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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老城休息一会儿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东文学 热度: 18442
王太生

  一

  老城有老墙,黛瓦映衬下的老墙适宜题诗。如,“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古人把诗写在墙上,墙就成了诗墙。

  也难怪,旅途上诗兴勃发,一时又找不到宣纸,就把诗题在墙上。那堵墙,保存到现在是老墙。诗言志,墙载诗,过往的行人看到了,念上两句,老墙也成了中国最早的媒体。

  这些题在墙上的诗,有古人的体温和痕迹,我到过沈园和黄鹤楼,站在一面墙前,曾经俯首凝视。或者,抬头仰望。

  墙老了,也就松松垮垮。用指尖去抠,那些砖泥窣窣而下。砖缝里长出一棵树。这棵树,不知是哪个年代的鸟,在墙头遗落下的种籽。

  春天的墙头,栖息过一只活泼的鸟,夏天有几颗滚动的素色绣球,秋天墙缝里藏过一只弹琴的蟋蟀,到了冬天墙面上只剩下一袭爬山虎,这种攀缘植物的叶片不见了,被风吹散,茎须像一张网,紧紧地包裹老墙。

  老墙曾经承托过一间房子,或者试图围起一座院子。也许有一个古代书生,骑在马上,朝墙里张望。

  墙上爬满凌霄、蔷薇,是花墙;墙上烟熏火燎,是百姓的烟火墙。

  朋友高老四背着相机去乡下采风,经过一路边小餐馆,看到老板娘正慵懒地站在一面爬满牵牛花的老墙前在晾晒衣裳。清凉的风,掠起女子的发丝,阳光下,目色迷离。高老四“咔嚓”一声,把那温婉女子,连同猩红的花骨朵,碧绿的藤蔓,定格在老墙斑驳的光影里。

  在老城,我曾亲近一面老墙,每一块砖上都留下制砖者的标记。这样的符号,说明一块砖的背后,都曾经有一个人,一双粗糙的手,将一块黏土放到窑里烧烤,用责任和信誉叠加,垒起一道墙。

  拜访老宅院,人在两面山墙夹着的巷道里逼仄而行,就像几条逡游在时光浅处的鱼。头顶上的“一线天”,有白云苍狗,间或一只飞鸟掠过。片石山房,石涛和尚在墙上叠石,墙上有景。一个院子,因此而变得深邃和生动起来。

  那些曾经在老墙上的“粉”,恍如女人的胭脂,被雨水冲刷,变薄了,老墙变得灰黑剥蚀。

  墙,有节俭收藏的意味。垒土为墙,意在收藏。我所在的古城,从前巷子的拐角处,人家的后墙上嵌一块勒石,上书:“敬惜纸张”,它在提醒路人,不要把纸随便扔在地上,墙上开一孔隙,且把它放在墙肚子里。一堵墙,是一张纸的归宿;在古人心中,一张薄薄的纸,有墙一样的分量。

  有些老墙,看上去倾斜,却不见得倒下。在我的邻居陈家井上,一面墙,有草木和植物的根须,儿孙般的搂抱,老墙还能存活几十年。

  当然,老墙是一座宅院的照壁,墙上有松鹤延年的砖雕。墙中间,往往蹲踞一个“福”字。在老城的“九十九间半”里,灰黑色的老墙上,劈一神龛,是供奉宅神的,祈求风调雨顺,宅泰人安。

  暧心的老墙,是一个地方最后的记忆。一个诗人说,“总有一种暖,挂满你我回忆的老墙,不要去倚靠,会有时光剥落。”

  在老城,我看到一个老者,倚着一面墙,在晒太阳。他倚在的墙上都想些什么?老墙是不是他的精神拐杖?一个人年老了,也许什么都不想,倚在老墙,是靠在从前的时光渡船上。

  我搬家,离开居住几十年的老房时,回过头来再看一眼,那涂抹过两层不同颜色的墙壁。我离开了,它将很快拆除。被雨水和岁月浸泡的老墙,轰然倒坍,一个完整的房子也就不存在了。

