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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地两则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1351


  卢湾区第一中心小学

  参加一个有关艺术理论的研讨会,我的神经没能坚持下去,下午提早溜出会场,晚上约好燕迪见面。

  因为对上海地铁不熟,看着还有时间,我就决定在小时候长大的附近,找个出口随便走走。我在十号线新天地下车,看到马当路/淡水路和合肥路两个出口。这些路名都是记忆里面的文字。我在两个出口之间犹豫,这崭新的车站,这熟悉而又遥远的路名,我恍恍惚惚,不知不觉从合肥路出口出来。我站在这个似熟非熟的街角,新的模样、旧的影子,眼前是个时空世纪的断裂,心里不免一阵悬空的惆怅。我回国很少能有机会一人来此闲逛,现在突然站在儿时长大的街角,我一时徘徊,不知所措,凭着模糊的记忆,在树杈街角之间寻找遥远的连接。我每走一步,感觉凝重却又轻飘,犹豫不决但又兴致勃勃,好像梦游之中留恋,生怕会被突然惊醒中断,担心戳破珍藏多年的回忆薄膜。我不知怎么来到合肥路和淡水路的交叉路口,我四处张望,前面是以前合肥路648号的家,后门出来是韬奋纪念馆所在的万宜坊。当年院子里面有棵无花果和棕榈树,现在都没了。那是青少年的岁月,我曾在被窝里面打着手电,迷恋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自己昏暗的小屋,汗流浃背、短裤光身,身心满是韵律地读唱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我被拜伦《唐璜》里的人物搞得神魂颠倒。我为雨果的豪言壮语和激动人心的故事流泪神往。那是我疯魔阅读的岁月梦游,我把所有能够搞到手的古今中外文字全部拿来阅读一遍。我的小屋也是朋友们不分日夜的精神避难所,我们聚在一处,关灯聆听唱片,高谈阔论读书心得,或者挤在一起画画写生。

  据说合肥路这段的房子和从徐家汇搬过来的震旦学院有关。不知是前面四幢房子没和后来的街道规划拉平,还是有意的设计,四幢房子组成一个斜角的段落,第一幢的花园最小,第四幢的花园最大。合肥路的这段房子都以这个模式建造,整条马路的房子锯齿形状一路排开,加上大小不等的花园里面绿色植物高低交错,一眼望去趣味横生、生机盎然。重庆南路修建南北高架的时候,第一幢650号被拆除,648号变成合肥路西段第一幢房子。

  “文革”期间,我家西成里的房子被没收,我哥搬到合肥路另一头的一个阁楼里面。哥哥那里有群和他同龄的文艺青年,有段时间,我常去那里听他们海阔天空。记得那时我十五岁左右,妈妈过世之后,我的人生经历了不少风波,当时突然醒悟过来,有种强烈的愿望要学音乐。这事对我来说,是前面已经错过的命运契机,加上家里已经不是过去的环境,琴也不知去向,能教我的妈妈也已不在人世。因为当时闹着要学音乐,哥哥陪我去第一百货商店看琴,我的记忆之中,卖乐器的柜台几乎空荡无物,架上有个八贝司的红色小手风琴,人民币是一百零八元,我一直没有忘记那个价格,当时自己几乎分文不名,所以只好眼巴巴看着服务员把手风琴放回架上。那段时间我是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不管如何想方设法,就是没有一点出路。更让我绝望的是,童年万事俱全的时候,自己不求上进,少年醒悟过来,却是环境条件全无。最后在我哥的劝导之下,跟了哥哥朋友群里的一位学画。那时我对艺术并不认真,只是觉得随便画画不难,而且我的启蒙老师也是一个读书狂和音乐迷,我们两人一拍即合。在我以后的成长过程之中,画画老师和他周围的朋友,给我提供了一个难能可贵的人文环境。

