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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沟河最后一位老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东文学 热度: 18997
张 涛

  事情该从何处说起呢?

  就从那年的最后一天说起吧。

  按阴历来说,每年的最后一天是年除夕。那是真正要过年了,是过大年。早饭后,泥沟河村的柏友廷老人就开始贴对联,两扇房门旧得发黑了,边角也已朽烂,上面沾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他用笤帚扫干净,端过盛糨糊的盆子,展开卷成筒状的对联,仔细辨认了一下,就往上面抹糨糊。他不识字,恐怕贴倒了,就让卖对联的人给他做了记号,把朝上的那头画了个三角符号。贴好两扇门,门楣上的横批他已不能往上贴了。从前都是站在小凳子上贴,现在岁数大了,已不敢再往凳子上站。横批不贴就浪费了,他就粘上点糨糊,贴在了门两边的墙上,一边两个字,不管好看不好看,只要喜庆就行。其实,好看不好看,已经没有人看了,村子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贴完自家的对联,柏友廷就端着糨糊盆去给村里其他人家贴。村里人都走了,有的进城了,有的搬到新村去住了,村子只留下些老宅旧屋。柏友廷想,老祖宗的坟在泥沟河,他们的魂还留在这里,是不能跟着一起进城的。城市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人流如潮,祖先的魂要是进了城,会迷失方向找不到家门的。过年了,他们肯定要到村里逛逛,进家门看看自己的后人,向后人讨点钱花,要碗过年饺子吃。柏友廷按着他的思路想着。

  一连刮了几天的北风,临到过年了,风停了,天上连点云彩渣都没有,太阳明晃晃地悬在空中,暖洋洋的。村里一片寂静,寂静得有些凄凉,大街小巷里一个人影都没有,连只鸡狗鹅鸭都不见,没有人的说笑声,也没有鸡鸣狗吠,整个村子就像死去了一样,似乎空气也不再流动,令人感到压抑、烦闷、窒息。泥沟河村原有八十多户人家,一个大队两个生产队,分田到户后划为两个村民小组,共有四百五十多口人。那时的年除夕真热闹,村里祥和、欢乐、喜庆,一派生机盎然,满大街跑着一群群的孩子,他们燃放着爆竹,欢笑着、跳跃着、追逐着;大人们有的打扫卫生,有的挑水,有的劈柴,有的杀鸡宰鹅;见面后热情地打着招呼,寒暄着、问候着,说些有关过年的事。

  柏友廷挨家挨户贴春联,完全是象征性的。他哪有钱买那么多春联?只是买了将近二百个“福”字,“福”字也不能买大的,只能买两角钱一个的小“福”字。他在每家的两扇门上各贴一个,有点“喜”气就行了。他深信,老宅旧屋是有灵性的,不仅祖魂要回来看看,它也能保佑在外的子孙后代平安幸福。

  村里不乏一些新房子,是主人进城前建的青砖红瓦房,现在都上着锁,锁上已是锈迹斑斑,主人已多年没回来了,院子里长满半人深的蒿草。一到冬天,草都干枯了。多数房子已属旧屋,是用石头和土坯垒成的,已有一些倒塌了,残垣断壁随处可见,屋顶坍塌下来,梁檩乱戳在屋框子里,破门烂窗埋在乱石堆里。这些倒塌的破屋子已无处贴“福”字,柏友廷只好将“福”字贴在断墙的石头上。

  柏友廷已八十三岁,他行动缓慢,贴了半天的春联,已很累了,就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歇息一会,看着这已无人居住的破败苍凉的村子,心想:无人的村子还叫村子吗?泥沟河还是泥沟河吗?用不了多久,这里将成为一片废墟,废墟上会长出一片野草,那时老祖宗的魂恐怕找不到自己的村庄和老宅了,它们将变成游魂野鬼。想着想着,柏友廷眼里不禁落下几滴浊泪,心里悲凉悲凉的。他抬头看了看天,日近正午,还有几户的“福”字没有贴完,他吃力地站起来,蹒跚着步子,又去贴那几户老屋。

