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最老的房子
我们是突然遇到这栋土坯老房子的。房子以雅丹地貌堆为台基,下部宽大,上部收紧,样式拙朴又奇特。当时,从哈密西的勘探队驻地到百公里外的哈密南湖戈壁勘探区,有东西两条路。东路是向东走哈罗公路,即哈密——罗布泊公路。西路是向西穿魔鬼城景区,然后径直向南。那天,我们走的是西路,走着走着,看到路边有半坍塌的老房子,并且,路边还有一个木牌。我好奇地靠近了木牌。
木牌上的原文如下:“简介——艾斯克霞尔遗址位于哈密市五堡镇南约26千米的雅丹地貌中。为土坯建筑房屋遗址。遗址东西长约50米,宽近4米,分上下两层,现有残存房屋3间,木盖顶,有通道相连。房屋南墙开有‘小窗’,可能是瞭望孔,遗址周围地表散布有大量的陶器残片和石器、土坯,有不分彩陶遗物与五堡、焉布拉克墓地出土物相似。其年代青铜时代至铁器时代。”
这个简介中,好像有错别字,不过,这并不要紧。相反,正是这极简陋的木牌,这含有错别字的简介,更凸显了这老房子的孤单和旷远。
也许,这老房子本就是天地之间一个永恒的、难以涂抹掉的“错别字”。
青铜时代,铁器时代,4000岁,3000岁……这该是怎样的年岁,怎样的老房子啊!
老房子很是陡峭,并不好攀爬。不过,也就十几分钟后,我们还是爬到了老房子的最高层。站稳了,定定神,远望,视线极其开阔,可看到荒漠雅丹地貌堆百里外的地平线。低下头,再看老房子,墙体是厚实的土坯,土坯中夹有杂草,墙内有被草灰熏黑的烟道。
站在上面,不知怎地,自己仿佛成了老房子的一部分。慢慢地,似乎能感受到数千年的时光流水一样在身体里轻轻涌动、荡漾。恍恍惚惚,发觉古人的生活气息依然弥漫在四周。
弯下腰,穿过一个窄门,我进了另一间房子。站稳了,再俯瞰,除了密布的雅丹地貌堆外,还有我们勘探队的几辆行进中的卡车。
其实,自从入了冬季,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寒冷,让一切的一切都与这儿远离了。庆幸的是,在这样的季节,我们勘探队与寒冷与荒漠无人区是在一起的。
魔鬼城景区,夏秋时节或许比较热闹,可寒冬时节,是不见任何游客的。早晨路过景区大门,大门是开着的。卖门票的窗口是关闭的,里面没人。大门前有个小广场,小广场上只有几幅巨大的广告牌,且全是电影《无人区》的镜头。除此之外,小广场上就啥也没有了。
唉,这儿拒绝了一切,却留下了这老房子。也真是怪了,都知黄土最松软,然而,这留存下来的最老房子居然是黄土做的。当然了,也正是干旱少雨的独特气候、人迹罕至的荒漠环境,才让老房子穿越时光隧道一样幸存了下来。
手扶厚重的墙体,望一眼头顶上流动的白云,油然而生的是一种沧海桑田、地老天荒之感。早在青铜时代或铁器时代,这儿也许不是无边的雅丹地貌,而可能是温暖湿润、草木茂盛、鸟兽成群的绿洲。现在,青铜时代、铁器时代的鸟兽哪儿去了,汉唐年间、明清年间的人又哪儿去了?
