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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的春山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东文学 热度: 18935
王 佳

一、辋川

七月的长安城十分溽热,沿着终南山向东十余里,会进入一条幽深青翠的山谷,巨石危擎,清溪脉脉,这便是辋谷。辋谷其实由水得名,《雍大记》载:“渥水即辋谷水,商岭水流至辋谷,如车网环凑。”这是说,辋水缓缓而流,至辋谷时波纹旋转如辋,因之而有此名。

  时近黄昏,水流声穿越密林隐约而来,蝉鸣如透过竹林的微光般稀疏,远山背后的彤色流云似乎还在眷恋人间的时光,但终究,这一天要过去了。拄着杖的人走出来,静立林边,似乎在侧耳倾听什么,又似乎在怀念过往,他一动不动,成为山水的一部分。往昔的岁月都像辋水一样不觉远去,最好的朋友裴秀才去远方做官,对岸的樵夫不知所踪,熟悉的僧人出门远游,只留下寂静、熟悉而孤单的鸟鸣。

  初雪、空谷、青苔、明月、松林,都成为遥不可及的记忆。

  一直到黑暗淹没了村庄,拄杖的人这才回到僧舍旁的一间小屋内。这庞大的寺院,原本是他的别业,不久前刚刚捐给僧众,至于为何要捐出去,是因为赤条条无牵挂,还是因为心中的希冀和惭愧,说不清楚。

  小屋里只有一灯如豆,放下手杖,坐上绳床,敛目静息,开始晚间的静修,生命就像灯火一般脆弱,随时可能被风雨熄灭,但毕竟人身难得,沉浮业海中,杂念一起一伏,呼吸一清一浊。

  辋川是一条河,也是一个地方,一个地图上平平无奇的小点,但对中国诗歌而言,辋川是一处圣地,是山水禅诗的顶峰,唐之后的读书人提到此处,莫不屏息肃然,体味头顶上那刹那的空灵。

  一切都缘于这个隐在黑暗中打坐的人——王维。

  王维字摩诘,巧妙的是,他的名与字连起来,是维摩诘,这来自一部流传甚广的佛经《维摩诘经》,说的是毗舍离城中一位在家居士维摩诘示现病相,佛陀接连派舍利弗、大目犍连等弟子去问询,弟子们慑于维摩诘的智慧辩才,不愿前往,最后,由智慧第一的文殊菩萨前去,深入般若,阐扬大乘,这才有了此经。

  后来,宋人王安石据此写过一首诗,《读维摩经有感》,诗云:

  身如泡沫亦如风,刀割香涂共一空。

  宴坐世间观此理,维摩虽病有神通。

  王安石是精通佛理的,诗也写得落拓,维摩诘居士虽然病了,依然神通广大辩才无碍,佛弟子多数竟不敢应其机锋。

  对于号称“诗佛”的王维,这位“维摩诘”而言,也曾有疾,其病在心。

  王维才名早显,脍炙人口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是他十七岁时的作品。这样的一个年轻人,或者说以王维、李白和杜甫为代表的那一代年轻人,适逢开元盛世,快马涌入长安,无不以为功名富贵唾手可得,这不是轻狂,是盛唐的少年心气。

  然而现实是沉重的。有唐一代,多数诗人在仕途上似乎都是不幸的,他们的人生大抵上经历了慷慨激昂、消沉困顿和自我和解三个阶段。王维那个时代,即便是仕途上走得最远的高适,也只是五十余岁的时候才开始步入正轨,而且还是借安史之乱的变局所赐,至于李杜的仕途困顿,是另一个漫长的故事。

  彼时的科举制度尚未完全成熟,一个年轻人能否考取功名,贵人的引荐是至关重要的,甚至可以说,在考试之前,贵人们可能已经达成了基本的共识,所以我们今天可以看到诗人们精心准备的谦卑拜谒诗文,朱庆馀“画眉深浅入时无”的乖巧已成为经典,性格疏狂如李白,也不得不写下“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的违心文章。

  王维的科举之路要稍微顺遂一些,也更加具有戏剧性,算作是“曲线干谒”。据说这个诗名远播、精通音律的俊朗少年,得到岐王李隆范(后避李隆基讳,改为李范)的赏识,化装为乐者进入公主内宅,《集异记》载:“(王)维妙年洁白,风姿都美,立于前行。”一曲《郁轮袍》声调哀切,深深打动了公主,随后呈上诗文旧作,公主更是惊骇——“我平常所熟读者,以为是古人之作,乃是你的作品?”于是,顶替了原本内定的张九龄的弟弟张九皋,得了解头,一举登第。

