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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控飞机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东文学 热度: 12533


  那天傍晚,孟东野在妻子李艾单位接到她,骑着电瓶车往家走的时候,光善寺的钟正敲完第一百零八下。夜风吹起来,人在车子上,有些冷。孟东野感到妻子从后面抱住了自己的腰,脸腮也紧紧贴在了自己的后背上。

  “你知道吗?我跟我们科里的人说,我也怀孕了。”

  孟东野没有说话,感觉车子下面的路猛地颠簸了一下,便更加有力地抓住了车把。今天,距离他们最近一次去北京那家生殖医院做人工授精,还不足两个星期,还远没到能看出结果的日子。这次就算真能怀上,妻子的话也说早了。更何况,大夫早就说了,按照惯例,成功几率不足百分之十。

  “前几次都失败了,这回你敢说一定……”

  “你知道吗?王云都怀上了。”妻子说。

  孟东野知道,王云跟妻子一个科室,跟他们一样,也属于晚婚晚育的类型。这两年,也在努力地要孩子,可是总不能成功。从前,因为有个做伴的,妻子虽然承受着同事的舆论压力,但总算还好些。现在,王云也怀孕了,妻子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孟东野跟李艾结婚,不知不觉已经六年了。六年还没有孩子,在这小县城,难免是要引来异样目光的。他查出毛病后,他们已经往北京跑了五趟。每次,先预约,然后回来等日子。随着预约的日子一天天逼近,空气似乎也要凝固起来。每时每刻,都几乎到达爆炸的临界点。

  每天起床,做饭,吃饭,出门,看似按部就班,可洗碗时碗筷碰撞的声音、开门时合页转动的声音、钥匙不小心落到地上的声音,都能震动他们紧绷的神经。接下来是请假,忙碌地做着出行的准备。请假当然是找别的借口,这种事儿不能让同事知道。

  每次回来,李艾的脸色才开始渐渐舒缓起来,时时笑着,也活泼了,变回了他熟悉的那个人。她随之就要启动的一项工作,便是每天在日历牌上做一个标记,等待可以看出结果、进行孕检的那个日子。那个日子,一般是从医院回来半个月左右。已经来了四次,但每一次,对于他们来说,那一天都是黑色的。

  “如果到时候还是没有,怎么办呢?”

  “那有什么?过两个月,我再说自己不小心掉了。”

  孟东野听了这话,心里有些酸楚,可怜妻子,又有些感激。其实,李艾撒这样的谎,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样一说,也就将他身体有毛病这件事儿,掩盖起来了。这些年来,要来要去总要不上,人家难免怀疑男女双方的责任。可如果怀上后又流掉了,男方也就摆脱了嫌疑,变成单纯女方的问题了。

  孟东野还记得,最后那次去做人工授精的经过。

  那次出去前,女人跟前四次一样,一连几个月,都在细心地调理着自己的身体。补充叶酸,多吃水果,种种的忌口,为怀孕做着充分的准备。进入倒计时阶段,她又开始每天看着日历,计算着自己的卵泡成熟的日子。那个做着标记的台历,在一天里,被她拿过来拿过去。早晨在床头上,到了晚上,又会在沙发扶手上,或者洗手间的梳妆台上。

  每一次,在预约的时间到了的前几天,两人便开始绞尽脑汁,编造各种请假的理由。老人生病住院啦,去参加弟弟妹妹的婚礼啦之类,时间要在一个星期左右。最后这一次,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了,李艾下班时便故意摔了一跤,脚踝蹭破了点儿皮。第二天,她没去上班,给领导打电话说原来怀上的孩子掉了,需要在家休息。单位领导和同事都责怪她不小心,非要来家看她。她一开始吓得不行,后来撒谎,说父母要接她去休养一段,才搪塞过去了。

  孟东野也跟单位请了假,第二天,他们便悄悄搭车,去了北京。

  他们到医院后,递上预约的材料,上午做各项检查,下午做手术。人工授精中心在三楼,并不像下面候诊大厅那样人声鼎沸。洁白的地板,浅蓝色的墙。没有急匆匆跑来跑去的人群,只有几个医师和护士在走廊和病室间安静地走动着。