  下午,柏友廷拄了根棍子,手里提个塑料薄膜袋子,来到村后的北岭。他平日很少拄棍子,所以没有像样的拐杖,只有爬山时才找根棍子拄着。他来到岭前坡的一座坟前,绕着坟转了一圈,坟堆不大,上面满是枯草。他在坟前蹲下,从薄膜袋里拿出一卷黄纸在手里花了花,黄纸变成了一个大扇形,然后用打火机点燃,瞬间,火舌在青烟中腾起。他又从薄膜袋里拿出两个饽饽,在饽饽的底部各掐下一块奠在坟前。做完这些后,他并没有离去,而是在坟前的地上盘腿坐了下来。

  年除夕下午,家家户户给老祖上坟,是泥沟河一带的习俗。

  柏友廷面前的坟并不是他的祖上。他没有父母,但他并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从泥沟河村人的传说中得知:在很久以前,村里来了一家逃荒要饭的人,夫妻俩拖着四个孩子,最大的十来岁,最小的还在襁褓中。他们在泥沟河讨了一天饭,晚上离开了村子。第二天早晨,住在村头的一个村妇到院外草垛拿草做饭,忽然发现在草堆里放着一个用破衣服包成的包裹。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赤条条的婴儿。村妇惊呆了,显得手足无措起来,这可怎么是好?自己家里已有四五个孩子,无论如何是养不起的。消息在村里传开,有一个叫柏贵春的中年汉子听说后,就把孩子抱走了。柏贵春并没有自己抚养这个孩子,而是交给村里一个叫李兰英的妇女抚养了起来。李兰英家里也很贫穷,养这个孩子困难,她就在全村东要一口西讨一口地喂养着这个孩子。解放后,李兰英成为村里的妇女主任,柏贵春成为村支书。村里人说,以前柏贵春和李兰英就是在“组织”的人。这个孩子以后取名叫柏友廷,他叫李兰英是娘,姓“柏”是随了李兰英的丈夫。面前的坟就是李兰英的。

  给李兰英上完了坟,柏友廷又去给以前的村支书柏贵春上坟烧纸。

  之后,柏友廷又来到第三座坟前。这坟在一个偏僻的小山窝里,周围有几棵松树和一些灌木柞萝,地上满是干枯的茅草。柏友廷把坟前的枯草清理了一下,便从薄膜袋里拿出黄纸点燃,他怕引起山火,便用手里的棍拨拉着燃烧的纸。等火熄灭后,他又拿出饽饽奠了奠。他没有马上离去,而是久久地坐在坟前的地上,不时用衣袖擦着眼睛。

  这座坟里埋着一个女人,她叫王桂香。

  柏友廷从北岭回家后,新村的两名干部来了。他们给他送来了两小袋速冻水饺、十个馒头和二斤猪肉,并劝他到新村去住,村里早为他留出了两间房子。但他仍执意不到新村去,他说在泥沟河住了一辈子,哪里也不如泥沟河好,他愿守着泥沟河不离开,死后就埋在泥沟河。

  夜幕降临,整个泥沟河村就像泼了墨,半点亮光也没有,伸手不见五指,四下寂静得令人心慌、恐惧,那些老宅旧屋就像一片坟场那样恐怖。

  一个影子挑个灯笼慢慢在村巷里移动着,就像传说中飘行在墓地中的鬼火,一忽儿明一忽儿暗,一忽儿高一忽儿低,飘忽不定。这是柏友廷,他举着灯笼游荡在泥沟河村胡同巷子里,每走过一家门口,他都举灯看一看。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看的,无非是黑色破旧的门,上面挂着生锈的锁,还有他白天刚贴上去的鲜红的“福”字。有些缺门少窗的破房子则是张着漆黑吓人的门洞。在以前这个时候,正是人们准备年夜饺子的时间,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灯火通明,院门和屋门洞开,没有关门闭户的,从屋里传出的是剁肉声、切菜声、烹饪声、人们的说笑声和电视节目的说唱声。而今,这一切都销声匿迹了。柏友廷像个孤魂在村里游荡着,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他一点也不害怕,八十多岁的他,人老了,心也老了,胆子更是老了,他怕什么呢?他怕鬼吗?他自己已经快变成鬼了,村里一些变成鬼的人他都认识,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他巴不得见见他们,和他们拉拉呱、叙叙旧呢!今晚是除夕夜,那些死去的灵魂一定会回来过年的,他给他们照照路,免得进不了村,找不到家门。