  实际上,在王维登第这件事上,玉真公主到底起了多大作用,后人是有争议的,因为正史不载。玉真公主与李白和王维年岁相仿,她曾借给李白终南别墅居住,又与王维有郁轮袍的故事,便被后世文人演绎出两段浪漫的故事,其佐证是,王维与李白时空交叠,但从未有交往的唱和之作,而两人与杜甫都有交往——文人的想象总是丰富的。

  不过,从王维高中后被授以太乐丞的职位考虑,似乎郁轮袍的事也未必是空穴来风。

  开元年间,那是什么日子?那是梦想中的岁月,日出时分,宽达一百五十米,被称为“天街”的朱雀大街就像是流淌着的黄金,长安城的游侠走马斗鸡腰跨剑,长安城的人们热烈奔放,喜欢谁就举荐谁,出了事也敢承当,从不藏着掖着,酒肆中到处是喝酒吟诗的人,他们衣着朴素,但眼神灼人,他们热烈追求富贵荣华,尽情释放天性。

  太乐丞这个职位并非清贵之官,被称为“浊官”,负责宫中舞乐教习,像李白那样的性格恐怕是不屑于接受的,但王维没有更多选择,他虽出身于“五姓七望”中的太原王氏,但如今家道已然中落,清高不起,得为这几斗米折腰。不幸的是,几个月后的秋季,因为手下伶人舞黄狮子(这种舞蹈除了皇帝,一般人不得观看),犯了僭越的忌讳,王维作为直接领导,被贬济州司仓参军。黄狮子舞是直接诱因,背后,可能是皇帝对岐王的敲打,王维和岐王都喜欢音乐,走的太近。

  司仓参军是个杂官,负责公廨、田园、庖厨、仓库、租赋这样的日常事物,琴棋书画,换成了酱醋茶,可如此缺乏诗意的生活,才是日常的真意,王维当时并不理解,内心尚有幽怨。在此后的多年里,他始终踟蹰在基层小吏的位置上,和所有的底层官吏一样,做一些不痛不痒的事。

二、山居

值得一提的是,三十五岁那年,闲居长安的王维得到了张九龄的青睐,被任命为右拾遗,仕途上似乎出现了转机。他感激地写了一首诗:“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姿态很低,态度很诚恳。

  但是一年多后,张九龄就出事了。

  一般认为,开元二十五年张九龄罢相,是唐帝国下坡路的出发点。这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是唐帝国宰相的最佳代言人,《唐诗三百首》开篇第一首便是他的作品,“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他的继任者,更加精通权术的李林甫写不出来。

  王维给贬到荆州的张九龄写了首诗,感慨道:“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张九龄似乎对这个干净淳朴的年轻官员颇有好感,回复道:“知己如相忆,南湖一片风。”在那个时代,官员被贬和起复是很正常的。所以,这一老一少,都没有意识到,他们站在了历史的关口。

  继任宰相李林甫是个奸臣,但这并不意味着王维必须嫉恶如仇,与他保持对立,事实上,在两人的唱和之作里,王维甚至给这位学问粗糙的“弄獐宰相”写出了“谋猷归哲匠,词赋属文宗”这样近乎讽刺的话。其实这也并不奇怪,首先,李林甫当时的形象是光辉的,不然也得不到皇帝宠信;其次,王维的世界观决定了他不会视谁为不共戴天的仇敌,经历了几年的仕宦生涯,官场对他而言已经不再神秘,也不再具有足够的吸引力,在李林甫治下,他度过了大部分的职业生涯,活得简单而不具有野心,半仕半隐。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开元二十五年,河西节度副使崔希逸大败吐蕃,王维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奉使出塞宣慰。这份差事时间并不长,在此期间,王维写下了传诵千古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边塞诗是唐诗很重要的一部分,因为盛世的格调是扩展,是壮怀激烈,是游侠少年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然后高奏凯歌还。在这短暂的从军经历中,我们不难窥见王维思想的转变,在《陇西行》里,他独特的诗风已经悄然凸显。诗中写道,匈奴包围了酒泉,都护军书疾驰而来,千钧一发之际,忽然用一句“关山正飞雪,烽火断无烟。”戛然结束。萧然、紧张,却又从容不迫的氛围尽在不言之中。