  李艾进了治疗室,孟东野帮她拎着包,在外面等。在候诊厅的地板上,安装着几排候诊椅。蓝色的仿皮坐垫,后背是冰凉的穿孔式冷轧钢板。

  孟东野走到一个角落,轻轻地坐下了。

  这会儿,那边的人工授精室,是什么样的情景呢?白色的窄窄的治疗床,床上铺着洁白的床单和深蓝色的治疗巾。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一个帘子。他仿佛看见,妻子正躺在洁白的被单上。在她的脑中,会想些什么?莫名的羞耻,还是对他的怨恨?他越不愿想,越是一刻都停不下来。

  那天,回到宾馆,李艾便躺到床上,将两腿翘起来,倒立一样竖在墙上,还让他往自己屁股下垫了一个枕头。这是她自创的办法,是她从前几次的失败中,总结出的经验。

  那天的晚饭,由孟东野从外面买回来。他们吃完饭,她还是以原来的姿势躺着,就那样躺了一夜。他看了会儿电视,简单洗刷后,也躺在她的旁边。他嗅着因为不流通而有些发霉的空气,感到她将他的手拉了过去,放到自己肚皮上,轻轻抚摸着。

  “你说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她问。

  “男孩女孩都好!”

  “我是问你希望要个男孩还是女孩?”

  孟东野没有回答,转过身,把她的脑袋紧紧搂在怀里了。

  李艾开始在他怀里小兽一样拱着,平常一样,伸过手来,用指尖抓挠他的胸膛。他将她拥得更紧,亲吻她的额头跟嘴唇。随后,她突然抽出了脑袋。

  “你又在想好事儿了?不过,现在不行了,医师说过,做了手术之后,要尽量避免那个。”

  那是三年前,孟东野站在省立医院泌尿生殖科的取精室里,手里拿着医生给他的无菌杯,望着贴在墙上的美国好莱坞女星安吉丽娜·朱莉的大幅照片,却怎么也弄不出来。他反锁上门之后,已经神经质地过去拉拽了两次门把手。在外面的走廊上,有医师在走动,有病人嘈杂的声音,让他大脑变得迟钝,肌肉也开始僵硬。

  那间取精室不大,白色的墙壁和地板,靠墙放着一只窄窄的小床,床上铺着一条蓝色的治疗巾。此外,便是墙上的那张巨幅图画。孟东野盯着画面,努力放松着自己。安吉丽娜·朱莉慵懒地躺在天蓝色的丝绸羽绒被上,只穿一件白色的蕾丝内衣,细小的肩带耷拉到肩膀。她上翘的嘴唇微微张开,双臂上举,做着类似向男人投降的姿势。

  这之前,他在生活的小县城的医院,还有其他两家医院,已经对着这种女人打过三次手枪了。孟东野低下头,俯视着自己那个龌龊的地方,心头掠过一丝绝望的悲凉。在这之前,别的医院的医生已经给出了结论:睾丸生精细胞萎缩退化,又称“先天性无精症”。这趟来省城的意义,就仿佛一个杀人犯,明知必死无疑,却还是坚持上诉,希望出现一丝转机。

  孟东野拿着那个盛着些许液体的无菌杯朝化验室走,仿佛托着一个宝贝。那透明的杯子里面,是他忙碌了将近一个小时的结果。他把杯子送到化验室后,接着又抽了两次血,做了一次彩超。下午四点二十,孟东野拿了结果出来,看到李艾在走廊尽头的椅子上坐着,靠着墙。妻子显然困了,这一小会儿工夫,她坐在外面的连椅上睡着了。不过,他刚一走近,她就睁开眼睛,抬起脸来。

  “结果怎么样?”她问。

  “还是那样。”

  李艾听到这话,叹了口气,眼泪便开始在眼眶中打转。她许是怕他看见,迅速低下头,站起身,一步步朝楼梯口走。孟东野跟在后边,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走上前去,一直比妻子慢着半步。他感觉,自己仿佛是一只过年即将被屠宰的羊,伸着脖子,只等着悬在头上的那把刀子落下来。

  他们结婚这么多年,一开始约定了先不要孩子,等买了房子再要。后来,房子买了,也启动了希望工程。可三年过去,妻子的肚子还是一直没有动静。孟东野没说过什么,也不让自己这边父母提,怕妻子心急。

  从知道了他们的造人计划,老家的父母就养了几只鸡。小鸡长大下了蛋,蛋都被父母攒着,给他们送来。不知吃了多少筐鸡蛋,后来,鸡都老得不下蛋了,脱了毛,妻子的肚子还是没起来。

