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鲁军是中国当代文坛的一支劲旅,涌现出莫言、张炜、李存葆、赵德发、刘玉堂、苗长水、王润滋、尤凤伟等一大批有着海内外重大影响的作家群。近年来,又出现像刘玉栋、王方晨、刘照如、艾玛、东紫、常芳、凌可新、王秀梅、宗利华、瓦当等一大批鲁军新锐力量。与国内其他地区一样的是,山东文坛也出现了需要进一步培养年轻作家的问题。正是在这样一种文学语境中,出生于1980年代初期、已经创作出一大批高质量小说并一直保持着强劲创作势头的程相崧是特别值得关注的一位年轻作家。
程相崧出生于乡村,又受到山东文坛乡土文学传统的滋养,所以,在其前期的作品中,他曾经沉迷于建构自己的乡土世界。作为文学鲁军成员,程相崧在延续宗法礼仪等齐鲁大地传统书写基础上,于悲凉气氛中融道德、风俗、人情为一炉,在乡土的人文遗落歌哭中呈现出作者的批判和眷恋。另一方面,作为80后一代书写者,程相崧在对乡土的深情回望中又有着对人的生存境遇问题的特殊关照,引发出对于自我生存困境的追问和思考。
当然,用“乡土作家”来概括程相崧的写作,又是片面的。程相崧在写作上有着自己的雄心,他属于“竭力想写出属于自己的独具特色的‘这一个’,并且决心用自己的笔揭示出人性中的深”的那种作家。他不满足于用文学反映生活,干预现实,更向往用自己的笔探寻人性的幽微。近年来,程相崧的写作在以往熟悉的乡土书写之外,笔触更多地涉及都市人的生存困境、婚恋情感以及中年男女的生存危机。阅读他近几年的作品,在感受到他驾驭各类题材甚至陌生领域的能力之外,能够发现他写作理念和创作方法上的改变。如果说他前期的乡土叙事透露出一种扎实沉稳,那么现在的一些篇什,尤其是一些短篇,则显得更加轻盈飞扬,写法上也显得更加用心思。所以说,在某种程度上,程相崧是一位不甘于现状,勇于突围困境和突破自我的年轻作家。
一、生存困境的状写
程相崧对于农村的生活状态、生命存在的方式有着较为深刻的体验和认识。在他的作品中,农村人思想的转变,折射到日常生活中便是对金钱和经济利益的追逐。人们心中的物质欲望已经冲破了传统文化和以往道德藩篱的束缚。《布焰火》中的程宝贵已到享受天伦的年纪,地被征后原本勤奋、本分的儿子和村中的青年陷入无所事事的状态,随后染上赌博的恶习致使借高利贷无力偿还而自杀,和谐的家庭随之破碎。小说中最后出现的那棵桑树成为乡村最后的诗意,它承载着原本幸福家庭的欢乐,又以破损的身躯关照正在发生巨变的大地。
程相崧的小说,对故乡农民的书写,弥漫着农民生存根基被动摇后的惶恐、迷茫与躁动;对进城农民的书写,又无时无刻不纠缠着困苦、挣扎与屈辱。
《十年吮吸》中的蛋壳十岁到城里上学,承受着物质和身心的双重窘迫。因为母亲长期在外打工,自小的饥饿感充斥着蛋壳十年或者以后很多年,这种感觉是身体上的也同样是心灵上的。最后蛋壳在女同学的帮助下自行“截肢”的描写,有种莫言式的狂欢;也让人感到深深的战栗。《端午》中的麦蓉和二国在异乡的工地组成临时夫妻,看似违背了乡村中恪守的伦理道德规范,但却让人感到温暖,并不得不从心中生出深深的酸楚和同情。
对于人们内心情感和心灵的关注,是程相崧相对于传统乡土文学宏观叙事的独特之处,显示出他的独特感知。但程相崧笔下揭示出的生存困境,又不仅仅在于这些。在他的一些小说里,还能让我们感觉出世界的荒谬、命运的荒诞、人生的荒芜。