  由此,时间的错差和时代的命运终于把我一生发展的道路完全改变。我这一辈子也就永远途经视觉艺术活在音乐艺术里面。也许我的童年真有一点音乐能力和感知,刚进小学,我就进了学校经常外出的演艺团队。小时候什么也不懂,当时对音乐没有特别爱好,只是觉得音乐好玩而且特别容易。无论是演唱还是乐器,只要稍学一段时间,我就可以上场胡混。团队的课外音乐训练很多,但是每次训练,我都心不在焉。记得一次听音,我坐在窗台听着外面树上跳来跳去的鸟叫,突然听见老师叫我名字,慌慌张张回头,没动脑子随便答了老师问题。训练结束之后,老师把我留下,我想这下完了。其他同学离开之后,老师把我叫到身边,但是似乎没有责备我的意思。他让我靠近一点,问我为什么对音乐没有兴趣。我随口回答:“没有呀。”老师说:“你这小孩真真不懂事,你有能力,可你自己一点也不珍惜。别人需要苦练,你却不用。这是你的才能,但你这样不要,把自己糟蹋了,我都为你难受。”我听了难过,不是因为老师责怪,而是因为老师一片好心善意。老师数落我,但没有责备我的意思,我不知道音乐除了好玩还有什么,我也不傻,老师的心我知道,我因为老师难过,觉得对不起老师,但是究竟对不起什么,自己并不清楚,因为那个时候,音乐还在我的身体里面睡觉,几年之后绝望无路的我,当时半个影子还都没有。

  我懂事很晚,母亲去世之前, 我的童年一直是在懵懵懂懂的梦中度过的,母亲去世那天我才突然从梦中醒来。因为家庭的保护和母亲的溺爱,我的童年几乎与世隔绝。当时卢湾区第一中心小学是五年全日制的特殊小学,学校向学生灌输小圈子的精英思想概念,不鼓励随便和人交往。学校选择招生,我同学里面没有一个隔壁邻居的小孩。再加上家里不让我随便和邻居小孩交往,邻居里面有几个我父母可以接受的家庭,大都是阴森古老的感觉,我不喜欢也就不再去玩。我的日常生活,除了几个同班同学之外,和外界没有什么联系。童年的我是关在笼子里的鸟,优越的生活环境让我没有半点要飞的愿望。我的爸妈特别奇怪,他们从来不问我的功课,不逼迫也不奖励,他们从不夸我,也不鼓励小孩出人头地。我在学校也是开开心心、若即若离,甚至有半年被莫名其妙拖去电影里面跑龙套。演艺团队里,我是一个奇怪的角色,被老师支来支去,什么地方缺人,就顶什么角色。我在家里是个活宝,在学校是个玩具,大家觉得好玩,我也不在意。反正没人逼我压我,我自己也没一点上进心。对我来说,一切夸奖、好事都没什么特殊意义。自己当时并不懂事,音乐对我可有可无,所以听着音乐老师夸奖责备,内容似乎和我没有直接关系,但我心里满是柔软的内疚和歉意,我看着老师,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要让老师高興。“你能告诉我你爸妈的工作吗?”老师的问话打断我的乱想胡思。我告诉老师:妈妈音乐老师,爸爸牙科医生。“你妈妈是音乐老师?她也弹琴?” 我仰起脸,点点头。老师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我说呢!”他在椅子凌乱的音乐室里来回踱步,我从来没有觉得妈妈这词可以和音乐分开,我的眼睛跟着老师晃来晃去,不知自己的回答有什么问题。我没有特别“喜欢”音乐,因为音乐没有什么特别,音乐是家里日常生活一个部分。妈妈弹琴的时候,我常靠在她的身边,好像琴声是从妈妈身上传给我的。我偶尔也会坐到琴凳上面胡乱几下,妈妈总是笑笑,但是从不鼓励。有时我家晚上把天井的门也关上,妈弹琴,哥吹笛,我呢,凭着童音乱叫一气,爸爸最得意,因为他是唯一的观众。“我要找你妈妈谈谈,”老师停下脚步,站在我的面前,从上看着我,“你不用担心,我不告你状。”老师随后补上一句。