  在一次次买了早孕试纸来试,每次都是让人灰心的“一道杠”之后,妻子也曾生气地捶打着自己的肚子,埋怨自己不争气,是个不下蛋的鸡。后来,当婆婆的没有埋怨,娘家母亲倒沉不住气了。

  这两年里,丈母娘曾几次领着妻子,去看过正规和不正规的妇科。李艾也吃过这样那样的中药,把舌头都吃绿了,还是无济于事。

  那天,他们从省城回来,天已经蒙蒙黑。

  两个人没有心绪做饭,下了点速冻水饺。吃完后,孟东野收拾完碗筷,进洗刷间洗了脸,就到卧室躺到了床上。他躺在那里,听着李艾在外面上网,不由地想,这一秒还是个家,可下一秒呢?过了一会儿,外间关了电脑。声音很响,刺激着他的耳膜。关灯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哗哗”的水声,洗脸的声音,牙刷碰在牙缸上的声音,漱口的声音。他支着耳朵,过了半晌,妻子擤了一下鼻涕。孟东野听到,脚步声又响起来,朝着这边走的。

  孟东野翻了个身儿,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壁。他感觉到床的一侧在往下轻轻地塌陷,然后,是床垫里面的弹簧,发出几声轻微的叫唤。妻子动弹了几下,轻轻地呼吸着,然后是“啪”的一声,关了灯。黑色的巨大虚空,充塞着人能感到的所有空间,像厚厚的茧子,将人包裹起来了。

  “你怎么想的?”

  孟东野听出,女人努力调整着呼吸,克制着她波涛汹涌的情绪,不然,她肯定会崩溃,或者大哭。孟东野真是佩服妻子,但他也不知道,她还能坚持多久。她是想趁早结束这场残局,还是希望他能拿个主意,给她些安慰。他还有什么挽留她的资格和理由呢?

  孟东野扯过来被子,蒙了头,泪就“哗哗”流了下来。

  每次,从做了人工授精,到能够查出结果的半个月,李艾都像呵护宝贝一样,呵护着自己的肚子。

  她走路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像个真正的孕妇,腆着点儿肚子。有时候,就连脚步,也微微地朝外撇着,从后面看上去,倒像是有点儿外八字。下班回来,半躺在沙发上,她慢慢养成跟孩子说话的习惯,宝宝长宝宝短的。

  第五次从北京回来,孟东野发现,跟从前不一样的,李艾开始喜欢从网上购买婴儿用品。什么外国牌子的奶粉啦,进口的尿不湿啦,小奶嘴小肚兜小衣裳啦。每次选了,都要拉他做参谋,让他拿主意。孟东野说,还早哩,这些东西,到时候买也不晚。李艾不听,别管他怎么说,还是拍下,付款。之后的时间,就等着卖家发货,查物流信息,验货收货。

  当然,每次从快递小哥那里拿了货,走回电梯的时候,李艾都是欢喜的。那些东西买回来,便堆放在卧室东边那间房子里。那房子,当初装修的时候,是计划好将来用作儿童房的。

  孟东野发现,奶瓶、奶粉、尿不湿、小衣服之类在那间屋子堆得满地都是后,李艾开始买各种儿童车。单是儿童推车,就买了三辆。到了的时候,快递员不肯往上送,都是孟东野扛上来。他呼呼喘着气,对妻子说,干嘛买这么多呢,能用得了吗?李艾说,不同款式,有不同用途。豪华式适合家居,或者长期外出;轻便型适合平常推出去玩儿;而另一种呢,前边有孩子的脚踏板,除了大人推,还可以兼做小孩的脚蹬三轮。

  当然,除了推车,还有儿童学步车、儿童三轮车、儿童床车。

  在去医院做了人工授精回来后的这段日子,李艾是绝不会再让孟东野动她,孟东野便开始了“吃斋”的日子。两个人温存的方式,顶多是她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她的手牵引着他的手,在那似乎已经开始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轻轻抚摸。

  她说,你跟他(她)说句话嘛!他笑笑,不知说啥,他还没有习惯做个父亲,但心里涌起的感觉是甜蜜的。他盯着她的肚子,那片土地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着。那分明已经是春天播种下种子的土地了,充满着希望。

  “你说,这样生出来的小孩聪明吗?”