也是现在,这儿没有水,没有草木,没有看守者,只有这老房子,只有这简简单单的老,孤孤单单的老。
蹲下身,把一块残存的陶片捡起。陶片有十公分左右,暗黑色,正反两面都很粗粝。看了几眼,没看出什么名堂,就把陶片又放下了。
这时,一同登上老房子的两名勘探队员,已开始贴着老房子的墙壁往下滑。
可我,站在老房子的顶层,却迟迟不愿离开。“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不知为何,我想到了大唐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这老房子,有人叫它古堡,也有人叫它城堡。其实,叫它什么已不重要。它的存在早已超越了它所谓的名字、风格与功用。如今,它作为人类文明中最坚定、最痴情的建筑之寿星,已是永不会老去的雕塑与丰碑。
星斗之下,太多太多的老房子都坍塌、消失了,最古老的,极可能就是这老房子了。令人惊奇的是,就是这老房子,自青铜时代至大明大清,居然一直都有人居住在其中。
我和两名勘探队员能够遇到这栋土坯老房子,是一份幸运,也是一份天赐的缘。别看这老房子地处魔鬼城,可我坚信,如果在这老房子里住久了,遇到的肯定不会是魔鬼,而只能是神灵。毕竟,老房子是人的家,也是神的家。不管怎样,对于老房子来说,只来看望一次是不够的。一个人对生命感到无助和迷茫了,可来看一看;一个人对现实世界感到悲观和失望了,可来看一看;一个人想感受天地的神秘能量了,还可来看一看。
临离开老房子的时候,有些不舍。我不由得伸出手掌,轻轻拍了拍它——我拍的不仅是它的墙体,更是我青铜时代的筋骨。
塔克拉玛干的路
塔克拉玛干风起,塔克拉玛干沙落。起伏连绵的沙山之上,大燕、老陈,这两位勘探队员的工作,是给推路的推土机手找路、探路。
塔克拉玛干是无人区,只有几条横穿大漠的沙漠公路,而沙漠公路之外,数千里的漫漫黄沙,不再有路。但是,当勘探施工需要路的时候,勘探者就必须在没有路的黄沙之上推路筑路,必须变着法子开创出一条条的路。
大燕和老陈驾驶各自的皮卡车,幽灵一样导引着推土机左突右冲。到了第44天,推出了300公里沙漠路。第45天黄昏,当最后一公里的路打通,两人心里那个乐啊,直惊叹整整一个半月,所向披靡,大漠无阻。
可是,凯旋回返的路上,两人因方向上的偏差,居然把车开进了沙漠的浮土地带。一前一后都陷车了,两人也不以为意。
大燕说,“一个半月沙漠找路,还从没陷过车呢,自己虽说不是沙漠王,可也没听说有哪块沙漠能挡住我的路。”老陈不服气,自认为探险能力和驾驶水平要高于大燕,嘿嘿一笑,低声说,“你就吹牛吧!”
大燕决定试一把,先是把车往后倒,然后硬着头皮往前,想不到真的冲了出来。老陈挂低挡,急打转向盘,可轮胎只是空打转,还越陷越深。不一会儿,半个车身也陷了下去,车门都打不开了。大燕跑过来,看了看说,“别再拱了,没用的。”大燕返回自己车,取来一把铁锨,在车门前挖了半天,勉强打开了老陈的车门。
车门尽管打开了,流动的浮土却又堆积了过来。老陈在大燕的拖拽下,爬出驾驶室,气得直瞪眼。老陈想不到的是,塔克拉玛干居然也会难为他。
不得不承认,喜怒无常的大漠是不认人的。人在其中,真的不能骄傲,更不能有丁点儿懈怠。别说失误了,即使稍有偏差,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与险境。大燕拿出手机,想给队上打个电话,却没有信号。他打开电台喊话,怎奈陷车的地方距离勘探测线太远,电台信号根本接不上。他从1频道一直喊到10频道,嗓子都哑了。
