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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国志:繁荣的,隐匿的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东文学 热度: 18973
米 兰

  谷雨日,站在村口迷蒙的黄昏里,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古城:陈旧、破败,街巷间无处不在的落魄气息,令人意兴索然。所幸有位思想者,为它平添了一份高古气质。而在两千多年前,这位思想者是被孟子、荀子、淳于子、韩非子们,视为欺惑愚众、以盗名晻于世,继而被列入“非十二子”之列的,以致于他的思想,他的著述,他的作为,在战国之后几近湮灭。东晋末年,拥有田园灵魂之称的陶渊明写过一首《扇上画赞》:

  至矣於陵,养气浩然。

  蔑彼结驷,甘此灌园。

  诗中的“於陵”既是这座古城之名,也指当年隐居此处、以“於陵子”自称的思想家陈仲。可见五柳先生对陈仲是熟知且赏识的。至于他陶渊明本人潜退田园,逍遥度日,人生选择是否效仿了陈仲另当别论,眼下的问题在于,时至今日,史书上的陈仲对大多数读者来说,仍是一位语焉不详的人物。

古城之春

第一次听到“陈仲”之名,是在九年前。春节刚过,农民诗人蠢蠢发布消息说,陈仲子学术研讨会第二次会议将于谷雨日,在临池镇古城村举行,欢迎诸文友前往“载言载眺,以写我忧”,他在邀请函中借用了陶渊明的诗句。

  古城,即於陵。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一座城邑,历经岁月沉浮,最终皱缩为一个寻常村庄。

  驱车去往古城,我选择的路线是309 国道。309 国道直通省城济南,转104 国道可抵达孔子、孟子故里曲阜、邹城,与当年齐国与鲁国之间的通道大致相同。进村前,我特意绕道村西南,去看了蠢蠢讲述过的一段古城墙。那段城墙高5 米、长6 米、宽20 米,由过筛细土夯制而成,经两千年风雨侵蚀,仍未倾斜颓圮。城墙外原有一座古墓,上写“召忽墓”。召忽与管仲同为齐国公子纠老师,公孙无知篡位后,他二人侍奉公子纠避祸去了鲁国。不久,公孙无知被杀,齐人欲迎公子纠回齐即位,不料,避祸于莒的齐公子小白抢先一步回到齐国就位,且以大兵逼鲁庄公斩杀公子纠,并将管仲与召忽囚送回齐。途中,一行人行至於陵城外泔沟河畔,召忽仰天大恸:“为子死孝,为臣死忠,忽将从子纠于地下!”遂投河自尽。於陵人念其忠烈,将其打捞并安葬于此,每于清明时节,为之烧香填土,墓地规模逐年扩大。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召忽墓被夷为平地,再难觅其踪迹。

  古城村南的於陵湖水势浩大,村东、村西各有一条河流由南而北穿村而过。岸堤上林木扶疏,两行刺槐高大繁茂,槐花开处,香风阵送,那花香掠过村头的无名寺、於陵大堂地、於陵古城墙,进入村内街巷,古城之春于是溢满花香。

  在古城村委门前,我看到了那座著名的陈仲子雕像。这件作品由本地艺术家联手完成,画家大荒设计,书法家郭连贻题字,嘉祥石雕厂制作。石像上的陈仲子鼻直须长,瘦骨嶙峋,目含讥诮,高高矗立在清寂的晨光里。

  陈仲子,字子终,战国齐之世家,今於陵古城陈氏之先祖。自幼力学覃思,卓荦不凡,及长,讲学稷下学宫。主张破除私欲,天下为公,人自清廉,匡正世风。一时声名鹊起,影响甚巨。兄戴为齐卿士,盖禄万钟,仲子以为不义,而弗与共。齐王使为大夫,不受。身织屦,妻辟纑,自为衣食。楚王闻其贤,欲相之,不就。遂与妻逃去,为人灌园。齐之巨擘,深得民众称许,因其违远中庸,取讥通人,不容于暗世。有《於陵子》十二篇,堪为医世之药石。其特立独行,足可警世醒人,以垂久远矣。

  蠢蠢与地方文化学者王红先生合作撰写的这篇《陈仲子雕像记》,刻于石像背面,作为陈仲子“生平简介”,颇客观而全面。

  我往会场走去。

  村西一片野生林里,槐树、构树、樗树、梓树、火炬树、野核桃树,横三竖四,错落无序,很是杂乱。树林边新盖了两间红瓦砖房,研讨会即在此处举行。会上,一位老者显然没有领会“研讨会”的涵义,他铿锵有力的发言满是陈词滥调,没什么学术价值。与前面几位发言者一样,他也将孟子那句“齐之巨擘”理解为是对陈仲的肯定而一再津津乐道。躲在研讨会一隅,我替陈仲生出不屑。对照《孟子·滕文公下》记载的孟轲与齐国大将匡章那段对话,当孟轲说完“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接下来的大段阐释,无不是对陈仲的嘲讽,“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对陈仲,孟轲一向持否定态度。他认为蚯蚓吃地上泥、饮地下水,才叫清廉,可陈仲做不到。陈仲住的房子、吃的食物来自廉士还是强盗,“是未可知也”。孟轲不认可陈仲之廉。那么以陈仲为代表、以反腐倡廉名世的“於陵学派”,孟轲自是不以为然,又怎会真心实意以仲子为“巨擘”?一句讥刺的话罢了。

