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大如天。
离开老家多年,不是特殊原因,我每年都要回去两次,一次是清明节,给逝去的先辈们添添土;第二次是年除夕,去祖坟上烧些纸钱,了了心头的思念。办完这些事后,还必须去一次五婶家。
五婶的腿脚不太好,走起路来左脚一米五右脚一米六。嫁给五叔时,冬天,刺骨的寒风让人身子矮了大半截。她挎着一个大红包袱,围了一块毛线织的红围脖,领着一个男孩儿,年龄和我相仿,七八岁的样子,戴一顶黄棉帽,两根帽带儿像展翅滑翔的企鹅。村里一帮人叼着烟在四面漏风的门楼里敲锣打鼓。五婶分给我们糖块,一人一块,糖纸花花绿绿,粘在手上闪着星星点点的光。那个男孩儿把手揣进袖筒里,不停地舔舔嘴唇,看我们把糖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嚼得口水四溢。他嘴唇上方的两条鼻涕,像面条似的,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棉袄袖口上,抹了猪油一样亮堂。第二天见面,我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处溜”。他不爱说话,比比划划,偶尔说一句,也挺费劲,憋得脸红脖子粗。我们都爱逗他玩儿。他紧闭嘴巴,翘得老高,能挂秤砣。再不说话,就骂他,什么难听的话都用在他身上,骂急了眼,他话更说得不利落,“处溜”的节奏也加快了,特好笑。
一次五婶碰到我,把我拽到了一条小胡同里,板着脸说,你要护着小顺子,不能领头欺负他。我说,我为什么要护着他?五婶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糖,扒了糖纸,硬塞进我嘴里。我闻到一股甜丝丝的雪花膏味道。她说,咱不是近嘛,顺子叫你哥哥,你俩一个老祖宗。我想起来,五叔结婚时领她娘俩儿去过我家,也带去这样的糖。临走时,奶奶把一个红包递到她手里。她拉过儿子,一起深深地给奶奶鞠了一躬。我表面上点点头,可心里说,谁和他一个祖宗?他祖宗还不知姓啥呢。五婶脸上露出笑容,我发现她笑时眼角的皱纹特别深,半个眼球全是黑的,另一半有些血丝丝,像切开的透心红萝卜。
我跑回家问奶奶,奶奶说,可不是咋的,你爸和他爸一个老爷爷兄弟,你说亲不亲?以后可不许再欺负顺子。
从那以后,再有人叫“处溜”,我就冲他们晃拳头。可顺子不争气,照样“处溜”,还是一会儿进去,一会儿出来,不停地把鼻涕抹到树上、石墙拐角处。我们小心翼翼,不敢随便乱扶乱靠,生怕一不注意就踩了地雷一样。
有次在街上,我看到五婶拾起一片树叶,把墙角的一摊鼻涕擦掉,然后用棉袄袖子在上面来回擦了两次。我过去叫了声五婶,五婶脸唰地红了,正好一阵北风刮过,几缕头发垂下来,遮盖了大半张脸,她也不去清理,用手轻轻地掸了掸袖口,轻声说,顺子回家都告诉我了。然后把手伸进怀里,摸了半天,又掏出一块和上次一样的糖,刚要去扒糖纸,我一把抢过来,说了声谢谢五婶,头也不回地跑远了。那块糖我没有吃,偷偷给了大我两岁的“孩子王”。
再见“处溜”时,他胸前缝了块白手绢,上面绣了两只蓝蝴蝶。蓝蝴蝶伸展着蝉一样的羽翼,长长的须仿佛在抖动,一高一低,特别逼真,就像电影里的梁山伯与祝英台。谁也没见过“处溜”用过那块手帕擦过鼻涕,但他不再到处乱抹了,而是捡别人用过的纸,或是捡个烟盒,抽出里边的锡纸,更多的时候,是捡片大点儿的树叶,包严了整个鼻子,轰隆一声,用力一捏,甩出去的树叶,从来都不散瓣。