眼看着,天已黑了下来,既然与勘探测线联系不上,那就孤注一掷,再向外冲冲看。老陈放弃自己的车,上了大燕的车。大燕冲了不足百米,差点儿再次陷进去。在这浮土区,硬冲是很危险的。大燕害怕了,减速把车停稳,让副驾驶座上的老陈打开勘探队自制的奥维内部地图,仔细查找、分析,推测哪儿的浮土层可能薄一些。
大燕和老陈都有很强的沙漠生存经验。他们不怕沙漠腹地高大的沙丘,不怕沙漠边缘的半沙化区,甚至不怕铺天盖地的沙尘暴,怕的就是这看上去没什么,实则虚浮至极、危险至极的浮土区。推测好了方向,大燕避开较厚的浮土,摸索着往外行驶。
夜深了,再次打开奥维内部地图,发现距离勘探队驻地只有120公里了。两人都松了一口气。至此,老陈才感到了饿,想起已十多个小时没吃东西,就在驾驶室里找吃的。大燕说,“别找了,我这车上啥也没有,就那半壶水,刚才也喝掉了。”糟糕的是,随着夜越来越黑,气温急速下降。更糟糕的是,油箱再次报警,没油了。
唉,此时的塔克拉玛干,不见丁点儿光亮,只有无边的寒冷与漆黑。——大燕越想越怕:两个人可不能撂在这儿,一个半月来,为了找路、探路,人烟没有见着,风干的尸骨却见了好几具。
等,是不行的。大燕再次打开电台,换着频道一遍遍地喊。他尽管在大声地喊,可他内心对是否喊得通已不抱希望。幸运的是,十多分钟后,奇迹出现了,居然喊到了仪器车上的电台。顿时,大燕和老陈那个乐啊,就像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只不过,由于距离太远,电台的声音很不清晰。大燕把口令重复了七八遍,仪器车那边的电台才勉强明白了他的意思。
求救信号被仪器车电台转发到勘探队总部驻地后,值班副队长吴庆恩打开GPS定位系统,指派机动员王爱武带上钢丝绳,驾驶沙豹大卡车前来救援。
等王爱武找到大燕和老陈,已是凌晨五点……
两个月后的一天,勘探施工临近结束的时候,我见到了大燕和老陈,他俩已不再找路、探路,而是带领推土机手平整、填埋道路。这是因为,勘探路与常规筑路公司修筑的路是不一样的。筑路公司的路有模有样,勘探路则特别简易。在勘探施工结束前,勘探队必须按相关环境保护要求,对一条条的勘探路进行甄别、取舍:凡当地政府或周边百姓需要的路,就留下,凡暂不需要的路,尽快填埋、平整。
那天,天空晴好,白云倾斜,塔克拉玛干壮美得如同一张大幅油画。而他俩,连同那一台台推土机,就像一块块超级橡皮,正慢慢地移动着、移动着,把塔克拉玛干的勘探路一点点擦去。
塔克拉玛干的危险与记忆,也将被擦去。
玛纳斯的冷
玛纳斯的极寒天气是一个怪兽,它带来了一种可怕的、残酷的冷。我的勘探队宿舍在大楼一楼阴面,室内气温低时接近零下20摄氏度,滴水可成冰。比如,我用塑料桶去开水房打来一桶热水,到了第二天,水面上都能结一层冰;再比如,水杯里的水如不及时喝掉,也会结冰。苦苦支撑了10天左右,我终于有些撑不住劲了,我想退缩,退缩到30公里外一个小镇上的招待所。但事实上,我也只是想一想,我的内心是绝不允许自己作出妥协或逃避的。我必须坚持下来,一线勘探工人能做到的,我就能做到。
在勘探队,我不愿住酒店或招待所,原因有两个:一是酒店招待所大多在城市或村镇,距离勘探队驻地较远,住在那儿会给勘探队增添接送的麻烦。二是我习惯住在勘探队驻地或工地帐篷,与一线工人同吃同住同劳动。毕竟,我一次次来到勘探队、长住勘探队,并不是为了采访、采风,也不是为了什么体验生活,而只是我的一种职业习惯。
我想通过勘探队的工作实践,让自己真正回归内心、回归自我,直至成为西部勘探无人区的一辆卡车、一棵骆驼刺或一缕寂静的阳光。尽管我已经调离勘探队且有了新的工作岗位,但我内心所承认的本职岗位依然是——勘探队员。
现在,面对着越来越强大的冷,面对着已侵入到我室内和肌骨的苦寒,我该怎么办?