  诗人蠢蠢断然不会同意我的看法。他以陈仲留存于世的《於陵子》十二篇为例认为,从《贫居》中可以看出,陈仲所怀念最昔之民“相与均天地之有,夷生人之等”的大同世界,为人类美好的愿景;陈仲持纯洁、本色之自我,喜左琴右书、饮水啸歌之自由——陶渊明不正是选择了与他一样的生存方式?《人问》给出了他选择隐居生活的理论依据:一匹之夫,非有万乘之号、诛赏之权,个人能力太有限,他才不做“中州之蜗”而“为蝼蚁所笑”;《辞禄》开篇写道:“齐王将使於陵子为大夫。”但他拒绝了,何者?“非其好也。”蠢蠢认为,陈仲拒齐王之聘而一如既往在於陵以替人灌园为生,与庄子宁做曳尾之龟而不为楚相,实则异曲同工,均属高古智慧,孟轲即使不认可“仲子之操”,“齐之巨擘”的评价还是由衷的。

  他的观点为多数人称是。

  在古城村,蠢蠢以宣扬陈仲子事迹为荣。他毛遂自荐去学校为孩子们讲述陈仲子故事;到处烧香拜佛,筹钱置物,建立於陵文化展室;又想方设法取得官方同意、民间支持,组织召开陈仲子学术研讨会,为此甚至到了卑躬屈膝的地步。我替他羞愧。这与陈仲子思想完全相悖。陈仲满腹经纶,躲在乡间辟纑织屦,乐做农民;蠢蠢身为农民,却厌倦农活,言行、精神与陈仲像两条平行线,找不到交点。蠢蠢本人其实很清楚,归根结底,陈仲是一位思想家而不是农民,他蠢蠢做梦也想逃离农村,到头来仍以农民身份住在乡下,“这就是我和他的巨大差别”,花甲之年,蠢蠢很是沮丧。

稷下学宫之谜

时隔九载,蠢蠢意欲筹办陈仲子学术研讨会第三次会议,希望我能撰写一篇论文在会上交流。九年前,我对陈仲知之甚少,九年后,对他生存的时代仍缺乏了解,而评价一个人,对他的生活背景、思想根源不做深入探讨,结论往往是站不住脚的。于是春节期间,我着意阅读了一些齐国史料,意犹未尽,冥冥中觉得必须去临淄一趟,那是战国时期齐国国都所在地,是陈仲二十八岁之前生活的地方。有些事如源头清澈,有些事又如源头驳杂。

  临淄,自公元前11 世纪姜太公封齐建都于此,至公元前221 年齐国为秦所灭,作为国都长达八百年。漫长的时光里,陈仲的身影不过沧海一粟,我若前往,又能发现什么呢?

  济青高速公路拓宽工程耗时两年有余,仍未完工,限速八十公里。我开车慢,不到六十公里的路程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在临淄工作的学兄已在高速路口等候,他提了两兜书过来,放进我车里,“都是齐国历史,回去慢慢看。”并示意我上他的车,“司机、导游、讲解员三合一包在我身上!”学兄毕业于警察学院,在公安局做巡警、做交警、做刑警,经办的案件不计其数,听说我对齐国历史感兴趣,立马自告奋勇做“导游”,稷山、粉庄,瓦当、牺尊、冢子、洛阳铲,他一边开车一边侃侃而谈,远比我从书本上看到的,要生动得多。

  稷下学宫,这是我最先想看的,即使它只剩了一处遗址。“高门横闶,厦屋长檐,樽罍明洁,几杖清严。尔乃杂佩华缨,净冠素履,端居危坐,规行矩止。相与奋髯横议,投袂高谈,下论孔墨,上述羲炎。树同拔异,辨是分非,荣誉樵株,为之蓊蔚,訾毁珵美,化为瑕疵……”司马光对稷下学宫的斐然描述令人击节,而我更感兴趣之处在于:稷下学宫开启了百家争鸣的学术学风,儒家、墨家、道家、法家、兵家、阴阳家、纵横家等诸多学派,在天道观、认识论、名实关系、社会伦理、礼法制度等问题上展开的辩论,极大地推动了当时的学术文化发展。陈仲八岁开始就读于此,浓厚的学术氛围对他的熏陶不言而喻。及长,陈仲一边教于稷下,一边探讨各诸侯国争城掠地、生灵涂炭根由所在,满怀激情而又沉着冷静地做着与主流学术背道而驰的研究。贵族阶级穷奢极侈、恃强凌弱的行为让他愤慨,贫富悬殊、贵贱分明的等级制度在他看来太不公平。他那以“廉”为主旨的人生哲学,对峙了一群大名鼎鼎的稷下学人和整个上流社会。因为鲜有同志者,他的声音并不洪亮。