过了没几年,五叔在一个冬天,突然死了。奶奶说,五叔的心脏不好,从小就不好。五叔死后给他娘俩留下了不少外债,都是日积月累生病欠下的。好多人担心五婶会领着顺子改嫁,借口借她家的牛用,牵出去卖了,把钱一分,告诉她钱还上了。欠人家少的,去抱两只鹅,捉两只鸡,最后连她家的瓶瓶罐罐都拿走了。五婶把门四敞大开着,任人去拿。最后有人去揭灶台上的锅,五婶说,村里老少爷们真是盼着俺娘俩儿走?不能不留条活路吧,连吃饭的家把什都不给留?那人听她这么一说,就跳下锅台,四下瞅瞅也没啥值钱的东西了,只好作罢。顺子抱着一个用木头盒做的“卷烟机”,泪眼汪汪地站在娘身后,这是作为继父留给他唯一觉得有价值的东西。等人散去,五婶把他揽在怀里,眼泪也掉下来,说,顺子,咱娘俩儿咋命这么苦?说罢,母子俩抱头痛哭。
五婶用那口留下的锅,洗菜、刷碗、和面,勉强维持着生活。我和母亲把家里一些不常用的东西送去,还把一只正在下蛋的鸡抱去。母亲说,顺子正长身体,吃个蛋让他补补身子吧。五婶的眼泪就又流下来,拖过顺子说,快谢谢你大娘。顺子把头低得很低,说,谢谢大娘。
过了段时间,好多人见五婶娘俩儿没走的意思,又把拿走的东西送回来了。领头卖牛的人把几户召集起来,把钱凑够,送给了五婶。五婶却怎么也不要,说人死账不烂,这钱早晚是要还你们的。那人说,账都还了,这是剩下的钱。放在锅台上,灰溜溜地背着手就走了。
那台“卷烟机”成了我们的宝贝。当时除了顺子家,其余户户都种黄烟。烟末子不缺,稀缺的倒是烟纸,一般用糊窗户的白纸最好。没这个条件,我们逮到什么纸就用什么纸,本子纸,报纸,烧纸,甚至油布纸也用,先用小刀把纸割成一片一片,放进“卷烟机”盒里,一头抹上浆糊,烟末子均匀地撒在下面,小心翼翼拉动木板,一支烟卷就成了。还去镇上的集市拣了不少烟盒,一支支整齐地排列好,按烟纸的孬好装进不同价钱的烟盒里,人手好几盒,大人都向我们要。我们也一个个成了小烟鬼,成天烟熏火燎的,衣服上都是洞,没少挨父母打。顺子抽得凶,孬的烟纸都给他。油布纸烟最难抽,一股塑料味,不小心还容易着起火来,需要不停地捏捏火星。有时顺子背后里骂,谁再让我抽油布烟我日他姥姥。可当着我们的面,他还是抽,抽得还挺来劲,故意把嘴巴伸得老长,像只鸡屁股似的噘得老高,用力咂摸一口,烟立马燃烧一大截,马上呛得像只虾米躬着身子咳起来。大家一阵笑。顺子吐掉烟,也跟着笑。趁我们不注意,一脚蹍碎了烟,连油布纸也蹍成了末。
顺子后来“发明”了一种“烟”,既不用烟丝也不用烟纸。他把葫芦藤剪成烟卷长短,用那块绣着蓝蝴蝶的手帕包起来。这种“烟”燃得慢,咂时深吸一口气,腮帮子鼓圆了,火星子滋滋地响。剩掉的烟头儿必须踩灭。但即使当场踩灭了,风一吹,也有可能死灰复燃。有一次,顺子把烟头扔到一堆烂树叶里,蹍了两脚。可走后不久,树叶着起火来,不远处,就是一堆柴火垛。幸亏有村里人从此路过,才避免了一场火灾。后来顺子想了个办法,拿尿呲。每次把烟头扔地下,褪下裤子挺着肚皮撅着腚就尿。说来也怪,他的尿想来就来,迎风撒十里。
不需要我们提供烟卷,“卷烟机”他也藏起来了。没办法,大家只好拿最白的烟纸夹着尾巴腆着脸去求他。顺子给我们提了个苛刻条件:以后卷烟,只能由他来操作;烟卷四六分,他四我们六。尽管我们心里恨得牙痒痒,也只能答应。
后来我剪了一根葫芦藤抽,咂了两口,俺那个娘,这哪叫烟,简直是要人命,苦辣苦辣的,呛得人喉咙像着了火,眼泪都流下来。
五婶夜里经常领着顺子来我家玩。顺子抱着“卷烟机”,让我玩个够,俩人搞得炕头上全是烟末子。那时我俩读四年级了,老师说他脑袋是榆木做的,考试老是倒数第一。每次大考前,老师都通知他,收拾收拾课本回家,怕把我们班的分数拉低了。顺子皆大欢喜,走起路来一蹦一跳,屁股上的书包也跟着欢快地跳。他的书包是五婶用半截化肥袋子缝的,一面留着“尿素”两个红色的大字,钉了两根黄色的背包带,背起来特别得劲。当然,他的两摊鼻涕早已没有了,但那块绣着蓝蝴蝶的手帕一直叠得方方正正,放在那个化肥袋子里。