  “咋会不聪明?听说都是大学生,智商高,人又帅。”

  “你倒像看到了似的。”李艾在他胳膊上捏一下,笑。

  李艾最后这次主动提出“开戒”,是在从北京回来十多天。那一晚上,他尽力地表现着,弥补着内心的愧疚。妻子也十分投入,两个人一次次欢叫着,在颠簸中,冲上快乐的巅峰。他们像两艘在暴风雨中的船,一次次沉潜在令人窒息的海底,又一次次浮上水面。他们又像两头在水中的海象,翻滚着,拍打着身边温吞的海水。那天有些微冷,但两人脱掉了所有的束缚,还是很快变得大汗淋漓。

  他们在“中场休息”时,才发觉身子下面的床单湿透了,因为太用力,床单被蹬踹出一道道口子。他们喘着粗气,稍事休整,便又一次缠绕在一起,在黑漆漆的空气里发出绝望的叫喊。他们声嘶力竭,指甲狠狠地嵌入对方的皮肉,感受着彼此给对方带来的疼痛。最后,经过无数次疯狂,一次次欢愉,天色微明,他们才平静下来,轻轻地抚摸着对方的脸颊和头发,甜美地亲吻着对方的嘴唇。

  那天,孟东野对自己的表现颇为满意,他的那个小伙伴没有萎靡不振,也没有中途怯场,甚至有些“超常发挥”,勤勤恳恳地交出了一张满意的答卷。

  “十来天没吃肉,你就坚持不住了?”他问。

  “我昨天用试纸试过了,可能还是没有……”她说。

  孟东野不让她说出口,冲上去吻她,抱住她的脑袋,狠狠地吻。她的脑袋小小的,头发湿漉漉的,汗水从发迹淌到眼睛上,鼻子上。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鼻翼不停地掀动,嘴唇不停地哆嗦。孟东野咬着她颤抖的嘴唇,亲吻着她眨动的睫毛,那些睫毛全湿了。

  她一开始,是像个什么温驯的小动物,任他吻着,甚至善解人意地配合着。慢慢的,她开始挣扎起来,用力拍打着他,撕扯着他。孟东野不甘心,似乎还想靠着自己的努力,让她温驯下来。可她分明像个发疯的狮子一样,咆哮着爬了起来,甚至还往他胸口上踢了一脚。

  “你个狗娘养的!”她骂道。

  在孟东野愣住,僵硬地坐在那里的一瞬,她飞快地跑下了床。她冲进洗刷间,“咣当”一声狠狠关上了门。随之,里面传来了“哗啦哗啦”的水声。孟东野坐在那里,望着自己丑陋的身体,感到屋里真静,静得让他有些害怕。他愣了半天,穿上大裤头,走到客厅,颓然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

  李艾洗完澡,光着身子,直接去了卧室。他听到她带着水的拖鞋走在地上拍打出的声音。她的关门声很重,让他感到整个屋子震动了一下。他吸完烟,往墙上的钟表瞟一眼,五点三十五。过了许久,他听到重重的鼾声。他在沙发上躺着,慢慢也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一睁开眼,看到她也在沙发上坐着,眼泡红肿,脸色苍白,在看电视。

  这已经是第五次了,加上预约,两人已经跑了北京十几次。医生说不足百分之十,即使按照这个几率,也该怀上了啊。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真像一个木偶,而身上的那些线,则被一个顽皮的恶作剧的孩子牵着。他有些支持不住了。别的不说,这一趟趟跑,这一次次的希望与巨大的失望,让他真的有些支撑不住了。

  他知道,李艾的精神,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甚至难以想象,妻子是怎么一步步支撑到今天的。如果不去做,他们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呢?最自然的一个结果,当然是离婚。离还是不离呢?这样的问题,在他的脑中,已经不知徘徊了多少次。当然,坚持下去,继续坚持下去,在目前,对两个人来说,是最好的办法。他还有资格鼓励她继续下去吗?即使他自己,不也渐渐不能忍受这种煎熬?

