里不管有多少人,徐晴总不放心,白天黑夜的在病床前看护着他,喂饭、喂药,接屎接尿;她的两条腿都累肿了,脚面子肿得穿不上鞋子。一个星期下来,大勇胖了,她瘦了。
手术一个月之后,大勇需要上医院给左小腿做一次X 光检查,看看骨折处的愈合情况。大勇一次次的拿起电话,要让儿女们来帮忙,徐晴却一次次的夺下话筒,说:“孩子们都很忙,上这来还要向单位请假,我们自己来吧。”大勇看着瘦弱的徐晴,狐疑地问:“你自己能行?”徐晴说:“行!”
拍片那天天气骤变,飞雪漫天狂舞,寒风砭人肌骨。医院的门诊部在北楼的二楼,而X 光室在西楼的一楼,中间隔着二百余米的露天地。徐晴用一辆轮椅推着大勇,先上北楼二楼的门诊部看医生,然后给大勇穿好皮背心、羽绒服,戴好帽子,又用一条毛围巾把他的整个头部紧紧地包裹起来。北楼的大门带弹簧,徐晴推开大门没人推轮椅,推轮椅又没人开大门;好容易等到有人要出门,才帮着她推开大门,让她推着轮椅走了出去。
在西楼拍好X 光片,要回北楼时更难了,要爬十几米的上坡路。风雪冒烟,脚底下又打滑,徐晴一边“嗨哟”着,一边使出全身的劲推着轮椅往坡上走。大勇被围巾蒙住了双眼,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徐晴在“嗨哟、嗨哟”地发力。他出车祸、做开颅手术,仿佛到地狱走了一趟,他没流一滴泪;现在,他却被感动得泪流满面,心都在疼。哎哎,徐晴,你是曾经的交通局局长的掌上明珠,搬运工人子女小学和交通中学的校花呀,我原来只是一个拉大板车的搬运工人呀。现在,你竟然这样端屎端尿、顶风冒雪地伺候我。前世,你不欠我的;今世,我欠你的了。你在我身上有恩哪!我发誓:这辈子我和你不离不弃,白头偕老!
五
可是,盛大勇和徐晴们,当他们给人家当儿女的时候,他们的命运由父母掌握;当他们给人家当父母的时候,他们的命运又由儿女掌握了。
他们小时候看的是《小二黑结婚》,他们的儿女们小时候看的是《老二黑离婚》。
盛大勇老汉的女儿碧玉到厨房里不一会儿,他的小儿子盛耀文来家了。他梳着大背头,戴着银丝眼镜,手里还提溜着大包小包好吃的。俗话说:天下的爷娘爱小儿,这话不假。盛老汉从小就喜欢耀文这个老生儿子;耀文从小也能说会道的,很会来事;现在又是燕市一中的教务处主任,没有他不认识的人,没有他办不成的事。盛老汉出车祸时,他虽然人在北京,却遥控指挥,打电话联系到医院的“柳一刀”,为老爸做开颅手术。把脑瓜开瓢的手术,稍有不慎就会落个脑痴呆呢。
“爸、徐姨,”耀文笑着说,“二位老人都挺好的?我又快有一个月没来看望你们了。”他把手里的大包小包一样一样地亮一亮,“这是现杀的活鲤鱼,这是渤海湾的海捕大对虾,这是万香斋的红烧肉,这是徐姨最爱吃的酱油厂的豆腐,”又把手里的几个礼品盒一一放到茶几上,“爸,这是你的最爱——中华烟,五粮液,明前的龙井茶。”
碧玉从厨房里跑出来,一边用扎在腰间的围裙擦着手,一边打趣道:“弟弟呀,你早来一会儿,我就不用忙活了。”把东西一样一样往厨房里提溜。
“耀文每次来家都拿这么多东西。”徐老太把茶几上的烟、酒、茶叶往盛老汉脸前推一推。
“徐姨,应该的。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耀文在一边的沙发上坐下来,从西服兜里掏出香烟,先递给老爸一支,点上;然后自己也点上一支。徐老太忙又找来一个不锈钢烟灰缸,放到他爷儿俩脸前。
“爸,我刚才在街上看见俺哥了,我问他:哥,你怎么头上还缠着纱布,像从战场上刚下来的?他说,让咱爸扔烟灰缸打的。我说,你又惹咱爸生气啦?他支支吾吾地说他要回去了。”
盛老汉说:“你让他回来吃饭吧。”
耀文忙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拨通耀武的电话:“哥,咱爸让你来家吃饭……哎呀,这是谁跟谁呀?……快点回来吧,等你啊。”他放下手机,说,“俺哥说他来。”
徐老太朝盛老汉说:“打也是你,疼也是你。”
耀文嘿嘿笑道:“我老爸是刀子嘴,豆腐心。”
碧玉开始往餐桌上端菜、放筷子。
这时,耀武头上缠着纱布,探头探脑地提溜着一箱啤酒进来了。
盛老汉看看他,没好气地问:“头上缝了几针?”