  遄台路极宽阔。学兄驾驶的沃尔沃是他那在美国工作的儿子送的生日礼物,驾乘感极好。他指着麦田里隆起的一些土堆问我,知道那是什么吗?“正纳闷呢,这些土堆怎么不平掉,多影响收成。”学兄自得地一笑,“不是他们不想,是他们不敢。”那些土堆原来就是所谓的“冢子”。每一个冢子都是一座宝藏。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前,耕田种地挖出来的砖头瓦块,人们不当回事,随处乱扔,后来知道,那些东西竟是古董,于是就开始挖墓。有人偷偷在田里挖,有人在自己家里挖——很多屋舍下面就是冢子。再后来就用上了炸药、洛阳铲。有些盗墓者懂风水,很专业,探测好了,用炸药炸,然后老鼠打洞挖过去。盗墓者多,死在里面的也不少,死在里面也就埋在里面了,哪个亲属敢去认领,警察破案还忙不过来,哪能允许他们再挖一次……学兄突然停车,“下车吧,稷下学宫到了。”

  路边麦田里,孤零零立着一通大理石碑,上刻“稷下学宫遗址”六字。

  1946 年,临淄大城西墙外邵家圈地建学校,挖出石碑一方,上有“稷下”二字,双线阴刻。随后,文物专家又在该村西南,考察出规模可观的战国建筑遗址。以此推测,这里当是齐国故城西南外城门,这些战国建筑遗址,应该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稷下学宫所在地。

  如果不是学兄引领,广袤旷野之上,很难发现这块小小的石碑。

  四周加了大理石围栏。围栏外七棵塔松像七座铁塔,遮挡着从远方吹来的风。“扶植战国学术,使臻昌隆盛遂之境者,初推魏文,继则齐之稷下。”(钱穆语)稷下学宫不仅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集教育、政治、学术功能于一体的高等教育大学堂,在世界史上,也只有古雅典的希腊学园可与之相提并论,“周秦诸子之出世,适当希腊学派兴盛之时,绳绳星球,一东一西,后先相映,如铜山崩而洛钟应,斯亦奇矣!”(邓实语)

  在一份稷下学宫与希腊学园的对照表中,我看出一些端倪。第一,办学目的。稷下学宫:广揽人才,不治而议论;希腊学园:传播思想,发展科学。第二,教学内容(课程设置)。稷下学宫:面向现实政治,讲述学派理论,展开相互争鸣;希腊学园:哲学、数学、物理学、天文学、音乐。第三,学风特点。稷下学宫:多派汇聚,百家争鸣,游学为主,来去自由;希腊学园:传承师说,追求真理,学术平等,独立思考……希腊学园招收学生,有一项硬性规定,即,不懂几何者,禁止入内。由此可知希腊学园对自然科学的重视。

  时光流转。稷下学宫关于世界本源、天人、人性、义利、名实、礼法、古今、寝兵、本末等十大辩题的辩论,直到今天,仍然没有标准答案。对宇宙万物的探赜索隐,对人间凡事的阐幽发微,孟子、荀子、淳于子、韩非子们所展示的似乎只是辩才,最熠熠闪光的辞藻也由他们发明,只可惜争鸣的声音已被大地埋葬。

  至此,田野里得来的结果并不令我满意,一切还在等待时间给予恩赐。

  风大了一些,空气中生出寒意。“稷下学宫遗址”,一块石碑,仍旧笼罩未知之谜。

稷山空响

枯草里夹杂着残雪,一脚一脚踩过去,发出吱嘎声响。从稷下学宫遗址处西行三公里,我们来到稷山脚下。

  初春的稷山空寂安宁。穿过一个寥落果园,逆时针盘旋而上,我和学兄边走边聊。齐国古称“稷下”、临淄城建有“稷门”、门外设“稷下学宫”,皆由此山而名。稷山海拔高度不到二百米,与北方大多数山岭一样,山上的树种与数量都不多,而与别处不同的是,稷山上上下下布满墓室,大大小小的井状竖穴像老怀表里隐藏的秘密,让我觉得每一块石头缝里都藏着声响而又难觅其踪。我们所行路线右手边是一处悬崖,悬崖下有一片幽深的松树林,浓厚的松脂香气袅袅升腾,仿佛一群古老的灵魂在空中漫步。