  在村里转了个遍,柏友廷又来到一片废墟前,这里原先是生产队的饲养院,他那时是队里的饲养员,养着三十多头猪和五头牛。牛是用来耕地的,猪是队里的银行,养大长肥后,就到公社食品站卖掉,能给队里赚回大把钱。同时,一头猪就是一个小肥料厂,每年要给队里积大量肥料,供农田使用。那时队里很少施化肥,用的都是有机土杂肥,种粮产量虽然低了些,但那是真正的绿色食品。

  饲养工作又脏又苦又累,更重要的是饲养员要有奉献精神。队干部掂量来掂量去,选中了他。他不负众望,一干就是二十几年。

  柏友廷站在饲养院的废墟前,回想着他当饲养员时的情景,那时的饲养院就是自己的家,他吃住都在饲养院里。那些猪啊牛啊,就像自己的家庭成员,他对它们有着深深的感情。后来,分田到户了,生产队解散了,饲养院也垮了。

  柏友廷原来住在饲养院的一间饲料间里,饲养院垮了后,村支书柏贵春把他安排在村小学的两间旧房子里住。他从来没有自己的房子,也就没有自己的家,因为他从小就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是全村人把他喂大的。他成人后,虽然也有人帮他讨媳妇,可人家姑娘听说他没爹没娘,连房子都没有,所以连面都不肯见。一直拖到三十多岁,他仍是光棍一条。又有人为他介绍了邻村的一个寡妇,那寡妇大他六岁,还带着两个孩子,她愿意招他入赘,但不愿嫁到泥沟河来。柏友廷拒绝了这门婚事,他宁愿继续打光棍。

  分田到户后,队里分给柏友廷二亩地,其中一亩薄田,一亩良田,二亩地都在北岭上。他个子一米七以上,体格健壮,能吃苦耐劳,毫不吝惜地往田里洒着汗水。他每年种两季庄稼,收了小麦种玉米,收了花生种豌豆,家里堆满了粮食,吃不了的就卖掉。

  在柏友廷四十六岁的时候,他和村里一个叫王桂香的女人发生了些故事。王桂香三十八岁,有一个正在上小学的男孩,丈夫在城里建筑工地打工时,不慎从脚手架上坠落,脊椎和双腿跌断,最终瘫痪在床。家里和地里的活全部落到王桂香的肩上。柏友廷的田和她家的田相隔不远,他见王桂香累死累活的样子,实在可怜,就常过去帮她一把。刨地、播种、施肥、锄草、收割,样样活都做。有时他对她说,你一边歇着去,我来干。他有的是力气,干起活来麻利、爽快,有些活很快就干完了。王桂香非常感激他,总感到欠他的太多。一来二往时间长了,就生出些感情来。他们的第一次是在玉米地里进行的。两个人在地里锄玉米,玉米已一人多高了。柏友廷累得满头大汗,顾不得擦一擦,王桂香就用自己的毛巾给他擦汗,擦着擦着,泪水便从她眼里涌出来。他问:你怎么了,咋流眼泪?她干脆哭出声来,两手抱住柏友廷,扑在他怀里,泣不成声地说:我苦啊!柏友廷显得紧张和手足无措,继而便也紧紧抱住了她。

  有了这次野合后,他俩便一发而不可收。他们有时在玉米或高粱地里,有时是在北岭的灌木丛里,有时是在泥沟河边的树林里……

  直到有一次王桂香对柏友廷说:俺有了。柏友廷迷惑不解地问:你说什么,有什么了?王桂香幽幽地说:俺已怀上了,这是你的孩子。柏友廷一听吓了一大跳,简直是目瞪口呆,这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他颤抖着声音说:我的天,这怎么得了?可咋办呢?王桂香低头不语。柏友廷说:要不快到医院打掉吧,我给你钱。王桂香抬起头来愤怒地看着他:敢做不敢当,你算什么男人?窝囊废!柏友廷问:那你说怎么办?王桂香坚定地说:我要生下这个孩子。柏友廷非常紧张地说:你疯了?那会被村里人骂的,你会被唾沫淹死的!王桂香说:我不怕。