  几天之后,妈妈来到音乐教室,我对这次“谈判”记忆犹新。妈妈坐在琴凳一端,抱我依在她的身前。我们前面,音乐老师靠在门边。老师和妈妈像是熟识的朋友,他们说话愉快轻松,但是主题落在我的身上,气氛陡然变得紧张严肃。老师说了很多平时我没有在意的故事,他罗列我在音乐方面的能力,但是具体我没听懂。老师说我在浪费时间,我必须要有系统的训练,他要培养我,送我专门去学音乐。他说首先要我参加他在少年宫专为音乐特殊才能儿童安排的集训,然后直接去音乐学校学习。老师对妈妈说:“你不是普通家长,请你来不是为了说服你,而是和你商量如何能给这个孩子更好的学习音乐的环境。”老师说得起劲,可是妈妈却在一边静静摇头:“不,这不好。你说的我都知道,但这孩子不能去学音乐。”妈妈说话的时候把我抱住,好像谁会从她怀里突然夺走。老师急了:“大多数的孩子家庭缺乏音乐背景,家长没有音乐常识可以理解,然而事实上,所有家长都会为了自己孩子能有这样机会高兴。我不能想象,你自己搞音乐,却要阻止孩子学习音乐。”老师稍稍停顿一下,然后缓和一点口气:“这孩子的音乐天赋你不会不知道,音乐能力的培养机不可失,这也不用我来向你解释,你现在不给他,不是耽搁这孩子?”接着,他们两人争执起来,而且说话越来越快,妈妈把我越抱越紧。最后妈妈突然泄气把我放开,我转过身来,妈妈有气无力问我:“你呢?你要去吗?”妈妈和我之近,她的每个动态手势,我都一清二楚,就是说不出来。我能体会妈妈挣扎的感觉,我突然发现自己对于音乐的轻而易举,都是妈妈身体的延续。我的直感,妈妈就是音乐,我不知道为什么妈妈要把自己撕成两半。我的脑勺发热,因为感觉老师也在看我,我能体会老师好心,他为我急,尽管不知道急的什么。我喜欢妈妈,也要老师高兴,可是他们两个吵架争执,电流交错撞在我的身上,让我不知所措。妈妈本能地把我拉进怀里,我的手臂勾住妈妈脖子,她的心跳和我撞在一起,妈妈就是音乐感知,之间没有半点隔阂。我说不出话来,我多么希望老师和妈妈能像先前那样,高高兴兴不要争吵。我知道妈妈身体里的音乐和我不会分开,我本能感觉妈妈的纠结和音乐无关,妈妈心里没有阻止音乐和我的关系。我在妈妈肩上点头承诺,妈妈把我抱得很紧很紧,最后叹了口气说:“好吧,就让这孩子去吧,我这孩子交你了,但是你要答应我,”妈妈左手压住我依在她肩上的脑袋继续说,“我不希望他最后真的去搞音乐,他还小。”老师终于松了一口气:“我们现在只是把他原有的天赋还他,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些,以后还是看他自己。”妈妈把我轻轻推开,她从侧面看我,我俩面面相觑,我知道这场风雨已经过去。

  对我来说,这可能就是我一生重要的转折点,尤其从我今天对于音乐的本能感知,我的音乐生涯也许就此注定。但是,我们这代人的命运远比音乐老师的慧眼和果断更加强硬无理,也比妈妈的自我挣扎更加神秘莫测。那是“文革”前夕,我才不到九岁,妈妈一年之后撒手人寰,我的音乐集训没有几次,“文革”潮流淹没一切,我的音乐教育也就从此变为一场终身的遗憾梦景。