  1983 年9 月,梁家终村村民在稷山一侧采石爆破,炸出一座墓穴,石磬、铜器、微型鎏金编钟、海卵石及器物饰件漫天飞舞。文物部门闻讯赶到时,诸如鎏金竹节状铜熏、错金微型编钟等精美文物早已不知散佚了多少。即使如此,仍收获重要文物70 多件,其中14 件为金光灼灼的微型鎏金编钟,包括甬钟5 件、纽钟9 件,均为通体鎏金,两面饰漩涡花纹,钲部铸有文字符号。当时墓室内还有不少色彩鲜艳的纱帐,只可惜此等物件见不得光,转眼即作尘烟散去。自此,稷山禁止开采。

  春节刚过,节日气氛尚在。站在半山腰,远远看得见山下人家门口悬挂的红灯笼和门上的红对联,鲜活的人间景象与山上死气沉沉的荒草和墓穴,形成鲜明对比。

  几天前下的那场雪,稍稍缓解了空气的干燥,风吹在脸上,颇温润舒适。一口气爬上山顶。迎面一座很小的石屋,叫“夫子庙”,夫子庙四周几株古柏在苍穹下,很有些苍古之意。夫子庙与古柏之间的草地上,散落着一些古碑残件,我捡了几块放进包里。夫子庙左侧有一座残碑,为民国六年立,上刻“宣统玖年岁次丁巳荷月中浣敬立”字样,碑身已断为两截,碑座却是旧物,雕刻精美,颇具年代感。夫子庙右侧有一处白色大理石栏杆围成的方形区域,标牌上写着“墓深危险,切勿靠近”字样。围栏内是一座井状墓穴,方形,宽广各约5 米,深不见底。墓穴内壁凿有石龛造像两组:西侧壁上刻一男子,身穿交领衫,为浮雕坐像,龛外两侧各有一人,持笏躬身侍立,作供养状;东侧龛为尖拱方形,龛内刻一女子,发髻高耸,双手合抱于胸前,结跏趺坐,其左侧侍立者执一圆扇,右侧侍立者站于莲花座上。东西两龛之间“孔大夫”三字,刻工较为粗糙简陋。

  我小心翼翼趴在地上往井口下观看。学兄蹲坐在我身后,双手紧紧抓住我两只脚,看上去比我还紧张。据说,这个墓口已先后两次有人失足跌落,基本无从施救。

  2010 年9 月,临淄区政府在这个墓井一侧竖了一方石碑,上刻“稷山碑记”:

  稷山位于齐都城东南10 公里处,是临淄与青州的界山,山北为临淄,山南为青州。《齐乘》载,春秋时因山上有后稷祠而得名。至战国,相传齐宣王曾立孔子庙于其上,又名“孔父山”或“夫子山”。稷山海拔171 米,自古为临淄名山,一说齐故城之稷门和稷下学宫即源名于此。上世纪八十年代,经山东省考古研究所勘查,发现山顶有多处汉代竖穴洞室墓葬,连同毗邻之井山上的相同墓葬,统称“稷山墓群”。一九九二年被公布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山顶东部一墓道的口壁上刻有造像两组,东西并列,刻工简陋,应是汉代以后所刻。

  临淄区人民政府

  二〇一〇年九月

  碑记中的“临淄与青州的界山”“山南为青州”“自古为临淄名山”及落款处“临淄区”等字样已遭人为毁坏,一望而知该是青州人所为。立碑时间仅十年即遭毁损,可见今人心胸之狭。

  下山时我们绕道山北,那里有一座“终军墓”值得一看。终军是汉武帝时期年轻的外交家,博闻强记,能言善辩,二十二岁出使南越国,死于越兵刀下。因终军谐音“终君”,汉武帝便将他的墓放在这里,据说旨在借“终君”之意破掉临淄龙脉,灭绝齐国帝王之气。“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葬书》)汉武帝是信风水的。然而,临淄东北对渤海,西北阻黄河,背靠泰山山脉,坐拥淄水之流,据山川之险,得渔盐之利,终军墓是否如汉武帝所愿,破掉了它的风水,历史并没有显示明确答案。事实上,任何一段历史的结束,都有着机缘巧合的一幕,有着壮烈和惊人的一幕,种种因素交织在一起,累积在一起,由量变到质变,最后一根稻草轻轻一压,倒下去的结果便成为必然。

  春天的风丝丝缕缕从青州那边吹过来。正午的阳光给人带来些许温暖之意。空气中弥漫着从地下泛上来的朽木与泥土混杂的腥热气息。周围出奇地安静。我突然觉得困倦无比,直想倒地睡去。