耀武:“没……只外皮破了,包扎了一下。”
碧玉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清蒸鲤鱼出来,放到餐桌上:“菜齐了!爸、徐姨,过来坐下吧。”
一家人在餐桌前排序坐好,耀文打开一瓶五粮液,爷儿仨举起酒杯。
耀文笑嘻嘻地说:“酒杯一端,政策放宽——喝!”
碧玉:“筷子一提,可以可以!——弟弟,你这一套祝酒辞我都背下来了。”
一家人都笑了!
酒过三巡,盛老汉的心里渐渐兴奋起来,觉得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变得简单了。哎哎,我还能活几天?让他们看着折腾吧。
“耀文,”他说,“我就问你一句:你说这房子该卖不该卖?”
“爸,是这样的,”耀文侃侃言道,“现在学区房的价格像坐上火箭似的直往上蹿,这是很不正常的,也是不能持久的;现在就有人对学校划分校区的办法有意见。不定什么时候政策一变,学区房会跌得很惨,咱家这房子恐怕连七十万也卖不上。简而言之,现在把这房子卖了是对的,能挣一大笔。”
盛老汉又端起酒杯,手抖抖的,酒洒在了桌子上:“卖了房子,我和你徐姨不成牛郎织女了?”
“爸、徐姨,”耀文说,“你们年龄都不小了,按照大自然的规律,早晚有动弹不了、让儿女伺候的那一天,现在提前进入演练,也未尝不可。只是俺哥、俺姐他们家至今还住着两室一厅的小房子,总共才六十多平米,要求他们把两位老人一块儿接家去是不现实的。我家顶名是三室一厅,可书房占了一间,到时候也只能在阁楼上加一张单人床。”
哦,我这老生儿子是要让老爸更上一层楼了。嗯,还不错,没像《墙头记》里的大乖二乖,把老爹撮弄到墙头上。
盛老汉咬着牙根儿恨恨地说道:“我们老了,现在的事情越来越看不明白了,你们看着办!当父母的为了儿女,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但只一样,我若是再有个病啊灾的,你们可别指望你徐姨替你们伺候我了。”
三个儿女笑道:“爸!你放心好了。”
徐老太在一边强颜欢笑:“都是好孩子!”
盛老汉对徐老太说:“告诉你的三个孩子,准备着分钱吧。”
徐老太含着泪笑了。
饭毕,耀武、耀文、碧玉告别父亲、徐姨,一起往外走,回各自的家。
一出胡同口,碧玉笑话耀武:“哥,我看你的本事还不如咱弟弟。你在咱爸面前碰得头破血流;弟弟来了,几句话就把咱爸说通了。”
耀武冷笑道:“哼,什么本事?——耀文当官,有东西。”
耀文却讪笑道:“嘿嘿,物质的世界不靠物质刺激靠什么?”又说,“我看咱爸肯定活不过徐姨,这事得抓紧办,要动员他老两口办一个离婚的手续,防止将来麻烦。”
耀武、碧玉也都点头:“嗯嗯。”
儿女们走了,客厅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显得空空荡荡的。
盛老汉和徐老太坐在沙发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垂泪眼对垂泪眼,愁眉人对愁眉人。
“都走了,就剩下咱老两口了,”徐老太说。
“我看咱俩也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盛老汉说。
“这一回分开,恐怕再也合不起来了。”
“也不一定,没准人死了还有灵魂呢。”
六
盛老汉和徐老太像木头人似的,在双方儿女的帮助下办出了离婚证;盛家的老房子如愿以偿地卖了二百万,双方子女每人分得三十万,盛老汉、徐老太每人分到十万元的“零花钱”。
拿到离婚证的当天中午,盛老汉对徐老太说:“留着钱有什么用?走,咱们上酒店喝个散伙酒吧。”于是二人就打的上了“百年老店”蓬莱春酒店,在一个包厢式的小雅座里坐下来。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百年老店”也不是以前的样子了,从朝阳街搬到了玉皇庙路,由当年一座土木建筑的小楼,变成了灯红酒绿的高楼大厦。盛老汉点了很多菜:九转豆腐,清蒸牡蛎,葱爆海参,家常焖加吉鱼,还有一个大钵的全家福;又咬咬牙要了一瓶两千多元的茅台。
盛老汉不断地给徐老太搛菜:“吃,不吃白不吃!”不断地敬徐老太喝酒:“喝,酒是宝贵的,一滴也不能留给鬼子。”
两位老人一边喝酒,一边神往地追忆着曾经的青葱岁月、苦乐年华:
……二人上小学时是同桌,盛大勇没有橡皮了,做作业时徐晴就不声不响地把橡皮放到课桌的中间位置,让盛大勇随便用。盛大勇的钢笔坏了,没有钱买新的,徐晴预备了两支钢笔,写作文时就悄没声儿地递给他一支。