  柏友廷在村里游逛了半夜,便挑着灯笼回到了家,是什么时辰了他也不知道,他熄了灯笼,点亮了煤油灯。村里人都走了,电也断了,人家不会为了他一个人而送电。电灯不亮了,电视没影了,村里原有的自来水也停了,他吃水只能到村前的泥沟河里去提。泥沟河里并没有泥,河底全是白沙,河水很清澈,没有任何污染。泥沟河不宽,夏天盛水期是一条小河,其他季节是一条小溪。泥沟河村是根据泥沟河起的名字。几百年来,泥沟河养育了泥沟河村人。

  柏友廷把锅里舀上水,在灶膛里续上柴点起火来,他要煮年夜饺子。饺子是新村干部今天下午送来的,省下了他自己动手包。在以前的除夕夜,是村支书柏贵春派两三个女青年来为他包饺子。水开了,他撕开一袋速冻饺子下到锅里,又往灶底填了些柴,饺子便在锅里翻腾了起来。这时,四外村里响起了鞭炮声,声响越来越密,越来越稠,简直响成一锅粥。柏友廷知道,这已经是除夕夜里十二点了,他把煮熟的水饺盛到两个碗里,拿出些黄纸到院子里点燃,又将一挂鞭炮挑在竹竿上放了。鞭炮声在沉寂的泥沟河村上空炸响,半边天空都被映红了。邻村的人也许会说:泥沟河村还有人!柏友廷进了屋子,用筷子掐开一个水饺,在灶门口奠了奠,然后把水饺填到自己口里。

  吃了过年饺子,柏友廷又长了一岁,已八十四岁了。

  每年冬天,村里人闲下来,不是窝在家里取暖,就是几个人凑在一起喝茶,拉闲呱,有些老人蹲在墙根晒太阳。柏友廷闲不住,扛着镢锨来到北岭干点地里的活,翻翻地、挖挖水沟、培培地堰、捡捡地里的石头,轻来轻去,能干多少是多少,他感到比在家里闲着好,如果累了,就蹲在避风的地方歇息一会儿。在地堰子下面,有一个坑窝一米多深,直径在两米左右,他经常坐在里面歇息,打打瞌睡,想想心事,看看周围的光景,瞅瞅泥沟河村的村容村貌。泥沟河村的自然环境实在好,就处在一个大山窝窝里,村前有河,村后有山,东西两面也是山,真是难得的好风水。田地都在周围的山上,除了田地就是树木,泥沟河两岸都是参天的白杨树和平柳树。有一次柏友廷突然生起心来,把他常在里面歇息的坑窝又往下挖了半米多深,直到底下露出石碴子,把周边劈成垂直状,坑窝就成了一个窖窝子。再后来,他在窖窝子上面担上了几根木头,密密实实地横上了些棍子,缝隙间用小石头填了起来,培上一层厚土,形成一个土丘,土丘上种些庄稼。窖窝子朝阳的地方留了个门口,供他进出,里面垫上一层干燥的沙土,沙土上铺了层干草,草上再铺领苇席,他就经常坐在里面休息,有时就躺在里面睡一觉,冬暖夏凉,比家里还好,舒服惬意极了!

  当时的柏友廷已经六十多岁了,正式步入了老年。他跟王桂香不再有来往,两人在路上遇见,只是对视一下,眼里流露着深情,用眼神交流着某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信息。

  当年王桂香说到做到,果然将那个孩子生了下来,是个女婴,取名玉米。上学后在前面加上个“柏”字,就叫柏玉米。按村里柏姓辈分来讲,柏玉米和柏友廷属同辈,应称兄妹,可柏玉米的的确确是柏友廷的孩子。

  王桂香生下玉米后,村里一些人确实在背后嚼了阵舌头,说这孩子肯定不是王桂香她男人的,那瘫子在床上连拉屎撒尿都靠别人,哪有本事造孩子!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根据蛛丝马迹推断,这孩子十拿九准是柏友廷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的说法没有错。那又怎样,只能嚼嚼舌头罢了!