牺尊,一抹繁华余光

二十分钟后,我们下到半山腰,在一个三岔口拐上另一条小路。路边有一个庞大的圆形蓄水池,池壁上六个大字,字迹漫漶不清而依稀可辨。水池周围几棵刺槐高耸入云,树下落叶成堆。残雪消融,几棵野草已然破土发芽。

  天空中一架飞机掠过,长长的白色尾巴自东向西迤逦而去。临淄地处海岱之间,通往韩国和日本的飞机多经此路,空中航线很是繁忙。

  车过淄河桥,学兄指着桥头右侧说,喏,下面就是太公湖。姜子牙当年在磻溪边以直钩钓鱼,遇周文王,一番纵横捭阖高谈阔论,被后者视为旷世奇才,拜为国师,尊称“太公”。彼时的姜子牙已是七十二岁高龄,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从此结束,开启了他人生中辉煌的篇章。姜太公辅佐周武王与商纣王展开对决的“牧野之战”,是一场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著名战役。那场战斗发生在公元前1046 年2 月5 日凌晨,以商军迅速土崩瓦解告终,纣王逃回殷都朝歌(今河南淇县),穿上他的金缕玉衣,登上鹿台自焚而亡。“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诗经·大雅·大明》记录了牧野之战中姜太公的威武雄姿。

  姜太公被周武王首封于齐,定都营丘(今山东临淄)。他以尊贤尚功为治国之本,以因俗简礼赢得民心,以通商工之业、便渔盐之利富民富国,齐国很快成为东方大国。陈仲先祖陈完,从陈国逃难投奔齐国之时,正值齐桓公在位,那还是中国历史上的春秋时代。乐于招募贤能的齐桓公对这个亡命寄身之人,也是以礼相待的,他让陈完做了齐国的工正,负责器械生产。陈完从此落户齐国,并将姓氏由“陈”改为“田”,因此陈仲也叫田仲。二百八十年后,这个田氏后代以强力夺取齐国君位,即历史上著名的“田氏代齐”事件。陈仲的祖父田侯剡是田氏代齐后第二代君主。据《竹书纪年》记载:“二十二年(公元前385 年),田侯剡立。后十年,齐田午弑其君及孺子喜而为公。”孺子喜是陈仲的伯父,田午是陈仲的叔父,也就是说,田午不仅弑杀了君王田侯剡,同时被杀的,还有他的另一位兄弟孺子喜。田氏代齐已经被世人指为不义,弑兄篡位更是一桩残暴血案,历史上著名的田齐桓公就是这样带着一身血腥坐上王位的。陈仲既“恶姓陈”又“恶姓田”,而以“於陵子”自称,与尔虞我诈骨肉相残的无情现实不无关系。

  煞费苦心也好,文过饰非也好,田午在执政初期(公元前374 年)处心积虑创办稷下学宫,目的之一便是掩人耳目,巩固政权。

  陈仲在稷下学有所思,思而不罔,内心如井水沉静。

  世界仍然生活在故事当中。据《战国策·赵威后问齐使》记载,齐国使者访问赵国,赵威后问:“於陵子仲尚存乎?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赵威后,赵惠文王之妻,陈仲的堂侄孙女。在她看来,陈仲上不向国君称臣,下不治理自己的家园,又不与诸侯交往,这种无所作为之人,不杀之,留作何用?

  那么,出身“齐之世家”,荣华富贵与生俱来,却宁愿逃离都城,隐居乡间清廉度日,为何?

  我的朋友刘庆亮教授,近年致力于地方文史研究,他将陈仲子思想归纳为“三个反对、三个主张”:反对腐败,反对战争,反对私有制;主张廉洁,主张独善,主张身体力行。然而,彼时的力量对比太过悬殊,权力集团(以齐王为尊)与学术集团(以淳于髡为首)早已形成合力,毫无疑问是强者,陈仲一己之力卵与石斗,定是弱者,到头来非但不能改变什么,他的骨骼、血肉、灵魂、思想皆会被吞没。

  古老的哲学高士伊壁鸠鲁,蛰居在自己的花园里,既无政治抱负,也不介入城邦的公共事务与纷争,伯利克里谴责他只求独善其身而不问政治的做法为“白痴态度”,可伊壁鸠鲁却认为快乐才是生活的目的,是天生的最高的善。与之相比,陈仲的思想更为复杂,他耻于骄奢淫逸,拒绝同流合污,“宁匹夫而藜藿,不忍羊豕而梁肉”,宁愿做一个普通人,过粗茶淡饭的日子,也不愿成为猪羊而享受美味佳肴,于是他先是“辞禄”,后是“遗盖”,一路而去,最终以八十五岁高龄饿死在於陵古城。

  时间已过午时,阳光懒洋洋照在淄河上。不远处一个河渚上芦花瑟瑟,芒草苍苍,“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脑海中闪过一句诗,顾不得说出来,我们驱车赶往齐都文化城。