  人是环境的造就,唐代是盛产边塞诗人的时代,王维虽然是一个非典型的唐人,但他的骨子里,依然流淌着滚烫的热血。《少年行》中的“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光明宫”,《从军行》中的“尽系名王颈,归来报天子”,足以说明他对未来的无尽期许。

  天宝三载,李隆基做了四件事,首先,改年为载,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这个字折射出李隆基心态的变化,《尔雅》有云:“载,岁也。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载。”也就是说,只有在唐尧与虞舜的时代,才称“年”为“载”,唐玄宗这是要自比尧舜。其次,玄宗纳寿王妃杨太真(即杨玉环),并委以安禄山兼范阳节度使。最后,将天下政事均交付李林甫处置。

  四件事结合起来不难发现,玄宗皇帝这是自觉劳苦功高,军政大事安置好,打算就此享受生活了,此后和杨玉环躲进温柔乡里,不再日日早朝。

  这一年,王维购置了宋之问在蓝田的别墅。此时距离宋之问被赐死已有三十余年,可以想见,他的辋川别业荒废到什么程度。宋之问是个十足的小人,也是客死徙所的不祥之人,但王维并不在乎,他花费了很大的精力,将辋川的这座别业修葺一新,周遭建起了孟城坳、华子冈、竹里馆、鹿柴寨等景致,将此地作为自己长久的栖所,精神和肉身的归隐之地。

  买房子不奇怪,甚至买破旧的老别墅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对中国诗歌来说,这是值得被书写的。王维仿佛一个行脚的禅人,从长安城信步东去蓝田,随意而立,不经意间一镢头下去,为中国文化刨出了一眼汩汩清泉。

  仕隐之患,是古代读书人心中永远的钟摆,从嵇康、陶潜相对决绝的隐世到李白和王维这一代人的徘徊,读书人始终焦灼于自我身份的落定,这种割裂感贯穿了多数人的一生。其中,李白病得最重。

  王维之所以表现得比较淡然,有一个原因,大约是因为他一直在仕途中,只是并不那么激烈地求进。无论如何,他找到了这一处“安禅制毒龙”之地,中国文化得以增添一抹新绿。

  有十几年的时间,王维在公余休沐之时,居住在辋川这个小地方,不吃肉,不穿彩衣,房中除了茶档、茶臼、经案、绳床之外,再无一物,每日除了诵经打坐,便是在山水间闲游。在此地,他遇到了裴迪,裴迪的年纪应该比王维小一些,王维称其为秀才。王、裴二人在辋川的唱和之作很多,王维给裴迪写了三十多首诗文,而裴迪现今存世的所有二十八首诗,都是与王维的唱和,二人的一些诗歌被编成了《辋川集》。

  这一段是王维创作的黄金时间,仕途上没有太大的压力,生活上也是波澜不惊,在这里,他写下了《竹里馆》《鸟鸣涧》《辛夷坞》和《鹿柴》等一系列具有极高艺术水准的山水诗。

  诗歌以外,此时所写的《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一文,更是绝美异常:

  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憩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

  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岗,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

  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因驮黄檗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维白。

  短短两百多字,辋川冬夜和春景跃然纸上,是“诗中有画”的代表之作。王维托山中驮黄檗的人,向他神交已久的朋友描述了自己涉过灞水所见:冬夜的华子岗,明月朗照,远处犬吠如豹,村中舂米声夹杂着隐约稀疏的远钟,与童仆静默而坐,忆起过往。旋即,王维畅想起即将到来的春天,生机勃勃的草木、春山、轻鲦和白鸥,麦地里鸣叫的野鸡,他问裴迪,能否先放下手中的书,一起游玩,害怕人家不来,还半真半假地说,要不是看你天机清妙,我也不会这么郑重邀请你。

  王维是太喜欢在山中和裴迪游玩了,《赠裴迪》里,他深情回忆了“常忆同携手,携手本同心”的过往,最后还问道:“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这个时候,王维在《酬张少府》中写道: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在描述了自己在松风明月中弹琴逍遥的日子后,他劝张少府,莫要再问穷通得失,该像《楚辞·渔父》那样,唱着“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鼓枻而去,寄身沧海。

三、乱世

天宝十一载,把持相权19年的李林甫去世了。这一年,李白离开长安,漫游梁宋,写下了《将进酒》,随后去幽州游荡。四十一岁的杜甫与高适、薛据、岑参、储光羲一同登上大雁塔,不知道是否有预感,这位忧国忧民的诗人写下了“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莫名伤感的诗句。