顺子回家后就不用再去上学了,在家盼着过年。我们还要去学校待一段时间,等着发试卷,排名次,评三好学生,发奖状。顺子这一年竟然也得了一个奖状。这个奖状和我有关。
考完试的第二天,老师阅卷,学校全部放假。顺子家门前有一棵老柳树,老柳树下有一口塘,当时结了冰。每年这个时候,上去滑冰是没问题的。那天我试探性地往前走了几步,感觉冰结得挺厚,剁了两脚,没有反应。可快走到中间时,突然“咔嚓”一声,冰面像划过一道闪电,一条闪着幽蓝的裂缝迅速在我眼前放大。这时,我听到顺子在上面喊:娘,娘,不好了,我哥掉进水塘里了!喊声清脆,我记得清清楚楚,一点儿也没有磕巴。我快速地沉进水里,几口冰冷的水灌进了肚里,我拼命扒拉两下,头浮出水面,就感觉一只手薅住了我的头发,等看清是顺子时,冰面又咔嚓咔嚓响,更大的一片冰像玻璃杯碎裂的声音。他也沉进了水里。等我被救上岸时,发现五婶全身湿漉漉的,正哭得呼天喊地,死去活来。顺子躺在旁边,嘴唇发紫,奄奄一息,有人正在双手压他的肚子,每压一次,大口的水从嘴里吐出来。最后一口时,吐出来绿油油的一片水草。
长大后,我从奶奶那里得知:五婶当天正好来了月经,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来过,走起路来腿脚也更不利落了。
说起来,五婶对我们家的帮助是真不少,不光这件事,那年腊月二十三,北风裹着沙粒硬的雪沫子,刀片似的来来回回在人们脸上划。我家请来了一位杀猪匠,长得人高马大,眼神凶狠,蒜头鼻,满脸络腮胡,每根胡须看上去都硬邦邦的,沾满了雪花,很像一只老刺猬。他先把后背上的工具箱卸下来,砍刀、捅刀、割刀、剔骨刀,还有一把斧头,一溜摆在案子上,然后要了瓶酒,拿大板牙开了瓶盖,咕咚咕咚倒进去半瓶,热完身子,就又从工具箱里翻出一块磨石,嚓嚓地磨起刀来。等大家把猪捆好,那人脱掉上衣,只穿一件无袖棉背心,抡圆了手中的斧头,一下子击打在猪的太阳穴上。那猪发出没命般的叫声,紧接着又挨了一斧头,二师兄哼哧了两声,老老实实垂下了头。杀猪匠一边叫人解去捆绑猪四肢的绳子,一边拉开架势,拿刀捅进了猪的脖子。紧接着,一股冒着热气的血浆喷出来,空气里瞬间凝固了令人恶心的血腥味儿。那猪似乎是感觉到了疼痛,猛然清醒过来,从案子上骨碌翻下身,嚎叫着冲出院子。一家人都愣住了。这是杀的啥猪?赶紧去追。杀猪匠晃了晃脑袋,嘟囔了一句,他妈的,这酒后劲还挺大,就趔趄身子攥着刀也跟着追了出去。
五婶听说我家杀猪,正赶来帮忙,老远里看见那猪拖拉着绳索跑来,脖子上的血滴答滴答,在洁白的雪地里开了一路梅花。她不慌不忙,身子撤到一边,等猪跑近了,一脚踩住绳子,顺势一只手抓住猪前蹄,往右侧一掀,那猪咣当一声就倒在地上。五婶把膝盖压上去,点在了猪脖子上,双手薅住双耳,用力扳起。那猪只能四肢乱蹬,头却抬不起来。这时众人赶到,七手八脚又去捆绑,五婶说,不用捆,拿刀来。那气势,竟有些电影里孙二娘的感觉。杀猪匠正好赶到,把刀递给她。五婶眼都没眨,刀子在离上次五厘米的地方又扎进去,那猪吭都没吭,鲜血呼哧呼哧喷涌而出。父亲连说可惜了,可惜了。他是可惜那血没接到盆里。
事后众人猜测:五婶娘家可能就是杀猪的,再不就是前夫是个杀猪匠。
后来我拿一本小人书从顺子口中套知,他爸就是杀猪的,每次喝醉了酒都拿他母亲出气,一次酒后失手,拳头打在了娘的右眼上。难怪五婶的眼里有个萝卜花。娘带着他,先去镇上法庭要求离婚。庭长正好是他爸的表哥,又是调解又是说好话,拖了一年也没判。又去县上找妇联,找法院,最后才把婚离了。
顺子告诉完这些,神色突然凝重起来,像是旁边还有人似的,扭头四处瞅瞅,有些夸张地捂住了嘴巴,结结巴巴地说,我可什么也没说,这些话都是编的,不是真的。我跟娘发过誓,打死都不能说的。然后他也非逼着我发誓。小人书还在他手上,我担心不按他说的办,他一生气撕了咋办?只好把拳头举过头顶,发誓这话对谁也不能说。