勘探队支部书记老杨在我宿舍踱着步,感慨地说,“我在勘探队已近30年了,每年都有人来,比如媒体记者,比如检查团等,但来的人要么住在附近招待所、要么就住在城里的酒店宾馆,能够坚持与员工吃住在一起的,只有兄弟你一个……我想还是给你的宿舍配个电暖器吧。”
我当即就说,“那样不合适,还是不搞特殊更好。”
这是因为,勘探队临时租用的大楼,不宜使用大功率电器。租用前,大楼已废弃闲置多年,勘探队后勤组尽管对供电线路做了检修,却依然存在线路老化现象,所以勘探队才再三要求所有人员,不得使用大功率电器。当然,也有工人因为冻得受不了,在半夜或凌晨偷偷地用电暖器。
老杨又说:“要不,就搬到五楼,那边的宿舍向阳,会稍加暖和一些。”
我说:“我在一楼住习惯了,不搬了。”
老杨与我闲聊了一会儿后,推开宿舍门往外走,哪想到,刚走几步就打了一个趔趄,差点儿滑倒。原来,就在我们说话的那个空当,住我隔壁的一个仪器检修工,不小心弄翻了一盆水,由于没有及时拖干,致使楼道里结了一层冰。
严寒割肌骨,其力如箭镞。我原本的计划是,白天跑工地,晚上在宿舍写东西。可半个月过去了,双手冻得根本伸不出,笔记本键盘冷如铁,手掌放在上面似乎都能粘掉一层皮。就算是能够打字,思维和意识也好像被冻住了。
要是刮大风,情况更糟,大风会从窗户缝隙中吹灌进室内。我曾用泡沫喷剂和塑料袋填充,但效果并不明显,大风照样能进来,还把塑料袋吹得像小旗子一样,吱吱地响。
如此一折腾,能不能写东西已不重要了,我关心的只有取暖。那些天,我更愿意待在室外。尽管室外的太阳也是冷的,可我还是相信太阳能够带来一点儿温暖。要不,我就往工地跑,到卡车的驾驶室内,享受车内暖风。
在玛纳斯勘探队驻地,我整整待了21天。要离开了,天空还在下大雪。平时,从玛纳斯勘探队驻地到地窝堡国际机场,只需三个半小时,可那天,因为雪天路滑,居然跑了七个多小时。还有,也真是奇怪了,我刚到机场,勘探队宣传员武锋就给我发来短信,说大楼的暖气管线终于修好,大伙终于不用挨冻了。
放下手机,我简直是又气又笑,“看来,老天就是想让我受一受苦,挨一挨冻!”
这个玛纳斯啊,它用冷彻底战胜了我。我本不是怕冷的人,我经常在众人都穿上羽绒服的时候,还穿着一件单衣。但是,玛纳斯的冷却让我感觉到了怕,让我败下阵来。当然,玛纳斯也用冷告诉我,什么是暖——那天在地窝堡国际机场的机场宾馆,当我用带着冻疮的手打开房门、一脚踏进客房,那久违的暖、扑面而来的暖,居然让我感动得不知所措,幸福得一塌糊涂。
在汉唐的佛寺与烽火台之间
1阿克苏下飞机后,乘汽车行驶两个多小时,来到了柯坪西的勘探队驻地。当时已是深夜,驻地小楼前的院子里,夜色浓黑,我所看到的除了一顶探照灯,只有天上的星星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站在窗口眺望,才知小楼前的院子其实是一个斜坡。再向前是窄窄的公路。公路南侧有水沟,水沟那边是渐渐隆起的山体。出了房间,来到院子的东南角,发现小楼建在山坡上,小楼后面也是渐渐隆起的山体,山体下还有一条浅浅的小河。
我不由得惊叹,驻地所在的这个区段简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关。早饭后,站在柯坪勘探形势图和阿克苏地图前,又研究了半天,才知这勘探队驻地险峻至极,是古丝绸之路中线上的一个必经关口。此关口名叫克斯勒塔格。
在窄窄的公路边上,我东看看、西望望,也不见有车辆驶过。大约十多分钟后,来了一辆白色轿车。在驻地大门一旁,轿车停下了,从里面下来一位司机,还有一位女子。待女子打开后排车门,车上居然走下来两只白色的羊。其中一只,还很骄傲地“咩——咩——”叫了几声。两只羊干净又好看,有点儿像是宠物羊。大约五六分钟后,女子把羊抱到了车上,然后,轿车就驶远了。
这真是奇怪的一辆轿车,也是很奇怪的两只羊。轿车和羊,有一种陌生的美。
2
第三天,我从勘探工地上回来。勘探队文书武锋对我说,直线距离二百米之外,就是著名的克斯勒塔格佛寺遗址。
“有佛寺?”
“是的,就在勘探队驻地大门斜对面。据考证,唐玄奘西行取经路过此佛寺时,曾入寺歇息、拜佛、扫塔。”
“这么近,我怎么没有看到?”