  历史又迎来了新的拐点。

  但对于长安城的百姓而言,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所有的人都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长安城的更漏会和那日升月落一样永恒,李白要醉遍长安的每一个酒肆,杜甫能写下绵绵不尽的文章,新柳下永远簇拥着牵马的五陵少年。

  毕竟这样的生活,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坏。

  李林甫辞世,杨国忠和安禄山两人松了口气。此前,这三个把持着盛唐帝国最高军政权力的人,构成了暂时稳定的三角制约关系。

  李林甫“尤忌文学之士”,大力擢升蕃将,安禄山因此得以掌握重兵,但同时,因为此公“性阴密,忍诛杀,不见喜怒。”安禄山每次见他,都会颤抖不已汗湿全身。杨国忠崛起后,势力日增,隐隐与李林甫有争权之势,但同时,他对安禄山一直又防意如城,认为其终究会造反。

  现在,两个松了口气的人迅速联合起来实施报复,诬陷李林甫谋反,这位精明一生的前宰相,尚未下葬就被剥夺一切待遇,以庶人之礼安葬。随后,脆弱的联盟迅速瓦解,杨国忠步步紧逼下,安禄山不由自主加快了谋反的步伐。

  终于,天宝十四载,“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叛军锋芒极盛,很快席卷河北。煌煌盛唐气象,顷刻间就千疮百孔,这种倾塌速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华清池的那位“尧舜”在内,所有人迅速意识到,之前满朝称颂的盛世,不过是君臣的一种虚幻的臆想。从这个意义上,李林甫是幸运的,他是盛唐的罪臣和掘墓人,但最终,抱着盛世臣子的骄傲离开人世。他的继任者杨国忠就没那么好过了,马嵬之变中,成了盛世的殉葬活俑。

  只用了八个月,安禄山就攻陷临潼,长驱进入长安。此时,王维任给事中,皇帝西逃蜀地时很是匆忙,也害怕随员多了开销大拖后腿,根本没通知他这个级别的官员,很多官员早间上朝之时,才发现皇帝不见了。此时杜甫也在长安,不久前,他刚被授予了右卫率府兵曹这样一个芝麻大的不正经官职,只不过,和当时诗名远播且职位较高的王维相比,没那么重要,所以城破之后,杜甫在城中可以自由走动,甚至明目张胆地从一个缺口跑出了城。

  王维无法保持低调,名声此刻成了负累,不通文墨的大燕皇帝安禄山需要组建自己的官僚机构,照搬显然是最省力的,于是,王维又成了安禄山的给事中。身不由己做了叛臣,他不是没想过办法,“服药取痢,伪称喑病”,并伺机逃跑,但是被严加看管,后押至洛阳软禁于菩提寺。

  他的朋友裴迪冒着巨大的风险来看他,说起不久前安禄山设宴。想听梨园奏乐,众乐工相对泣下,更有雷海青者,摔了乐器,向西恸哭,被肢解于戏马殿。王维无比愤懑,口占七绝和五绝各一首,《凝碧池》沉郁浅白,情感真挚,《菩提寺禁口号又示裴迪》则表达了“拂衣辞世喧”然后“归向桃花源”的希冀。但此时此刻,他正处于“秽溺不离者十月”的被囚时光,辋川岁月里的溪水和朝阳,都已成为前世一样虚幻的场景。

  所有人的命运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见证过开元盛世的杜甫,在后来的困顿饥饿的岁月中,不无惆怅地回忆道:“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同样是杜甫,安史之乱后,遇到了一位流落民间的乐师李龟年,凄然写道:“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这个岐王,便是当初推荐王维的那位贵人,而这个李龟年,也是王维的朋友,那首“红豆生南国”,另一个名字就叫《江上寄李龟年》。

  一边是野蛮而富有生机的反贼,一边是文明但日渐腐朽的朝廷,战火在原本祥和安乐的土地上此起彼伏。在快速取得军事优势,攻陷长安和洛阳两都之后,不知道是否受到因过于肥胖而多病的身体的影响,又或许是认为占据都城,天下已定。安禄山开始提前享受人生,对军事不闻不问,并变得暴躁易怒,或许对他这样目光短浅的奸雄而言,成功靠的就是鲁莽的闯荡和盲目的乐观。

  反观唐军,虚幻的盛世光环被打破后,儒家文化所建立的深厚根基开始显现,涌现出了颜真卿兄弟、张巡和徐远这样一批文人勇士。军事方面,即便李隆基出了处斩封常清、高仙芝这样的昏招,但郭子仪、李光弼等将领迅速登上历史舞台,迅速扭转颓势,大唐根基还在,不缺人才。