  现在多年过去,我开始体会了解妈妈当年的苦心。父母不是傻瓜,更不说妈妈和我的关系,我的特点她会不知?孩子的文艺小伎俩轻而易举,家常的音乐是游戏,但是父母不会为此“鼓励”孩子出人头地。我的父母不想让我掉进中国孩童拔尖的机制中去,更没把我推出去“发展”出名。妈妈不让我学音乐不是音乐没有出路。当年家计尚好,没有这种顾虑。妈妈也是学医出身,自己不务正业去玩音乐,所以也没艺人低下的概念。妈妈也许对我过分小心保护。如果当时我有一点聪明伶俐,那是她的私藏家珍。妈妈把什么危险都为我想到了,就是没有保住自己。多年以后绕了一个圈子,我突然醒悟过来,用我爸爸的话,最后还是我妈艺术细胞起了作用。我以前总是抱怨当年妈妈没有早早让我学习音乐,但是没有想到小小年纪一出风头,哪里还有今天。

  今天淡水路是如此微不足道的平常,但是对我来说,它是连接这个奇特故事的必经之路。我的右手复兴中路方向,顺着淡水路,西成里90号是我家的一个住处,我的童年基本在那里度过。儿时的记忆零星碎片,躲在往事的水气尘雾里面,所有关于妈妈温馨亲近的感觉,女性的神性和美的超越就在那时注入我的身心。西成里石库门的清新洁净,天井花坛内的花草无语,水池里面金鱼悠闲无声。冬日晨光的清澈明丽,透过天井的门窗玻璃,斜在前厅的条纹地板上面。茶几上面青蓝的玻璃花瓶和冬梅的粉色俊冷艳丽,以及两边对称的椅子,妈妈飘来飘去的身影,是半透明的水彩叠影。妈妈的洁癖像是精灵的气息,洋溢在屋内空气的每个角落。这种丝绸般的透明通透和无微不至的溺爱温存,让我生性变得敏感懦弱。我常一人静静旁观周围几乎不动的环境,呆呆看着透明玻璃折射出来的光明,在阳光闪烁的间隙,看到黑暗恐怖的阴影。这种突然勾魂摄魄的恐惧,我小时候常有,而且每次记忆刻骨铭心。所以,我特别害怕空灵轻盈的美丽神奇,因为突然失去的恐惧总是让我冷汗一身。我不知道尼采说的是真是假,以我自己童年的直观,那是人生有限和无限的荒凉绝境。奇怪的是,我的童年没有风波,不知为何小小年纪会有如此绝望的悲凉感知,也许那是生来的宿命——和我如此亲近的妈妈突然一天就此撒手而去——曾经切身体验的具体实际从未有过。

  我还是站在这个路口,淡水路的感觉比我记忆更窄更小,儿时的影子在我眼前飘来晃去。人行道上,看到一群小学生欢蹦乱跳放学回家,他们一时兴起,跑去帮助路旁工人搬运石块,但是不知哪个孩子一不小心,一块石头向我这边飞来,让我左眼从此留下终身疤痕——那是半个世纪之前发生的事情,具体地点就是现在右手路边。我的眼光长时间停在那个点上,路上两个小孩挽着手臂,缓缓进入我的视野,随后慢慢离开我的視线,我的目光还在那里傻呆,但是脑子里面闪过一个哲理的画面,那是半个世纪的动态静止,人生是张陈旧不变的面目,也是一个转眼即逝的影子。

  我的左手,是去卢湾区第一中心小学的方向。我终于挪开脚步,左拐向南走去,沿着以前上学下学一路玩耍的淡水路,去看那所曾经一度闻名上海的小学。那时淡水路左边是家钢铁厂,右边满街堆着厂里生锈的产品。有时调皮,我就会走在比人还高的铁堆上面,一路攀爬跳跃过去。现在这段马路今非昔比,工业品的堆积没了,当年的厂房已经变为昂贵时髦的小区。我都很难想象,以前的一中心小学,今天会是什么模样。我独自没有目的走在小时候熟悉的马路上面,往事的回忆满街都是。我回上海多次,但是只有今天,我才真正感觉回了上海。我一路慢走,脑子里面全是儿时一路调皮捣蛋的影子。