  城东牛山脚下,齐文化博物馆、足球博物馆、十六家民间博物馆和文化市场四部分,组成齐都文化城。其中,齐文化博物馆和十六家私人博物馆是我兴趣所在,至于足球博物馆,临淄作为蹴鞠发源地,原本不是不值得一提,但一想到我们的男足,实在扫兴,不提也罢。十六家民间博物馆对外开放得少,藏品也有限,在有限的时间里,最大的公办博物馆自然是首选,而且,我重点想看的一件藏品——牺尊,就在这家博物馆里。

  稍稍遗憾的是,我们错过了正常开放时间,讲解员吃午饭去了。

  值班人员态度和蔼,她建议我们先去用餐,下午再来。学兄下午要出差,没时间等,我们从值班人员手中接过听讲器,自行去了三号展馆。

  参观人员不多。拿听讲器扫一下展馆门口的二维码,简单的讲解传进耳麦。太公吕尚,姓姜名尚,字子牙,高额凸出,双目如炬。《史记》记载这位“剪商”参与者,“其事多兵权与奇计,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暗淡灯影里,缭绕着一层幽绿的时光之色,饪食器、酒器、水器、乐器、兵器;鼎、鬲、甗、盨、敦、簠、豆、铺、盂、樽、卣、罍、瓿、觥、盉、角、觚、斝、觯、钟、钲、铙、鼓、镦于、铃、铎……覆盖在这些器具身上的铜绿,与文森特·梵高的向日葵黄、星夜蓝一样闪现迷人光彩。战国牺尊,国之瑰宝,最华美的酒樽之一,就在我眼前:整体仿牛形,昂首竖身,四肢粗壮,通体错金银纹饰;牛首以下至鼻梁上端,嵌有绿宝石,眼球以墨晶石装点(右眼球缺失),双眉各由七枚长方形绿松石镶嵌而成;牛背上一扁嘴长颈绿禽,禽颈回折,禽嘴紧贴牛背,巧为半圆形盖纽——整体设计精致巧妙,装饰华丽,形象神秘,体现着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融相和的艺术风格。

  1982 年7 月17 日傍晚,临淄南五公里处商王村,村民齐中华正在挖土做坯,突然挖到石子层。生活在齐国故都的人,对地下挖掘的东西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判断,齐中华立即用手扒拉开周围的沙土,一件金属样器物出现在眼前。

  齐中华将它献给了临淄文物管理所。

  这就是“牺尊”,彰显错金银技艺的一件盛酒器。

  临淄博物馆从此拥有了自己的“镇馆之宝”——战国牺尊。奢华、奢靡、奢侈,一团繁荣景象,在我面前这个特制的玻璃柜里,闪烁着一抹余光。

  “战国七雄,楚最大,秦最强,齐最富。”齐国的富庶,自春秋至战国,由来已久,追溯起来,不得不说与管仲密切有关。前面说过,管仲是公子纠的老师,为保公子纠顺利即位,他射过公子小白一箭。历史上阴差阳错的事时有发生,公子小白非但没有死在管仲箭下,最终还坐上了王位。作为春秋五霸之首,齐桓公深知人才之重要,人才是最大的生产力。对管仲射向他的那一箭之仇,他未作计较,而是依从鲍叔牙推荐,拜管仲为上卿,且从谏如流,听凭管仲主张——欲使国家安定,就要称霸诸侯;欲想称霸诸侯,须先得民心;欲得民心,须爱惜百姓;爱惜百姓,须让百姓富足。先是经济,后是军事,齐国迅速壮大。“葵丘会盟”是齐国霸业达到顶峰的标志。那是公元前651 年,齐桓公召集鲁、宋、郑、许、曹等国,在葵丘会盟,与会诸国相约不可壅塞水源、不可阻碍粮食流通、不可改换嫡子、不可随便杀死大夫、士世不可袭官职、要尊贤育才、同盟国都要言归于好,等等。周天子派了代表参会,且赐予齐桓公王室祭肉,这就好比得到“联合国”认可并持有尚方宝剑一样,师出有名,理直气壮。

  当今世界制定各类国际条约,与葵丘会盟其实没什么不同。

  公元前643 年,齐桓公去世,公子无亏被立为国君。接下来又是一段“五子争位”的血腥历史。齐国人杀掉公子无亏,扶公子昭继位,是为齐孝公;历十年,公子潘弑孝公自立,是为昭公;昭公逝,其弟商人弑太子自立,是为懿公;懿公贪婪被弑,国人迎立公子元,是为惠公。