……中学毕业之后,盛大勇子承父业,上了搬运一社拉大板车,而徐晴则上了机床附件厂,在医务室工作。肩膀上刚套上车襻时,大勇的心里甚至有一种“宿命”感:哎呀,爷爷、父亲都是拉大板车的,现在我怎么也拉上大板车了?我就是这命么?作为小学时的少先队中队长,中学时的学生会主席,盛大勇在大街上拉大板车时,最怕遇到的就是同学,特别是女同学。他不愿意让同学们看见他现在这副样子,不愿意在他们的眼里看到嘲笑、同情或是怜悯。他希望他留在他们记忆中的,永远是那个穿着白衬衣、蓝裤子,戴着红领巾,左臂扛着“两条杠”的阳光男孩儿。
……有一天,他从码头上拉着六大筐腥刺刺的小鱼到西郊的晒鱼场,上平交道(铁路与公路的交叉路口)的大坡时,无论如何爬不上去了。正狼狈得一塌糊涂,就听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甜甜地叫他的名字。他抬头一看,呀!……竟然是徐晴。
她骑着一辆崭新的“凤凰”自行车从对面来,见是盛大勇,就忙笑盈盈地推着车子过来了。
“嘻嘻,我老远就看着像你!来,我帮你推!”
当他最落魄的时候,她没有瞧不起他,而是在他身后助推了一把。这一把,使他的身上干劲倍增,羞涩感、宿命感一扫而光,顺利地通过了人生的第一道坎坷。
……
两位老人都喝醉了。盛老汉嘴里反复地念叨:“唉,这都是命啊!”
徐老太眼泪汪汪地说:“我觉得咱们的命也不错,终究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
盛老汉:“是,能活着就不错了。”
七
天高云淡,北雁南飞,又一个金色的秋天来到了人间。燕台山上的枫林被寒霜染成了红艳艳的一片彩云,像朝霞一样绚烂,又像晚霞一样静美。一枚鲜红的枫叶,乘着强劲的西风飞到高空,又轻轻地旋转着飘然而下,落在了山后石船的甲板上。经黑松的针叶筛过的阳光,在甲板上铺满了一丛丛晃动着的剪影。
六十年前的七夕节,曾经有一对年轻的恋人-——盛大勇和徐晴,并肩坐在这石船上,鸟瞰着阳光下波澜不惊的大海,憧憬着通往幸福生活的道路。
六十年后的今天,又逢七夕节。这天凌晨一时许,一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既没有地震,又没有海啸,石船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慢慢地动了起来……轰轰隆隆地出溜到几十米高的山崖下,船头浸到水里——像一只折断桅杆的沉舟,又像一艘即将出海远行的邮轮。
这时,盛老汉和徐老太离婚、卖房子的事情已经过去快半年了。早晨,盛大勇老汉的大儿子盛耀武正在家里擦地。他看看墙上的挂钟,都快八点了,老爸怎么还不起床?就推开盛老汉卧室的门,想叫他起来吃早饭,这才发现老人已经“走”了。他双眼微闭,“走”得很安详。
盛老汉生前曾留下遗嘱:死后丧事从简,骨灰撒到大海里。
为他老人家烧完“七七”之后,耀武、耀文、碧玉选一个微微刮着小风的早晨儿,捧着盛老汉的骨灰盒,来到南郊的金钩堡一带海边。西风徐徐,把阳光吹碎了,洒到海里,海面上闪耀着粼粼的波光。耀文从他车子的后备箱里拿出一只事先用木板钉的小船,在上面支起一挂白色的三角帆;用一根细绳把骨灰盒绑到小船上,然后把它放到了海里。小船犁开浮光耀金的波浪,像长了翅膀似的向着遥远的海平线驶去。
碧玉忽然手指着南方说:“哥,弟弟,你们看!”
耀武、耀文手搭凉棚朝南方望去,只见在他们南面一里多远的海岸上,也有三个人在往海里放一只张着白帆的小船。
碧玉:“我怎么看着像徐姨家的人?”
耀文也不吱声,开着车子过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
“是徐姨的三个儿女,”耀文说,“我打听了一下,徐姨也是七夕节那天去世的,也是夜里睡觉时死的。她女儿说,徐姨在梦中吆喝了一声,人就走了。”
耀武、碧玉问:“徐姨吆喝什么?”
耀文:“好像喊了一句:你等着我!……身子还温温的、软软的,魂却已经走了。”
三人朝海面上望去,只见两只白帆船在细浪中颠簸着、摇摆着、追逐着,像两只展翅欲飞的海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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