  短短一条马路,我东张西望走走停停,好像我在拖延世纪倒计的时辰,有意要把半个世纪的岁月,全都塞进有限的步履。我心里矛盾,一面想看记忆中的过去,心里知道过去不会再有,一面希望知道变化的现在,但是又怕往事不再的失落。庆幸的是,这里的马路没被开扩重建,这个地区多少保留原来的模样,我在国外生活三十多年,一直躲在纽约就是因为留恋上海以前马路小街的环境。

  很多年来,我常在脑子里面回想小学周围的环境和在淡水路上的位置。我知道现在学校面目一定不同,所以告诫自己不要先入为主。我找到学校大概位置,走入一个类似的大门,以前的方位感觉没错,但是这里不像是个学校。操场的模样隐约还在,只是感觉小了很多。两层教室的楼面依稀可辨,以前美丽铮亮的玻璃教室被粗暴地改建成为简陋的临时住宅。大门两端的建筑通道似乎还在,我能看到小时候的自己从通道一边跑到另一边老师办公室的身影。周围一切那么简陋,我止不住感叹,无论之前多少心理准备,还是不免触目惊心。我正在出神,突然发现自己站在停车的木栏之前,一个保安用奇怪的眼光看我。这时我才发现,我们以前满场乱跑踢球的草地,现在变成了水泥停车场。我想进去看看,但是保安用恶狠狠的目光阻止了我。我退出大门,看看建国中路就在街角边上,我的记忆清楚,小学离开建国中路还有一点距离。难道小学没了?我不信,因为最近我从一位年轻编辑那里得知,一中心小学还在,可是这个年头,什么都有可能。我有点失望,但是没走几步,就在建国中路转角之前,看到 “上海市黄浦区卢湾中心小学”牌子。以前“卢湾区第一中心小学”的名字改了,因为卢湾区并入黄浦区,想来这个学校历史重要,今天的小孩不会知道以前上海有个卢湾区,但是因为这个小学以前的名声,“卢湾”两字就此遗留下来——这就是历史的延续和痕迹。

  上海市黄浦区卢湾中心小学是新造的校区,从外表来看,它和现在其他学校没有什么不同。这是周日下午,学校自然不开。我站在铁门外面看得出神。校园操场前面有个音乐室或舞蹈房,里面有架三角钢琴。我想,如果今天重新投世,再回这里上学,音乐老师会不会像当年那样为我着急?我看一边警卫室里有人,就问能不能进去看看。“不行!”这也是预期的回答,但我并不甘心:“五十年前我在这里上过学。”我希望能够打动他们,另一位保安探出头来:“这不是原址。”“我知道。”我说。“那也不行。”回答依然坚定,我只好作罢。

  我向右拐,走上建国中路。以前过了建国中路南段,街景就会渐趋陈旧破落。建国中路基本没变,我在人行道上左让右拐,和行人擦肩勉强可过。人行道上狭隘的感觉,也许是以前没有商店摊贩的缘故。