  一位作家说,当我回顾人类的历史,有时觉得是一出喜剧,但是这喜剧让我哭泣;有时又觉得它是一出悲剧,而这悲剧却让我微笑。某日,另一位作家在衢州与友人谈论孤独,胸中怀有夜空一样浩瀚的悲悯,他说:

  那些伟大创造者的心

  也曾像羊群一样骚动

  穿过人群而去 在不朽

  和易朽的万物中得安慰

那一缕脂粉残香

不久前接到一封邀请函,安徽颍上正在筹备主题为“管子一匡天下与打造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管子学术研讨会。管仲世称“中华第一名相”,执政四十年,辅佐齐桓公完成春秋首霸大业,在很多人看来,的确值得研究。他推行了“四民分业”“盐铁专卖”等制度。

  临淄城近郊的粉庄,即是战国时期一处脂粉作坊“遗址”,脂粉作坊曾是管仲富国政策的一份产业遗留。

  简单午餐后,学兄送我去高速路口,特意绕道粉庄。那是一个小村子,在临淄故城西北三公里处,原本只是一处专门生产脂粉的作坊,后来演变为村落,以脂粉的“粉”字作了村名,沿用至今。学兄没有做过户籍警,对粉庄却也十分了解。这个村子原本人口不多,不到五百,现在搞新农村建设,年轻人都去了楼区,留在村里的人更少了。

  我们放慢车速从村东进入粉庄。村街很整洁,家家户户门楣上挂着红红绿绿的“萝卜钱”。几只麻雀在路边冬青丛上啁喳觅食。整个村庄畎亩井然礼乐闳然的样子。

  十分钟不到,意念中一缕一缕的脂粉香气尽皆散去。我们出了村子,来到村南。这里有一段齐国故城城墙。下车后,我站在路边远远看了一眼,发现它与古城村那段古城墙遗址很是相似——在荒野幽僻处,以冰冷而腐朽的气息述说真实的过往,疲惫而无力。

  驾车自济青路返回。精力不能集中。我在想管子学术研讨会的事。作为经济学家,管仲自是一把好手,他治理经济的名言,如作它解,也是可资借鉴的,比如他说,“民,利之则来,害之则去。民之从处也,如水之走下,于四方无择也。故曰:‘召远者使无为焉。’ ” 《管子·形势解》最后一句,“召远者使无为焉”,将远方之人召来的圣者并不需要做太多事情。的确,号召力从来不是呼喊之力,不是强蛮之力,它是一种基于相同理念、信念和价值观而一呼百应的人格魅力。所谓人类命运共同体,自然不是区区一场研讨会可以打造成功的,天下也不是哪一个人可以一匡即正的,历史上多少伟人的真身被时间销毁,如梦幻泡影,留在纸上的、传说中的,其实都杂陈了“演义”意味。

  打开车载收音机,传来美剧《权力的游戏》片头曲,接下来是主持人大段念白:我见过绝境长城的眼泪,我听过君临红堡的钟鸣,我曾漫步在无边的神木林,我曾游弋于喧嚣的国王大道,我感受到永冬之地的肃杀,也留恋日落大海的余晖,我痛饮过蜻蜓岛的美酒咀嚼过下城区的褐汤,我阅读旧镇尘封的文字也赞美先民的勇毅,我祈祷长夏不逝但我亦明白凛冬将至……像一位游吟诗人看破红尘,逐水而去。

  《权力的游戏》结尾,二丫艾莉亚·史塔克骑着白马离开君临城,去了西方。

  公元前221年,继韩、魏、楚、燕、赵之后,齐国为秦国所灭。

陈仲子是谁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齐人”,我在这片土地上感受着某些东西,也厌倦了某些东西。历史、文化、命运的蛛丝马迹或许暧昧不明,毋庸讳言的是,从欲望和人性两方面来讲,人类仍然生活在自己铺设的陷阱里,奴役与自我奴役,欺骗与自我欺骗,世界并未发生实质性改变。

  蠢蠢要我准备的论文,我没有动笔。我发现自己仍然难以介入陈仲的生命诉求和生命尊严之中。

  壬寅谷雨,我再次开车经由309 国道进入古城村。在村委门口,我没有看到那座陈仲子石像,一排铝合金展板上挂着一面巨大的宣传横幅。水泥地面上安装了几件健身器材,双杠上晒着一床棉被,一个小孩在水泥地上玩耍,骑马机上坐着一位百无聊赖的老妪。我走过去询问陈仲子石像的下落,“在这里碍事,早就挪到学校去了。”老妪从马镫上收回双脚,慢条斯理回答我。