  当初,他们商量好了去做人工授精,她那边的父母,就有些不同意。她母亲甚至说,离婚也未尝不可。趁着年轻,再找一个,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些日子,如果不是她的坚持,自己或许早已放弃了。

  孟东野偷偷瞟了李艾一眼,李艾的眼光停留在电视屏幕上,过了一会儿,她把电视关上,去了卧室。他听到她打开衣橱,寻找衣服。她今天不上班,出去干什么?她换好衣服,走到客厅这边,眼光回避着他。她在门口换了鞋子,打开了房门,然后把门重重地带上。

  李艾刚刚下楼,孟东野就从沙发上跳起来,奔到窗台边。下面的小区院子里,打扫卫生的阿姨拿着笤帚,像平日一样缓慢地干着活儿。旁边,有个老人带着一岁多的小孙子,在路边玩耍。在他们的车库门口,他看到了一个身影,是周阿姨。

  周阿姨是他丈母娘的朋友。有一段时间,他偶然发现,周阿姨偷偷怂恿着李艾去见一个男的。据说,那个男的四十多岁,死了老婆,做钢管生意。在此之前,其实,他也曾经发现过驾驶座旁边的抽屉里,有半盒利群香烟。他没有问,后来,那烟被妻子丢掉了。他更加愿意相信,是妻子在背着他抽烟。

  孟东野没有看见李艾的影子,她还没有下去。这样过了一会儿,下面才有她的影子。她朝他们家车库门口走,“嘀嘀”两声,她遥控开了他们家那辆蓝色吉利,跟周阿姨一起上了车。

  在晚上,孟东野胡乱吃了点什么,喝了两罐啤酒,在沙发上看电视。李艾很晚才回来,一进门就告诉孟东野,她下午去了一趟光善寺。她让光善寺里的主持给她算了一卦,还捐了两千块钱的香火钱。

  孟东野发现,妻子又开始跟从前一样,天天注意着自己的身体。那意思很明显,她正在为第六次去北京做准备。随着时间一天天往后推,李艾的情绪又渐渐好转起来。那天,她一早醒来,望着窗子,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观音菩萨抱着个胖娃娃,递给她抱了抱,又抢回去了。

  李艾说完,幽幽地问孟东野:“你说这么个梦,代表着什么呢?”

  这次,在去之前,李艾很熟练地收拾好了该带的东西,两个人精神都不再像前几次那么紧张,仿佛,虽然没有约定,却都在心里把这一趟当成了最后的一次努力。

  从北京回来之后,日子又一天天在提心吊胆中过。过一天,孟东野的心就紧一分。他似乎明明知道,一个定时炸弹到了设定的日子,就要引爆,自己却又无能为力。孟东野已经总结出,从回来到看出结果再到下次预约,李艾的情绪会像一个抛物线:好——坏——好。他已经准备好,迎接那个抛物线跌到低谷的日子。

  李艾是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焦躁的情绪,开始了从前的生活,从网上买小衣服、小玩具、奶粉奶嘴之类。即使有些东西,从前买了,还继续买。快递员送来之后,验货时,她又常常因为包装的问题、送货时间的问题,跟人家吵嘴。有时候,还会因为生产日期,因为东西的颜色和大小,在网上跟网商争执,然后退货。

  在这段日子里,李艾又买了一个孩子日后画画和写字的小黑板,一套“世界文学大师童话丛书”,一辆深蓝色的学步车,还有一辆下面带有轮子孩子可以在上面睡觉和玩耍的床。

  一天傍晚,孟东野下班回到家,看见李艾一只手抓着螺丝刀,另一只手抓着钳子。她边往外走,边埋怨说,快递员太不像话了,这么点儿东西,不肯送到楼上来,让我下去取。她一边说,一边朝着书房指指,说我快装好了,你去看看吧。孟东野走进书房,看到一个合金骨架的耐摔遥控飞机。他去卧室换衣服,经过卫生间,看见洗漱台上放着一包撕开了的早孕试纸。

  他们都不说话,在路边的人行道上,一步步朝前走。

  新修的滨河大道,两旁种了许多常绿植物。在他们身边,有甲壳虫一样往前爬行的汽车,有被拥堵在那里、接送孩子的三轮车,还有在人流车流中穿来穿去的自行车、电动车。

  他们走过两个十字路口,到了X城的中心地带。那里,有一个大大的广场。广场中央,竖着一个奇怪的现代风格的巨大雕塑,是三根冰凉的不锈钢材质的方形柱子,从地下冒出来,在上面盘旋了几下,又朝着蓝色的天空伸展上去。从前,孟东野曾经跟李艾开玩笑说,那是一条男根。