  我走得很慢,这也是一段历史的漫游。妈妈过世之后,我从一个娇生惯养的乖巧孩子,变成跟着一群哥哥姐姐流浪街头的野孩子。小学班主任余凤娟老师发现之后,便主动担当我的监护人。她和爸爸说好,我进校出校,离家回家,都要他们两人签时记到。我在学校,除了上课之外,余老师总是把我带在身边,老师办公桌对面,就是我做回家作业的桌子。这样一来,放学之后,我要么在老师办公室做功课,要么和同班好友顾伟创打乒乓球。学校出来之后,我直接就去爸爸医院,晚饭医院食堂解决,然后爸爸带我一起回家。如果医院全体职工晚上开会学习,我就不得不坐在会议厅里一起折腾到夜晚。也是这个原因,我变成爸爸医院里的一个特殊成员。现在想来可能因为爸爸的人缘和他倒霉的经历,医院所有叔叔阿姨都把我当作自己的孩子。那时医院就是我的家,我闲不住,医院每个角落都会去玩。从楼下厨房到楼上人事科财务室,从打针间到X光暗室,门诊科室更是我常去的地方。中医科室有点昏暗,拥挤的病人满屋都是,但是推拿却在一个清净的小屋里面,推拿的阿姨力大无比,病人被她整得嗷嗷亂叫,完了还要感谢不已。内科病人最多,在二楼明亮的大厅里面,内科医生好几个,但是他们全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我不喜欢病房,那里有种说不出的窒息感觉。五官科的病人不多,我常去那里,五官科的医生阿姨特别温柔漂亮,一边陪她说话,一边玩她桌子对面的转椅。我最喜欢的是外科,外科主任华医生是爸爸的好朋友,他高大漂亮,而且脑子飞快。他说话简练,动作果断。外科非常繁忙,我在一边看熟了,人手不够的时候,护士阿姨让我帮助她们给病人换药。有一次,我还被允许进入手术室观看手术的整个过程,现在想来真真不可思议,一个小孩怎么能在医院如此随便胡闹。更过分的是,我还去药房帮忙,药房的窗口太高,我只好跪在椅子上面给人发药。我在医院没有一点拘谨害怕的感觉,后来没去学医,连我爸爸都很奇怪。现在,我走在这条放学去医院的路上,回忆像是潮水一般,这个世上真的还是好人很多,我都不知道今天他们都在哪里,多么希望今天能够找到他们,告诉他们自己由衷感激的心情。

  那时,从学校去医院,我喜欢走建国中路背后的建德路。那是一条高墙狭窄的小路,平时几乎没人,一边思南路的转角,红墙高筑的背后,记得有少教所,顺着建德路,好像二医养着做实验的动物。这里有种奇特的安静,但是每次路过都会引出一片狗叫。没人的时候,我会手舞足蹈自唱自乐,建德路是我自由自在的场所,更是可以和起伏不断的狗叫一起引吭高歌。

  瑞金中路也以建国中路为界,北面和南端原先完全两个景象。从建国中路向南转入瑞金中路,街面开始凌乱起来。记得当时打浦桥有点坡度的心理感觉,走到“顶端”,就是市区的边缘,不知是我的记忆混乱还是感觉的错差,那时打浦桥的南端好像没有打通。

  转眼就是打浦桥了。现在打浦桥豁然开阔,不是以前拥挤破落的样子。我回上海多次,每次一定来看燕迪,而且还在他们家里住过。燕迪搬到打浦桥之后,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一点也没看到小时候打浦桥的影子。我离开多年,对于上海的巨大变化,早就习以为常,我回上海很少旧地重游,更没留恋往事的情怀,对我来说,上海是个前世曾经的城市,对于记忆的错觉误差,我是通常回避不想。可是今天不同,我从打浦桥的另一端,从陈旧的历史街头漫步过来,压缩的历史和往事的叠影,犹如穿越世纪的云雾,重叠弥漫的旧影里面,显出一幅欣欣向荣的画面。沿着瑞金中路,走向肇嘉浜路,变迁错位的感觉特别强烈。这里曾经的路人街景,这里有过的环境人气,眼下完全不同的人群,中间夹着纽约的马路,我通过纽约的现实切割上海的今昔。三十多年之前,我离开往事萦绕的打浦桥;三十多年之后,我在畅通开阔的打浦桥迷路。我从机场到地铁,再从九号线打浦桥站出来,打浦桥的概念和我的记忆没有关系,它可以是任何名字,就不是记忆中的打浦桥。和燕迪一起从他家出来,我们很少穿过肇嘉浜路,更没有一起走过昔日打浦桥北边的街道,从我的角度,打浦桥的南北两个环境,打浦桥的概念两个世界。我在大学时代结识燕迪,师院是他和我人生的重新开始,他从青海来,我从海丰来,之前似乎另是一条性命。今天穿过肇嘉浜路北行,时空断裂的拼贴错位,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感官世界,就像当年瑞金二路北端过来,打浦桥也是另外一番街景,也只有今天,不是现代的交通工具,而是我自己的历史脚步,打通连接两个时代的隔阂和界限,把这两个完全没有关系的打浦桥衔接起来。也许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新旧“打浦桥”的反差对比,给我如此深刻的印象和感觉。在我穿过宽阔的肇嘉浜路之前,回头再看看自己历史的脚印,我很难确定,半个世纪的时空是真是假。