  研讨会仍在村西那座小平房里举行。房子看上去竟有些破败,朝东的窗户上少了一块玻璃,粘贴着一截报纸。我像上次一样,躲在研讨会一隅,只想做一名听众。上次研讨会,在前面就坐的本地文史专家王红和郭连贻两位老先生均已作古,眼前的主席台上是几位来自外地的长者,都是我不认识的人。这间平房面积不大,除了几张木凳,还放着几截木墩,窗台边码着一堆红砖。座位显然不够。大家都不是什么尊贵之人,有的坐在树墩上,有的抓过几块红砖坐了下去,有的干脆席地而坐。如此简朴的研讨会,与那位不与贵交、不与官合的於陵子,可谓一脉相承。

  “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其中,淳于髡被尊为上卿,得赐千金、革车百乘,与平诸侯之事。

  不同于孟轲、荀况,史料中关于淳于髡的记载较为少见,但他是稷下学宫早期的学术领袖,有弟子三千,事齐桓公、齐威王、齐宣王三朝,曾获列大夫、上大夫、上卿、博士等爵位或称号,“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史记·滑稽列传》)在齐宣王的朝堂上,大将匡章与大学者孟轲正在争论关于於陵子是否“廉”的问题。此时,陈仲隐居於陵已有六七年时间,他讲“衡予气”“廉予欲”,廉士之名日隆。相比之下,孟轲、荀况、接予诸人,尤其淳于髡,钟鸣鼎食,安富尊荣,脱离现实的学说其曲弥高,其和弥寡。真是令人尴尬。消除尴尬的办法是有的——让陈仲回归稷下,为国服务,共享荣华。“齐王将使於陵子为大夫”,于是,稷下学宫的佼佼者淳于髡,以年高位尊之身,亲赴於陵游说。《於陵子·贫居》对此作了详细记录。

  淳于子曰:“民之生也,乐贫贱乎?乐富贵乎?乐贫贱也,则尹说不必贵,然赣不必富。乐富贵也,则匹夫非宁位,蓬疏非宁居。子独能久乎?”

  於陵子曰:“最昔之民,相与均天地之有,夷生人之等,休休与与,亡校满损。由夫,伐气者已崇,沈欲者已聚,而贫贱形矣。今也,衡予气,便便不知势位之荣也;廉予欲,恬恬不知金玉之利也。忘得失之忧,保性命之乐,亦恶能舍此适彼哉?”

  淳于子曰:“子不观一介之人,遇淖履则践,见社主则拜。钧一木也,而人之恭侮若此,何哉?今天下恭富贵而侮贫贱者,人人。子盍择所从去矣?”

  於陵子曰:“嘻夫!淖履则践,侮淖履也;社主则拜,恭社主也。木亦何荣辱与乎?”淳于子喑而出。

  “未尝屈辱”的淳于髡在於陵子这里遭遇了“滑铁卢”。

  我发现陈仲应该庆幸,他所处的年代,尚可做得成隐士,在他逝去之后不到百年,秦嬴政统一中国,户籍被严格管理,邻里之间相互监督,人口流动不再轻而易举。

  会议室外鸟雀啁啾。一阵风穿过树林,轻轻敲击窗棂,仿佛一个人独行于山间的脚步声,又仿佛他幽微而绵长的叹息。人影晃动的研讨会,你来我往的争论,论点的对错、论据的丰欠,其实已与陈仲本人无关,他们所说的,实在是他们想说的,是他们自己的人生态度。而我无意于对历史抽丝剥茧,也反对泾渭分明的裁判立场,他们谈论这个人,即是一种记忆的拯救,只不过他们的看法和观点终会陈旧过时,唯有事实永远不会陈旧过时。

  我悄悄溜出门去。

  树林里放着一些蜂箱,成群结队的蜜蜂上下翻飞,忙个不停。一道L 形堤垄上开放着一片紫菀,堤垄正对309 国道,我由此走出树林。路边摆着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两瓶蜂蜜、一盒蜂花粉,还有一个空了的蜂王浆塑料瓶。放蜂人眯着眼睛躺在一张简陋的竹椅上,桌子一角一个迷你“随身听”播放着评书,声音很大。两瓶蜂蜜颜色不同,问了问价格,“荆芽蜜三十八,槐花蜜四十,每瓶二斤,不还价。”他的注意力还在评书上。

  一辆大货车隆隆驶过,扬起一阵尘土。

  放蜂人直起腰,拿抹布擦了擦桌子,“你是干什么的?”他突然问我。

  我怔了怔,随即指了指胸牌说我是来开会的。

  “陈仲子学术研讨会,”他念着胸牌上的字,“陈仲子是谁?”

  陈仲子是谁?我看不见自己惊愕的表情,但我一定是在快速思考所能给予陈仲的定义;同时,我特别特别想知道,研讨会开得怎么样了,研讨会上多少人对陈仲的赞美是发自内心的,他们的心理和动机有没有问题……

  一阵风从树林里刮过来,带着荆芽和槐花羼杂在一起凝成的涩香。

  我看到马路上的车流急急向后退去,远远地飘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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