  二

  中国人喜欢的东西,往往容易雷同。比如,文昌阁、八字桥,不同的城市,都有。它们在老城。

  文昌阁像老人头上的一顶帽子,而八字桥,顾名思义,就如一个人的胡须,一撇一捺,两头大中间小,这是指形状。有的时候,不同性格的人,在桥上相遇。

  明代郎瑛《七修类稿》里记载,杭州有座八字桥,下雨天,有个人撑着伞在前面走,后面的人就钻到伞下躲雨,撑伞的人以为是遇到了鬼,就把那人推开。等到他溜至亮着灯的浴肆时,惊魂未定。少顷,又跑进来一个人,浑身湿淋淋的,边喘边说:带伞鬼,将我挤到河中,差点淹死啊。

  没带伞的人,不打一声招呼,就钻到陌生人的伞下,这事未免唐突。那时的杭州八字桥,栏杆并不是很高,所以人一般很容易挤掉下河去。

  离奇的事情,一般都发生在大家比较熟悉的地方,这样容易引起背景共鸣。

  其实,桥与桥同名,所背负的故事,却是大相径庭。这样的桥,多精巧地架于几条河流交汇的地方,与市井相映成趣。

  文昌阁显然是一个敞开的公共场所,私密的话不宜说,隔墙有耳,不小心就走露了隐私。《阅微草堂笔记》里讲了这么一个故事,有一位书生寄寓高庙读书,夜晚就在文昌阁廓下入睡。朦胧中,听到阁子上说话:我平时不怎么花钱,又积攒了不少钱,怎么办?甲对乙说,你可以用这些钱铸一尊佛,送西山潭柘寺供养。乙听了啐甲,卟卟,施舍也必须是自己的钱财,佛又怎么能不问清楚你这些东西的来历,接受你偷盗的不义之财?继而寂静无声,书生循声望去,阁子上只剩下一地月光,空空如也。

  从前,我住的附近也有座八字桥。桥东有舂米店,一溜木门,不时传来“扑通、扑通”沉闷的舂米声;桥西有一间老虎灶,从早到晚,水汽氤氲。老桥旁,有人支一口锅灶,舀入河水,煮一锅菱角、河藕站在那儿卖。这样的场景,宜配一介古代书生,穿长衫,倒剪双臂,站在桥上,看一叶小舟漂然而去。

  有文昌阁的城市,是幸运的。每次去扬州访友时,我都要顺便到那里转转。虽然《阅微草堂笔记》所说故事,未必就在扬州,可我总觉得,有这样一个阁子,给路人荫凉,歇脚。阁为八角三级砖木结构建筑,与北京天坛的祈年殿相似。阁的底层,四面辟有拱门,与街衢相通,阁的第二三两层,四周虚窗,皆可输转。登楼四眺,依稀可见绿杨城廊明媚的街景。

  有桥的地方就有老城人家,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鸡犬相闻,临水而居,一幅人烟繁杂的“清明上河图”。宋代的绍兴八字桥,是国内现存最早的城市桥梁。多年前,我到乌篷船咿呀的老城,终与它擦肩而过。

  建筑有其属性。南方和北方“髯须飘飘”的城市,文昌阁一般是有的,而江南水网地带,才有八字桥。

  文昌阁是雅的,八字桥却俗。一个寄踞空旷之岗,一个悬于河流之上。阁与桥,串联起一座城的文昌水秀。

  阁子里,宜逗留、谈心、交友、男女幽会,喁喁私语;而桥上,芸芸众生,市声鼎沸,叫卖高亢,呼朋引伴。尤其是那桥的两端,极像布口袋,将路渐渐收拢,心里有事的人,夹着包袱,或者手提肩扛,踽踽独行。