  复兴公园

  因为黄韬曾住在我从小长大的街区,一天他约我和林晖一起逛街。我们约好傍晚在复兴公园门口见面。借此机会,我决定下午提前先去复兴公园看看。复兴公园是我长大成人的中心地带。不管几次搬家,结果都在复兴公园附近。以前回国,曾经多次路过复兴中路,隔着公园围墙,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奇幻想,但我一直不敢进去,生怕毁掉多年积攒下来的美好记忆。

  我小心翼翼步入公园,门口两条岔道依然,右手是南北向的公园大道,左手是弯曲通幽的树荫小径。距离我上一回光顾这里,大约四十年之久。记得小时候我们几个孩子没钱想去公园,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翻墙进去,不料还是被公园管理人员逮住,最后全部押送回家罚钱。我记得清楚,当时罚款五毛,公园门票五分。

  小时候的记忆里,复兴公园非常有趣,公园每个角落都有可玩的地方。树丛背后的阴影幽静,花坛上的五彩缤纷,有些花蕊可以放在嘴里,鼻子就是一股清甜的香味。斑驳的梧桐树皮上面,满是奇奇怪怪的图案花纹,地上天上各种不同的鸟类昆虫,从蚯蚓到蜘蛛,从知了到一种我们叫作“海陆空”的飞虫,从俏皮的麻雀到水中禽鸟。最有趣的还是公园的湖泊,杨柳的婀娜飘逸多姿不是书上读来的知识,而是不断撩拨水面的柳枝印在心里的动态画面。如果爸妈允许,我可以蹲在湖边石头上玩水,和水中蝌蚪、小鱼游戏,最后搞得满身是水。妈妈最最怕脏,我的调皮多少有点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因为这样可以让喜欢安静的妈妈忙碌不停。几年以后,爸爸看我那么着迷,就托朋友帮我搞来金丝鱼和孔雀鱼。“文革”期间不提倡养鱼,但是爸爸还是通过朋友,帮我弄来很多漂亮的热带鱼。有时看到爸爸回家,自行车上吊着一个晃荡小瓶,我就特别兴奋。有了鱼缸之后,我常待在鱼缸前面,目不转睛盯着来往穿梭的小鱼,咂摸它们一举一动的形态,编织它们和我的故事。

  我从左边拐入公园,因为这是以前习惯的途径,也是因为湖水的缘故。没走几步,我就看到自己喜爱的“湖泊”,可惜如今“湖水”几乎干枯。这湖小得可怜,我想就是依据儿时的尺度比例,这湖也不会小到这个地步。一边湖水干枯见底,歪歪扭扭挤着一堆枯萎的植物。我不敢在此多留,希望多少还能保留一点以前的印象。尽管我的记忆不一定可靠,但是家里有湖边照片为证。因为爸爸喜欢拍照,家里照相簿里,多少留有一点复兴公园当年的景色——如果我们这个散失的家庭还有一点痕迹,复兴公园算是一个不可缺少的连接。