  在广场的这边,是两片连接在一起的水域,叫做“光善湖”。在湖心的小岛上,坐落着一两个据说是明清时期的建筑。湖边的长廊上,树荫下,有练剑和练太极拳的老人,有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妇女,还有些跑来跑去的孩子。在广场的那边,耸立着高高的光善寺塔,塔的下面,是光善寺的建筑群。有渺远的诵经声和木鱼声,从空气中隐隐约约地传过来。

  这时候,他们看到,有一架好看的遥控飞机,从远处的广场上飞起来。绿蓝相间的机身,长长的尾翼在后面翘起,红色的螺旋桨盘旋着,在明媚的夕阳下,划出一个闪亮的圆盘一样的光影。他们随后发现,操控飞机的,是站在广场中央,拿着遥控器的那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飞机先平滑地上升,接着,从那群追逐着的孩子们的头顶上飞过,又从那个大大的充气滑梯上面盘旋过来,掠过那一对吃着雪糕的尖叫着的年轻情侣,缓缓落在健身器材前面的那片空地上。那飞机落地的时候有些摇晃,起落架在地上狠狠地摔了一下,螺旋桨忽地停住了。孟东野看清,那是四个固定在上下不同位置的螺旋桨。然后,螺旋桨又旋转起来,它再一次几乎是直线般朝着空中冲去。

  这时候,孟东野又看到另一架紫色的飞机也开始慢慢往空中飞着,接着,他看到了那个拿着遥控器的小女孩。小女孩扎着马尾辫,身后站着的或许是她的奶奶。她应该有些胆小,后背贴在她奶奶腿上。她操纵飞机的技术,也显然不如刚才那个小男孩。她随着自己那架飞机在空中的颠簸,发出一声声刺耳的尖叫。

  孟东野从背包里拿出了那架合金骨架的耐摔大号直升飞机。飞机是耐得牌的,机身红色和黑色条纹,鼓鼓的,像一只老虎蜻蜓的肚子。在机身的上面,高高翘着一个黑色的平衡杆,杆的下面有四只螺旋桨。

  他拿着飞机,往前面的空地走了几步,将起落架放在地上。李艾也走过去,紧紧站在他的身后。孟东野抓着遥控器,打开电源控制开关,用信号接收口对准了飞机。他看到,机身下面的指示灯闪烁了两下。他有些手忙脚乱,缓缓拨动油门控制杆,让那几片螺旋桨旋转起来。

  飞机飞起来了,还有些不稳,但已经飞过了人头。

  在飞机几乎要撞上电线杆的时候,孟东野拨动方向操纵杆,让它折了回来。他显然进步很快,慢慢学会了将油门操控杆和方向操纵杆配合起来。飞机在绕回来时,螺旋桨盘旋得均匀了,机身也不再像刚才一样颠簸。但随着李艾一声尖叫,飞机像一只中弹的鸟一样落在地上。

  孟东野和妻子都朝飞机跑去,李艾跑到跟前,捡起来看了看,没有摔坏。机翼和机身都是用耐摔材料做成的,起落架也没有问题。孟东野重新把飞机摆在地上,这一次,李艾想试一试。

  孟东野把遥控器交给李艾,李艾让手中遥控器的信号接收口对准了飞机。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孟东野看到了机身下面的信号灯。灯在阳光下微弱地闪了几下蓝光,机翼便重新盘旋了起来。这一次,飞行平稳,却没有沿着他们期待的方向,而是平滑地越过她身后的树梢,高度甚至超过了他们身后的那个广告宣传栏。

  李艾飞快地转过身,紧紧地抓着遥控器,她想让飞机飞回来。孟东野也赶忙跑过去,帮她调动方向操纵杆。他们两个人一起抓着遥控器,飞机从宣传栏上空呼啸而过,绕了一个大圈儿,飞回广场上空来了。

  “你的手这样,控制住速度。”孟东野抓着李艾的手,朝她喊。

  “你抓着我的手。”李艾喊着。

  “你这样,你扳动这儿。”他走过去,抓住她的手。

  那架飞机的螺旋桨慢慢盘旋着,越来越快,发出“噗啦噗啦”的声音。黑色的尾巴在地下点了两下,随后坚毅地翘起来,红黑条纹的机身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我要让它飞,你别松开我的手!”李艾一边追着飞机,一边朝身后的孟东野喊。

  这时,从不远处的光善寺里,缓慢而悠扬的诵经声,正像一片阳光,在这广场上铺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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