  至德二年,也就是安禄山称帝次年九月,郭子仪就收复了长安,王维和那一批当初被抛弃的官员一起,被作为“附逆”之臣押回了长安,寒冬腊月,赤脚光头,被聚众围观。幸运的是,已经在灵武称帝的唐肃宗听取了李岘的建议,基于政治上的考量,没有完全处死这些人,而是给他们按照六等来定罪。王维有两个优势,一来,他的朋友裴迪将《凝碧池》诗传了出去,唐肃宗早知道他的心迹;二来,他的弟弟王缙愿意“削己刑部侍郎以赎兄罪”。于是,他没有被定罪,而被“贬”为太子中允,这个职位其实和他之前的给事中是同级,然后很快又恢复为给事中。

  不得不说,这乱世的机缘巧合下,残酷的世界对王维,展示了罕见的温柔。

四、心病

当获释的喜悦逐渐淡去,王维却病了。

  这次是心病。

  遭此大变,再无盛唐,帝国的整个气质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那种狂放自信的少年气息、雄浑壮阔的边塞豪迈,很少能在诗文中找到了。对王维而言,这种转变更是断崖式的,此后,他很少再写诗,即便写出来,也是“壮心与身退,老病随年侵”一样的萧然。

  稍微梳理下不难发现,安史之乱后王维的诗,多是交友酬答和送别诗,因人因事不得已而写,几乎没有“独坐幽篁里”那种天然发自内心的灵性之作。这其实也好理解,如果此时他还是寄情山水,不问人间,恐怕会遭到同僚的讥讽与攻讦,更何况,对王维自己而言,内心的那道坎就很难越过。

  他主动将自己挂上“忠贞”的道德十字架,犹如得了创伤后遗症,在每每受到恩遇之时,便开始止不住的内疚和忏悔。被恢复为太子中允,他上表请辞说:“臣闻食君之禄,死君之难,当逆胡干纪,上皇出宫,臣进不得从行,退不能自杀,情虽可察,罪不容诛……”很后悔没在陷贼之时自杀。在《责躬荐弟表》中对比自己和弟弟:“……臣即陷在贼中,苟且延命,臣忠不如弟。”在《为薛使君谢婺州刺史表》中,说的更加直接:“……戟枝叉头,刀环筑口,身关木索,缚就虎狼。臣实惊狂,自恨驽怯,脱身虽则无计,自刃有何不可?”

  这最后一句,实在是泣血之语,令人闻之不忍。

  为什么王维如此耿耿于怀“失节”之事?

  二十岁的时候,“秋水芙蕖,倚风自笑”的少年王维写过一首《息夫人》:

  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这首诗讲了一个典故,春秋时,息夫人被楚文王霸占,她的丈夫息侯成为守城兵卒,息夫人心念丈夫,虽然与楚王育有儿女,却从不主动与他说话,楚王再三追问,息夫人才开口,说自己一女嫁二夫,又有何话可说?后来有一次,息夫人在城门遇到息侯,两人相继触墙而死。

  年轻时写这首诗的时候,王维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终有一天会面临息夫人一样的困境,颇有韩偓诗中“偷生亦似符天意,未死深疑负国恩”的意思。为了消解心中的懊悔伤痛,同时报答君王的恩情,他将自己的精神家园辋川别业施舍为寺院,并更加投入地虔诚礼佛,所谓“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既是为自己疗伤,又希望通过修佛为国祈福。

  通常认为,李白好道,杜甫崇儒,而王维向佛。但对晚年的王维而言,他思想上的另一个重要转变,是从佛向儒的变化。安史之乱前,王安石沉浸在自己的佛学小世界中,山水经文,潇洒不群,和日常生活是疏远的,但经历大难之后,他开始回到人间,关心民生,在《送韦大夫东京留守》中写下了:“曾是巢许浅,始知尧舜深”的句子,认为避世的巢父和许由是浅薄的,而尧舜之道和君臣大义才是正途,重新将自己人生观的坐标调整至传统的儒家上。

  比王维稍早一点的僧人青原行思,说过一段很有名的话: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晚年的王维,从虚幻的佛学理论中脱身而出,重新接纳了众生,将生活作为唯一的道场……

  夜已深,万籁俱寂,小屋内静坐的人气息绵长,进入深深的定境,六识寂灭,前尘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他看到春山苍翠,新竹可喜,看到自己初入长安时的样子,看到裴秀才酒醉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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