在《秀娥》中,男主人公因为怀疑岳父在文革武斗时打死了自己的母亲,在他娶了妻子秀娥之后,始终对其百般刁难。这天,他听到消息,县城有个人能够证实其事。他临出门前,还威胁妻子,说猜测一旦证实,回来要宰了她。最终他却得知,父亲死于同一派人的流弹。当他羞愧难当地回到家里,打算在将来补偿妻子秀娥时,才知道,秀娥在他回来之前,已经上吊死了。《白色鸟群》写我爷爷在一个叫吴坑的村子时,单门独姓,受到村人的欺负。他一次出门,在一个叫程庄的村子受到礼遇。当他冲破一些阻碍,终于离开吴坑,举家迁到“程庄”时,才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是那么受欢迎。小说的荒诞结尾引发人形而上的思考。《绝唱》写了月娘婶子临死时,想听一听玉来唱的戏。玉来是她的前夫,曾经抛弃了她。但在玉来唱完戏之后,却有人来报告,君平跳河了。原来,作为男人的君平,一辈子都在暗恋着会唱戏的玉来。《闹宴》写了阶级出身给人一生命运带来的影响,不乏荒诞和黑色幽默;《绿军装》则写了一个“日本鬼子”的外号,为父亲心灵乃至一个家庭几代人造成的极大戕害。
这种生活在困境中的荒诞人物,还应该包括《生死状》中的程多多。程多多因为私心,也因为大厂对生态环境的恶化、拒绝在“生死状”上签字。最后,村民们面对巨大诱惑却逐渐发生改变,他作为一个乡村干部,腹背受敌。现实的荒诞和主人公受到的双重排挤,引发我们“天问”式的思考。
二、人文遗落的歌哭
程相崧的作品对留守在乡村的人们和流落城市的人们予以关照时,时刻保持着深刻的人文关怀。这种关怀更多的体现为对乡土民间、地方风俗、现实历史和世道人心的反映和批判。文学鲁军一方面传承了礼崩乐坏时代孔子恢复“周礼”以正视听的传统,另一方面在80年代生发出“道德理想主义”创作的新风尚,体现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使命感。《动棺》里的父亲笃信“穷不改门,富不迁坟”,而“我”想做出一番政绩提升官职,二爷爷也在“装神弄鬼”中坚定了大家不迁坟的决心,最后“我”在表彰大会上发疯,二爷爷则不知所踪,小说的利益和人伦风俗纠葛与小说开放式的结尾皆发人深省,一方面是时代发展潮流浩浩汤汤,另一方面是对传统文化颓败的扼腕叹息,或者还有别的。
《酒》中程元生年轻时结婚因粮食匮乏没有秉承传统大操大办,等到儿子东升结婚时却在时代快节奏下流行给完彩礼后“闪婚”,传统的婚俗逐渐失去市场,而元生老汉的酿酒技艺逐渐失去传承,既是文化习俗的丧失又是技艺的失传,都如小说结尾描写的那样,在铁轨声中离我们越来越远。
《祭火》中支书找到桂花将原本是属于乡村男性的火神祭的队伍拉起来,为的是既不能让祖宗传下来的行头消失,又让子孙后代知晓传统的火神祭。老辈人说火神能保佑人们一整年无眼病,过去扮演过火神的东升却因为在化工厂打工生了眼疾。小说呈现了乡风民俗的没落之余还有着对进城务工人员和留守在乡村的人困惑与迷茫的书写,既有忧愁和伤痛,又体现出中国式的忧虑和审判。
程相崧对乡村伦理和文化同样投注了较多的目光。伦理是人类逐渐摆脱其自然属性走向理性和成熟的标志,适度的伦理关系是社会发展和稳定的基石。《去攀枝花》中,退伍老兵宝贵去部队参加战友聚会期间,让妻子海霞找来同村女人海伦帮他们一起照看瓜田。从部队回来之后,宝贵给海伦买了一件衣裳表示感谢,并让自己的妻子给她送去。原来,海伦是他年轻时候的恋人,几十年来,他始终念念不忘。这个秘密,他自以为成功瞒了妻子几十年。他这趟出差,心里的小九九,就是要给这位初恋情人带回来点儿东西。小说最后结尾处,通过两个女人的对话,揭示出谜底,原来几十年来海霞一直知道宝贵的心思,她只是以一种东方女性特有的宽大胸怀,包容着他。小说把一段单相思的黄昏恋描写得发乎情止乎礼,唯美而健康;同时这一篇小说,结构布局也深得短篇小说之妙。