  ——文人名士,落子闲坐;市井草民,穿桥而过。

  三

  它显然是默不作声的,于寂静处,衬托出木门的“吱呀”和门环的“丁当”声。

  门枕,有给门当枕头的意味。一座老宅,门前有石,过往的人,步行或者骑马,看到它。

  给门当枕头,老宅在多少个阳光午后,静谧着。门,虚掩,有一只小花猫从门缝处挤过,“吱溜”一声,滑入内。手摸在石头上,安妥沁凉。

  初夏午后,布谷啼鸣,庭院小睡。

  就这么一块石头,从它与门相依的那天起,就见证主人一家,一年四季,寒暑易替的迎来送往。

  春天,小孩子蹲在门前放鞭炮,两只小手捂着耳朵,门枕雕成的石鼓上,落一层嫣红的纸屑。

  夏天,主人站在门口迎候一个贵客,拱手作揖,一团和气。

  秋天有一轮明月照在石上,老宅子楚楚有意境。

  冬天,大雪纷飞。唯石与瑞兽,与天地一道,沉睡。

  一座宅子,青砖、青瓦、重檐、台阶、窗棂,就像一个人的五官被关注,门枕是一件很容易被忽略的房屋构件。

  门枕是用来做什么的?它可不是摆设,也不是显摆和炫富,虽然有显和炫的成分,它是要稳固门框,固定一副厚厚的大门,门枕与门,唇齿相依。如果一副门都没有了,门枕自然会遗落露天旷野。

  一对门枕,老城人家门口司空见惯,让房子变得雅致。就像一幅画,在旁边铃一方印。有客来访,轻叩门环,或者用手摩挲那块材质细腻的门枕。这块石头,是块青石,它本在深山,被工匠雕刻打磨,成为一户人家,有头有脸的门枕石。

  门枕,在北方叫门墩儿,有一首儿歌这样唱过:“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嚷着要媳妇儿。”

  门枕之侧,是世俗的民间生活。民间这个词很具体,就是进门、出门,拉亲做媒,婚丧嫁娶……每一天的生活都实实在在发生,它们与居家过日子有关。

  徽州的祠堂有门枕石,那种抱鼓形状的石头。

  我在老城,见到一户人家,宅已经衰落,破败不堪,已有时日无人居住,门前的一对石鼓,旁边长着杂草与闲花,仍旧诉说着往昔的繁荣与热闹。

  门枕,见证纷至沓来,也见证门庭冷落,见过大红大紫,也见过贫民本真。所以,才读懂什么叫做门当户对。

  一整块的门枕石被叫做“门当”,门框上突出的门簪则叫“户对”,它们一对在下,一对在上,便是“门当户对”来了。

  古代著名的老院子,大门旁边都有一副门枕石。它们或平滑光润,或粗粝棱角,有石材的质感,石刻的写意,分别于大门的两侧。

  《浮生六记》里的沧浪亭,这样风雅的江南园林,门枕石一定是要有的,它可能是两只喜庆的小狮子,松鹤之类。

  《红楼梦》里的怡红院和潇湘馆,石枕一定有。抱鼓的门枕,矗立门口,院子里有着风雅往事。

  江南才子冒辟疆与秦淮佳丽董小婉栖隐过的水绘园,门枕石上雕刻的饰物,美轮美奂。

  门枕,是一道物语,与故园、老宅、守望有关。

  我要是早生一二百年,小富即安,买三室一厨的青瓦小屋,当然有天井,宅前门枕雕鲤鱼和蝙蝠,路过的人看图案,就已经知道,虽然我非常努力过,但混得并不咋样。有客来访,从门枕石旁跨步入门进宅。

  有门枕的房子,是有故事的老宅。

  它是一座宅子的表情,不管是春夏秋冬,雨雪霜晴,不喜也不悲。

  一个人用手抚摸老宅,他梦中摸着的是门枕石。门枕石如绸缎般光滑,让人想起家的柔软。

  风雪夜归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老远望到的是那副枕石,如一个静默的老者,候在门边。