  柏玉米从小聪明伶俐,上学时在班里一直是尖子生,每次考试数第一。但这孩子性格孤傲,不大合群,不愿意和同学们一起玩,独来独往,甚至不把同学放在眼里。同学们嫉妒她,愤恨她,背后经常指指戳戳,甚至辱骂她。有一次,一个男孩骂她:“私生子。”她听到后,双手掐腰站在那个男孩面前,愤怒地质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那男孩被柏玉米的气势所吓倒,畏惧地嗫嚅:没说什么。柏玉米扬起手来,“啪”地一声甩在男孩的脸上。那男孩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身子抖嗦成一团,但仍犟着嘴:我没说什么。柏玉米在他脸上又是一巴掌:我让你再说一遍。你不说是吧?她又扬起手来。那男孩只好说:私生子。柏玉米逮住男孩的衣领,用力将他推倒在地,用一只脚踩在他脊背上,怒问:谁是私生子?男孩说:我不说你,再也不说了。柏玉米:你说你是私生子。不说是吗?她用力在男孩身上踩了几下,那男孩嗷嗷乱叫,最终告饶:我说我说,我是私生子。柏玉米昂首挺胸扬长而去。

  柏玉米高中毕业后,考取了浙江大学。她能考上大学,这是毫无悬念的,老师和同学们都这么认为,她一直是班里的尖子生,是公认的“学霸”。泥沟河村这些年虽然也出了几个大学生,但那都是不入流的大学,有的只考取了个专科或高职什么的。柏玉米和他们根本不在同一个层次上,她考取的是全国一流大学。

  柏友廷听说柏玉米考上了重点大学,自然是偷着乐,因为那是他的女儿。夜里,他刨开东墙根下的土,取出一个瓷罐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薄膜袋,一层层打开,那是一大摞钱,共三万元,他积攒了多年的。他悄没声息地走进王桂香家的院子,把装钱的薄膜袋往王桂香手里一塞,说:给玉米上大学用吧。说完转身就走。

  柏玉米浙大毕业后,又考取了研究生,读了硕士又读博士,然后留在大学任教。两年后,她同一名大学男教师结婚。

  春节过后,柏友廷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明显感到一天不如一天,吃饭越来越少,身上越来越瘦,腰也越来越弯,他浑身乏力躺在炕上不想起身。原先他还能用个小塑料桶到泥沟河里提点水,可现在却是十分困难了,走几步就要停一停,提一次水不知要歇多少回。

  常言道,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柏友廷有种预感,生命中的某个东西正在向他悄悄走来。八十四岁的高寿,老天爷很厚爱他了。他虽然一辈子没结婚,没建立一个有妻有儿女的家,但他没有遗憾,因为他曾经有过一个相好的女人,并留下一个有出息的闺女,他认为自己这一辈子很值!

  那天,柏友廷从家里晃出来,手里拄根棍子,出了院门口,他又转过身,凝望着那两间破屋子,屋门没有上锁,他咕念道:门不用锁了。他往村后的北岭走去,步子蹒跚、缓慢,身子摇摆着。爬上山,掉头,又看了看泥沟河村,眼里滚落下两滴浊泪。他来到王桂香坟前坐了下来。

  王桂香是七十岁那年走的,得的是绝症。她那瘫子男人早她十年就走了。她男人在床上瘫了足足二十年。他把她熬坏了,过早地衰老了,熬出了重病来。

  在王桂香弥留之际,柏玉米回来了,一直陪在母亲身边,直到母亲离世。在王桂香咽气前,她拉着女儿的手说:你要对……柏友廷……好……柏玉米是在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后才走的。

  听说柏玉米要走,柏友廷要到街上去望望她。戴着金丝眼镜的她走过来了,袅袅婷婷、端庄秀丽、仪态大方、温文尔雅,她看到柏友廷后,很有礼貌地说:您好,友廷哥……多保重。柏友廷嗯嗯啊啊着。等柏玉米走过去后,他老泪纵横。

  在王桂香坟前坐了很长时间,柏友廷往近在咫尺的窖窝子看了看,然后往那边爬去。

  他拱进了窖窝子。原先那个大口子被他事先垒小了,只容他的身子钻进去。事先放在窖口的那块大石头动了动,可移动的幅度很小,那石头不停地动着动着,直到把那个口子完全堵死。

  天黑下来了,一颗流星在夜空划过。

  俗话说:天上落下一颗星,世间要走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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