《宝娘》中的程宝器对女性十分尊重,最终却弄巧成拙,但人性美消解了他与儿媳妇之间的不信任,有人性之光闪烁其中,表现了家庭背后强大的伦理力量对人的控制,以及心理、情感上对家庭的依附性。《凤花》中的凤花因为一包棉绒承担一生责任,在一曲美妙的爱情赞歌中,也包含着对诚信美德的追寻。《去兰州》中,小姨一生深爱着自己的姐夫,碍于道德伦理,却只能埋藏在心底。《金鱼》中的母亲在她年轻时那个保守的年代,因为情人向人公布了他们的恋情,而赌气和情人分手,最终却造成了两个人一生的悲剧,甚至是两家人的不幸结局,就不能不说是伦理对于人性的戕害了。
《鹅鹅鹅》中,程圣野的儿子小福牛玩弹弓误打死了村长镇物的父亲,因为害怕而逃离,最后失踪。程圣野寻找儿子几十年,其间,有传言说当初镇物已经把小福牛打死,给父亲陪葬了。猜疑打破了民间伦理建构起来的信任体系,让程圣野最后也不得不信,直至对“仇人”展开了报复。最后,当儿子从外乡回来站在他的眼前时,留给程圣野的只有久久的懊悔。小说直指世道人心,揭示了人性中黑暗的一面,又留有一些暖色的底子,让人有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程相崧在这些篇目中既有对民族文化品格的追寻;又有着对于人性复杂和残酷性、丰富性、悲剧性的洞悉,呈现在道德、情感、伦理、欲望等多方面的矛盾为我们展现了作家对人伦与文化的关怀与回眸;既有人道主义关怀和文化关怀意识,又有着对人的精神回归和信仰回归的呼唤。
三、困境与突围中成长
程相崧曾表达过自己对乡土题材的痴迷和执着,但他在自己的创作中,却从来没有固步自封。他的城市题材跟乡村题材的写作一直并行不悖,从未间断。程相崧有着二十年的县城生活经验,尤其对于城市底层人的生存境遇,有着较深切的体会。他的这些小说,通过对城市个体的观察与记录,用小人物的命运来映射大历史的变革。从最初《月光曲》中为供女儿学钢琴而起早贪黑卖小吃,整天跟城管打游击的下岗夫妻;到《点痣》里在路边用化学药品为人脸上祛痣、还要时时看儿媳妇脸色的老妇人;再到《守七》里为了少拖累儿女们,有病舍不得住院手术的女人和在女人死后不久就要出摊卖零食的男人。程相崧对这些人的种种生存困境的状写,细微而真实,同他拿手的乡村题材一样,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生日快乐》写了某小区中的一个傻子,因为大声唱爱情歌曲、跟人品评过路女人的腚等种种劣迹,成为大家心中的潜在危险人物。一天,傻子和一个陌生人在小区广场上发生口角,打斗的时候,小区内的居民竟然没有一个阻拦。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傻子被那个醉汉活活打死了。在傻子死后,拿着蛋糕的母亲在他身边哭泣的时候,小区的人才知道,这天是傻子的生日。小说写了现代人的不安全感,人与人之间的缺乏信任,还有就是暗藏在人类内心深处的恶,这恶让人脊背发凉。