有几次在街上碰到五婶,我很想问一下,她的腿是不是也是让顺子爸打残的?话到嘴边,又随着唾沫咽下去了。五婶似乎是发现了我有什么心事,问,你找五婶有事吗?有事就说,五婶能帮办的一定会办。我讷讷着说不出话来,一时想不起用什么话搪塞过去,突然想到了那块绣着蓝蝴蝶的白手帕,忙说,您也给我绣只蓝蝴蝶吧。五婶像突然踩到了一条蛇,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另一只眼里的萝卜花血红血红的,连连摆手,这个别找我,俺一辈子只会绣一次,只会绣一次。然后逃也似的踮着步子走远了。
事后我常常想,如果五婶告诉我,那腿就是被顺子爸打残的,我会不会去替她报仇?即便打不过他,也会去殊死一搏?
渐渐的,我们一起玩耍的伙伴儿都到了娶妻成家的年龄,顺子也在镇上的化肥厂找了份装卸的工作,收入还不错,可就是家里缺少一棵梧桐树,招不进一个媒人进门。五婶见了谁都说,有合适的姑娘,帮帮忙,给顺子介绍介绍,不成哪怕见个面也好。我每次回去,五婶拉住我的手,满眼都是羡慕的表情,说,顺子要是有你一半聪明就好了。看你,孩子都上学念书了。你们煤矿上,就没有个瘸脚瞎眼的姑娘?年龄大的寡妇也好,只要人家不嫌弃,咱都成。我只能笑笑,答应她,有合适的姑娘一定介绍。每次临走时,我都给她留下两百元钱。
不久,五婶托人给我写了封信,说是附近村有个媒人突然找上门,介绍了一个云南姑娘,只是彩礼有些贵,想向我借两万块钱。那几年,附近村里经常有云南一带的姑娘嫁过来。我觉得这事也靠谱,要不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我赶紧东凑西借,拿着钱就回了老家。五婶很是高兴,眼角的褶子都笑开了。顺子也在家,穿着崭新的青灰西服,打着红领带,三接头皮鞋擦得锃亮,刚理了发,被发胶固定成波浪形,很是精神,见了面和我用力地握了握手,掏出来一盒软中华烟,抽出根递给我,还是“卷烟机”产品。我已戒烟多年,但还是点了,吸一口,感觉没有当年的味道了。他开始问东问西,上句够不着下句,急得唾沫星子乱溅。五婶拍了他的头一巴掌,生气地说,不是让你少说话吗?上辈子哑巴托生的?那晚我在五婶家吃的饭,还和顺子喝了几杯酒。
可是刚过了两个多月,就听母亲说,那个媳妇跑了。顺子受了打击,活不去干,地里的庄稼也不管,吃饭都成了问题。
我后来辞职做起了生意,因为忙,很少有时间回老家了,倒是母亲经常来城里看我们。每次临走,我都让母亲给五婶捎些钱,把穿过的一些衣服、鞋子带给顺子。母亲摇着头,把气叹得像口无底洞,说,这样救济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大约过了两年,母亲来电话说,又有人给顺子张罗了个媳妇,带着一个小女孩,看样子像个正经过日子的人,估计要的彩礼也不少,你五婶正在村里四处借钱呢。临挂电话前,母亲吞吞吐吐地说,你手头要是宽裕些,就再帮帮你五婶吧,她在村里借,也借不到几个钱的。我答应母亲,这事肯定帮的。就往她的一张卡里转了三万元,让她去镇上的银行取出来交给五婶。我因在南方有个项目要谈,实在脱不开身。最后还嘱咐母亲转告五婶,这次一定要让顺子多长个心眼,好好对人家娘俩儿,再去镇上找个地方上班,等日子慢慢过好了,撵着人家走也不会走的。
谁承想,顺子的这段婚姻只维持了半年,那个女人乘着去赶集的机会,领着孩子又跑了。
这个打击一下子把顺子毁了,人变得疯疯癫癫,四处去寻找那娘俩儿,每次回来,肩膀上都背着拣的死鸡烂猫,还有瓶瓶罐罐,头发也老长时间不理,像团鸡窝。