“就在前面的小山上,那些坍塌的城堡一样的墙体全是。”说完,武锋用手指了指。
“那好,走,我们去看看。”我说。
武锋在前带路,出了大门,跨过公路,向东走了百多米。然后过一条水沟,再向西走一小会儿就到了。
近前,是一块黑色的石碑,上写“克斯勒塔格佛寺遗址”。抬头审视,可见佛寺全貌,那些遗存的建筑简朴而又壮观。再就是,由于佛寺是顺着小山的山势而建,乍看上去,有点儿西藏布达拉宫那样的气势。我笑着对武锋说:“是个宝地,仿佛一个小布达拉宫。”
向上攀登时,我手扶的墙体特别厚实,要么是夯实的黄土,要么就是大块的土坯。不过,至于哪是宝殿、哪是禅房、哪是僧舍已难以辨认。
遗存的古台阶上,我放慢了脚步,且有意识地多踩了几下。因为我知道,在这台阶之上,我的脚印与玄奘的脚印很有可能是重合的。
3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不经意间,我发现小楼后面大约几百米远的山顶上,有一些坍塌或半坍塌的建筑物。来到山下,隔着小河仔细看,发现那些建筑物中,有烽火台,也有房舍。接下来我又几次来到小楼后面,却始终没有得空爬到山顶上看一看。后来,得知这山顶上的建筑物并不是寻常建筑物,而是汉唐时代的烽火台以及驻军兵营,这让我更想到上面看一看了。有一天收工后,我就想,既然距离才几百米,无论如何也得上去看一看。可是,当我来到山下,却发现河水已大了起来,根本没法蹚水过河,只好作罢。又过了两天,我听说有一辆工程车要绕行过河,就搭了工程车绕到了河对岸的山脚下。工程车司机见我要到山顶上去,很不解地对我说,“那些旧兵营都是些断墙旧屋,有啥可看的,自打勘探队入驻这儿以来,根本没有人想登上去看一看。”无论工程车司机怎么劝,我还是想登上去,我总感到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在吸引着我。可是,待我攀登到了半山腰,才发现山体过于陡峭,根本无法继续攀登。不得已,只好再次放弃登顶。
望着无法登临的烽火台和驻军兵营,我思绪纷飞。汉唐人选择把烽火台和驻军兵营建在此地,自有不为我们所知的因由。如今,也不知是先有佛寺,还是先有烽火台和驻军兵营,更不知千年之前,佛寺的钟鼓与兵营的号角之声,又是怎样在克斯勒塔格的上空回荡、交织。
这是汉唐历史中未曾敞开的一部分,也是克斯勒塔格不为世人所知的一份神秘。
4
克斯勒塔格乃至整个柯坪和阿克苏,在古时属西域跋禄迦国。玄奘所著的《大唐西域记》这样记载跋禄迦国:“伽蓝数十所,僧徒千余人……经途险阻,寒风惨烈。”
就“经途险阻,寒风惨烈”来说,此言不虚,如今,从勘探队驻地小楼上远眺,四周依旧是险恶枯寂的荒山与戈壁。
不可思议的是,千年的岁月几近抛弃了所有的历史轮回与物质记忆,却把古丝绸之路、汉唐的身影、玄奘的脚步留了下来。而我,跟随一支现代化的勘探队,不仅来到此地,还恰巧驻扎、生活在了汉唐的佛寺、烽火台以及驻军兵营之间。
能有此幸运,还真是受益于“经途险阻,寒风惨烈”,若不是险恶的环境气候一如天然屏障、将汉唐之后的人类活动与社会文明阻挡在外,这些古建筑是根本不可能留存到今天的。
在这样的地方,特别是当所有的勘探队员都去了工地,整个克斯勒塔格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发呆发愣,且有一个错觉:我是在汉唐呢,还是在当下?好多次了,站在驻地小楼前的院子里,看一看几十米外的古丝绸之路,望一望汉唐佛寺,再转身瞧一瞧汉唐的烽火台以及驻军兵营,我总觉得,所谓历史所谓当下所谓明天,其实就是一本佛经,就是玄奘所译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就是大风吹来,就是大风把勘探队驻地小楼前的勘探队旗,吹得呼啦啦响。
在沙漠大雪中
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部边缘,最严寒的冬天开始了。望上去,天空越来越灰蒙,大雪越积越厚。有一天上午,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部边缘的整个勘探区,一场更加辽阔的大雪正在漫天飞舞。气温极低,约零下21摄氏度。我停下勘探越野车,离开驾驶室没几分钟,身上厚厚的棉工衣简直就成了摆设,根本不能抵挡严寒与冷的侵入。