《向死而生》中写一个活了100余岁的“离休老人”。他早年经历过战争,出生入死,可儿孙们坐吃山空,没有正当职业,都靠他的高额离休金度日。他讨厌这些子孙,也厌弃了眼前的生活。他想死,可死不了。每时每刻都有人照看着他,保护着他。最后,一天晚上,在病房里,他竟然语言骚扰对面床上的女病号。第二天,得知他的身份后,不但没人惩罚他,连院长都来慰问他。他玩世不恭的孙子说他宝刀未老,把他领到了歌舞厅,给他叫来了小姐。他借口这个小姐长得丑陋,要求换人。在小姐走后,他从7楼的窗口一跃而下。小说看似荒诞的情节背后,却有着对历史的反思,对现实的关照和对人心的拷问。
《香水》中因为工作压力跟妻子渐渐疏远的男人偶然联系上了中学时的初恋女友。在酒店开房相见后,他才发现,已经结婚又离异的初恋情人,已经没有丝毫自己记忆中的影子。在失落之时,门外竟然杀来了捉奸的妻子。在两个女人厮打的时候,男人夺路而逃,却因为电梯里一股香水味,跟着一个神秘的婀娜身影离开酒店,从此不知所踪。男子的失踪看似偶然,却是在生活工作双重压迫下、遭受情感危机的中年男子潜意识里想要逃离现实的曲折反映。
在《希尔顿香烟》中,事业有成的“我”有一个沉迷于买彩票、整日不务正业的弟弟。在父亲病重时,家里人偶然发现,生命垂危的父亲偷偷塞给弟弟一个烟盒。父亲的行为激起了家庭矛盾,大家都认为他偏心,把遗产给了弟弟。直到父亲去世后,葬礼上,弟弟掏出烟盒,里面是一盒已经发霉的香烟。其中的一棵烟上,印着“A 1”这个符号。这时,“我”才想起来,父亲一辈子喜欢抽烟,而且钟情于希尔顿香烟。当年,有一个传说,如果谁能抽到烟身上印着“A 1”的那根烟,就能去美国希尔顿香烟总部,兑换巨额奖金。小说写弟弟,背后也是在写父亲;写亲情,更是在写欲望和梦想。
在这些小说中,程相崧对人的生存境遇的描写和对处于困境中的人的关怀皆有一个共同的旨归:表现出对人的生存状态的深切关注。这其中就牵涉到人的极限境遇问题,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孤独的。小说的内容各不相同,可都指向了人性,都指向了人的价值和尊严。
这一次《山东文学》要刊发的程相崧的小说《司令的地盘》写了一位乡村中学园丁的故事,情节凄美动人,浪漫忧伤。小说在司令一生的坎坷命运背后,在凄婉爱情故事的表象下,表达的其实是乡村中学的穷途末路和乡村文化的衰落和凋零。小说中“姑姑”对园丁司令的好感与热恋,显然会让人想起从前对知识敬重乃至崇拜的美好岁月。司令和姑姑用生命坚守着自己的园地,也是呵护着心里的那份美好、那份美丽乡愁。小说伏笔照应,情节发展出人意外又在情理之中。而另一篇《遥控飞机》,则用象征主义的手法,写了一对生活在城市里的年轻夫妻面对厄运,内心的动摇、彷徨与坚定。小说情节推进有条不紊,在极度的冗常生活之后,结尾处极度的诗意,让作品有了绝尘而飞的力量。
程相崧作为新生代文学鲁军的一员,体现了新时代文学鲁军的历史使命感和时代担当。作为80后的小说书写者,他由乡野写实出发,力图抵达对人的现代乃至后现代境遇的洞察和想象。通过他的小说,我们可以看到当下各色人等的困惑和纠结。
程相崧基于真实、传统和现代三个层面,来书写当代人的生存困境、人文遗落,这呈现的无疑是我们所处时代的缩影。它有着复杂的形态,体现了人的精神回归和对信仰的呼唤与渴望。程相崧个人的创作突围与自我突破,无疑对文学鲁军再一次出发有着新的意义。对于程相崧及其他80后文学新鲁军,我们正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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