  我沿着小路继续走去,迎面几堆下棋的老人。我画画的启蒙老师曾经通过写生速写决定是否收我。当时对我来说,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第一,我最怕别人看我画画;第二,人的动态不定,很难抓住要害。当时师生之间没有半点功利目的,老师愿意收你是对你的器重,也是自己努力的结果。老师收不收你,一般需要一段观望时间。开始几个月,老师要我每个星期交他一袋写生速写。为了这个作业,我每天要来复兴公园画速写,因为下棋的人群基本不动,所以他们是我最好的对象。一个星期下来,我带上装满速写的口袋去见老师。老师接过口袋,从中取出几张略看一下,随后就把一口袋的速写倒入垃圾桶里。“好了,”老师把口袋还我,不动声色地说,“下星期再给我一袋。”这样幾个月下来,老师正式收我为学生。当时穷得有时连纸和笔都买不起,现在想来,如果没有老师的鼓励帮助,大概不会坚持下来。那时我对画画还是三心二意,因为心里老是惦记着去学音乐。

  现在眼前这群下棋的“老人”,当年一定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可是今天他们围成一团下棋的姿态和当年的老人没有不同。今天的区别不是下棋和围观的人群,而是周围的环境。下棋的场所通常有种神秘的安静,以前有郁郁葱葱的常青树环绕四周,下棋和围观的人再多,无声的较量之中,偶然爆出一声感叹,打破寂静肃穆的紧张气氛。我看着这些既熟悉又不熟悉的背影,不知是那忧郁的景象还是我的怀旧伤感,现在我可以随意图画他们,但是我却一点没有愿望。

  我离开下棋的人群,继续往前。公园变化真的很大,要不是我在尽力寻找以前的蛛丝马迹,这个公园没有什么特别。复兴公园显然曾被多次调整,整个公园缺乏总体统一设计,重新建造的部分,装潢修饰过分,一本正经的模样,让人感觉多此一举。这倒也就算了,让人感觉古怪的是,周围极不相称的萧条凌乱,好像没有整治的地方有意任其荒废败落。

  我不喜欢自己悲观失望的心绪。这是一个微带凉意的初春、阳光明媚的上海下午,我坐在公园横向大道的椅子上面,舒适的阳光和凉爽的春意,让我感觉到白日梦的轻盈迷茫。眼前彩色风景背景上面,浮出半透明的褪色影像,那是爸爸妈妈的投影淡淡飘过公园草地。这是阳光明丽之中魅魂显身,也是天真烂漫里的忧郁寡欢。我觉得眼前的画面,有点类似自己以前做过的投影作品。公园草地上面,玩彩色气球的女孩,粉红的身影来回奔跑,偶尔扰乱薄雾的阴影,棕色陈旧的人影翩翩,犹如春风携带的烟云,渐渐渗入三度空间的现实里面。我看到一家四口在逛公园,爸爸拿着相机左右比画,前后奔跑,照相机挤着他那嘴角特有的笑容;我是那么幼小,拉着妈妈的衣角不住回头,好像生怕背后什么突然发生;哥哥穿着一套西装,一本正经迈着脚上锃亮的皮鞋,他挺着胸膛,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煞有介事走在前面领路。作者与母亲、哥哥的合影,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复兴公园的照片

  我在椅子上面坐了很长时间,感觉过去今天的时空交错并列,公园里的百年梧桐丝毫未变,它们姿态还是那么奇特怪谲,舞姿还是那么鬼气妖艳,色彩还是那么迷人可爱。它们和我一样默默无声,旁观这里世纪的曾经和时间的将来。它们是时空的见证,今天是从前的将来,明天是过去的今天。我突然发现,公园周围的一切因为梧桐复活苏醒。正是因为这些梧桐树的存在,复兴公园魂魄依然,复兴公园生态还在,复兴公园春天醒来,复兴公园什么都没改变。

  二○一九年四月于纽约

  本文收入《拾穗》,赵穗康著,上海三联书店2023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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