后来母亲来城里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说是村里从县城来了个什么局的领导扶贫,知道了五婶家的情况,帮着她娘俩办了低保,还有残疾人补助,每个月都有两千多元的收入,房子也帮着翻修了,家具电视全换了新的,还拉着顺子去县城住院医好了病,现在人也不往外跑了,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不愁吃不愁喝,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母亲说到这里,脸上明显露出嫉妒的表情。然后嘟囔了一句,欠着的钱怕是没年命还了。
疫情第三年秋天,我回了趟老家,特意买上好多礼品去看望五婶。五婶腿疼得只能靠拐杖走路,趴在窗户上看到我进门,忙喊着小名叫,见了面就说,你是把五婶给忘了吧?我握着她的手,说,哪能呢,这辈子也不能忘了五婶的救命之恩。顺子躲在墙角,见了我头也不抬,在一块石板上摆弄着他那台“卷烟机”。现在村里人没有种黄烟的了,好多年轻人都到城里去工作,我们那时的伙伴也就只剩下顺子一个人在村里。他弄了好些树叶,在手里来来回回地搓。我叫他的名字,他仍然头也不抬,安安静静地搓着树叶。五婶把气叹到屋地下,说,顺子的命咋就这么苦?一辈子连个好女人也没摊上,反而把他害了。我找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和五婶说,只能过去拍了拍顺子的背,我明显地感觉到他突兀的脊骨。他抬起头来,这才瞅了我一眼,目光里满是笑意和无忧。我发现,他的鼻涕又挂在上面,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一会“处溜”进去,一会“处溜”出来。寒暄了几句,五婶开始抽抽搭搭地哭,说当初借了你那么多钱,一直也没能力还你。顺子不成器,整天疯疯癫癫,饿了才知道回家找口吃的。我说,那钱是帮您的,当初就没打算再要,以后可不许再挂在心上。五婶只是不停地哭,也没能拉上几句话,搞得我心情也挺郁闷。临走时,我又掏出五百块钱塞给她,五婶这次说啥也不要,说,村里给俺娘俩办了低保,吃喝都不用愁,你以后可不用给俺钱了。还死活让我带上一袋小米,说这是她年前种的,一直留着我来。我不好推脱,只好拿上。
顺子还是躲在那个角落里,来来回问搓着那些树叶。我不忍回头看,我知道五婶凄凉的目光里流露出太多的不舍。我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无力,脑海里又浮现出她第一次领着顺子来五叔家的情景,又记起她分给我们那些花花绿绿的糖块。
小米捎回家,熬过几次粥,然后就一直放在厨房里。最近突然发现,屋里老有一些小蛾子飞来飞去,我寻了半天,才发现是从米袋子里爬出来的。解开口时,有两只很大的蛾子飞出来,奇怪的是翅膀都是蓝色的,有点儿像五婶绣的蓝蝴蝶,围在我头顶翩翩起舞。等我把小米全倒出来时,一个发黄的白布包露出来,正是那块绣着蓝蝴蝶的手帕,里面包着用皮筋扎好的五卷钱,每一卷正好一千元。
我把手帕放在桌子上展平了,仔细地端详着那两只蓝蝴蝶,它们还是那样比翼双飞,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对方,仿佛要飞向更远的远方。
就在那天下午,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告诉我,五婶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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