  两扇大门轻轻虚掩上了,唯门枕和一条老狗,趴在外面。

  四

  陶是隐士,踞老城旧院墙边、门后一角,匍匐在地,并不起眼。

  圆圆的体形,用手指轻叩,嘭嘭然,倒出一串昨天储存的声音。这样一种生活的器皿,贫穷也好,富贵也罢,缄默、平静,确是寻常的日子。

  陶有一种残缺美。提着它,一路漏水,浇灌那些沿途的花儿,开得正艳。所以,生活中有许多补陶的人,那时候,我经常看到一个挑着担子的老人,坐在邻家的山墙下,朝那些开裂的罐罐开裂处补补丁。

  水缸是陶的一种。矮墩墩地蹲守在门的后面,样子极其可爱。抚着那上面的皲裂纹,沟壑纵横,让人想到大南瓜,开裂生长的恣肆状。

  下雨的时候,水斗如一支长笛,弹奏瓦楞边的天籁。一字排开的檐口,滴滴答答的雨水,顺着瓦隙,流落到洋铁皮做成的水斗中,有一种金石之音。那些潺潺着,循着水斗快意流淌的天水,就顺势跌落到一口缸里。缸内,有几尾浮着胖头的锦鲤,若隐若现。

  小时候,家门口菜场,那一片大院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水缸?小孩子躲在水缸后面捉迷藏。后来才知道,菜场将那些卖不掉的翠绿玉白的大青菜腌制,贮存那些秋天留给冬天的蔬菜。

  家里没有自来水,常去井边抬。哼着“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的民谣,将一桶桶水,哗然倒入水缸,水缸最上面的一圈,很快合围起一面清亮亮的镜子。

  生活就是这样,一滴水、一瓢水,每天在水缸里一寸一寸地消退。当有一天,看到水缸只剩下一层极清浅的水时,我趴在缸沿,在那里照镜子。

  一缸水,只剩下那么一点,我却不知道它的危险。当我玩累了,头朝底,脚朝上,再也爬不出水缸时,我用两只手撑着,在水缸里,寻求救助。外祖父,一把抱下了我。那年,六岁。

  我对水缸怀有朴实的感情。老屋拆迁,那口曾经保存过我童年惊鸿掠影底色的水缸没法处置。想来想去,还是把它安置到岳丈家小院的某个角落。岳丈接纳了它,后来才发现,岳丈家的自来水龙头下,也有一口小水缸。

  这些曾经伴随过我们的旧物,恰似旧友,总是让人难忘。

  陶用一掬水,给予荷花站立并舒展下去的理由。上初中时,我就读那所百年老校的图书馆,山墙大殿合围的天井里,有一口荷花缸。正是盛夏草木忘情的时节,荷醒了,从叶间,钻罅而出,一枝独秀。陶质的水缸,裹衬着荷的亭亭玉立,陶仅用这一缸水,将荷捧在掌心。

  厚重的记忆是一只陶。我们这座城,为六百年的护城河清淤。用30天的时间,抽干一汪灵动的水,除了涸泽之鱼,那些陶陶罐罐从河床的淤泥深处浮出水面。陶,在清波下安睡那么多年,而不知岸上的灯火、炊烟,它们忽略了岸上所发生的事情,更不知在那上面摩挲的,已不是当初那一双粗糙或绵软的手。

  孙犁“芸斋小说”里,有一只鸡缸,“上面是五彩人物、花卉,最下面还有几只雄鸡”。这只陶,随主人命运的沉浮大落大起,最初在里面放些小米、绿豆,后来用来腌鸡蛋,“烟熏火燎,满是尘土油垢”,最后“就像从风尘里,识拨了希世奇材,顿然把它们安置在庙堂之上了”,有某种大起大伏的悲喜人生。

  陶罐与水缸是一对兄弟,隐于老城,注满昨日烟水。当水蒸发、晾干,那些容器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缕声音。

  很多时候,我们最初的奔波,都是为一罐水。一罐水,可以滋润一棵树、一朵花、一段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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