“万径人踪灭”,唐代的这句诗,用在这是最贴切的。我已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部边缘待了数日——冰天雪地中,根本见不到当地人的身影,更不会有什么外地游客来此。方圆数百公里,我能见到的全是我们勘探队的工人或是车辆。
勘探队的人也怕冷,但又喜欢冷,不止一次,我看见主管工农关系的副队长望着漫天大雪在自言自语,“但愿这大雪不要停,愿气温再低些。”不熟悉勘探队的人可能觉得这个副队长很不可思议,怎么会这样说。但事实就是这样,且应了唐诗中的另一句,“心忧炭贱愿天寒”。天越冷,沙漠边缘的人就会越少,公路上的外来车辆也就几乎没有了,这样,勘探施工尤其是地质资源的采集就可较少受到干扰,施工速度会飞速提升。
可是那天上午,仿佛一个奇迹,居然在飞舞的大雪中出现了。那是个黑衣男子,看上去大约有四十多岁。他骑在马背上,戴棉帽,着深色衣,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他不动,马也不动。马仿佛不是马,而只是他的影子,也低垂着头。
他的身旁,另有十几匹马或低头或回首,好像在走动。不过,走动得十分缓慢。
他给了我太多的疑惑与好奇:他从哪儿来,他的家在哪儿?他不怕冷吗?他的马群不怕冷吗?他在放牧马群,还是放牧自己?还是,他在放牧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纷飞大雪?
是的,他更像是在牧雪。他给我的感觉就像一个掌管着降雪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之神。看他那阵势,似乎他不说停,这大雪就会一直下。
是的,是他,也是这漫天大雪,让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看上去不再像是沙漠,而成了一个积满了冰雪的雪原。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其实大漠从来就不仅仅是大漠,此时,给它一场大雪,它就成了雪原。等春天到了,如果再给它一条河流,它会不会再呈现一个绿洲呢?还有,我敢肯定,如果这一次,我们勘探队在这大漠之中能够找到一个足够大的油田或是天然气田,那它必定会将无边的黄沙幻化成一座现代化的石油城镇。
第二天,我再次路过那儿,大雪还在下,他和他的马群还在。他依然骑在马背上,戴棉帽,着深色衣,低垂着头。
这让我有些困惑不解:都一天多了,难道他就不吃不喝,难道他困了就睡在大雪纷飞的马背上,难道他的时间是停止的。
第三天,大雪变成了小雪,他居然还在那儿,居然还骑在马背上。他的身旁,那十几匹马,依然是或低头或回首,或正在三三两两地极缓慢地走动着。当时,我想走近了去看看。越野车刚刚发动,行驶不足百米,就被一条深沟拦住了去路。望着深沟,我想,既然一时过不去,那就算了,等啥时候有闲工夫了,再专程绕过去看一看。
五天,还是一周后,具体的日子我记不清了,反正是当我的勘探越野车再次来到那儿时,雪早已停了,天也放晴。白皑皑的雪野,在湛蓝的天幕下,平坦又辽阔。随便找个地方望上去,都可一望千里。然而,我望啊望,却就是望不到他和他的马群。他和他的马群,去哪儿了,那灰蒙蒙的下雪的天空又去了哪儿,这一切,都还会回来吗?——他和他的马群,以及那纷飞的大雪,就像是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突然消失的一个梦,又仿佛很多很多年前我的某些记忆影像与当下现实影像的一次偶然叠拼。
尽管如此,我还是坚信,他和他的马群会回来的,会再次出现在我和勘探队的视野中。
接下来,我只要路过那片雪野,都会东张西望地搜寻一番。可是,直到一个月后,勘探队都收工离开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了,我也没能再遇到他和他的马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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