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我喜欢写作,喜欢写信给你,而且写信时别人无法打断你的话,可能老天让我不太会说话的原因,就是希望我用写的吧!写比说真是容易得多!
—《收信快乐》
二十一世纪初,有部叫《收信快乐》的话剧一经登台,便风靡整个话剧圈。除了极简的结构和精彩的台词外,给大家留下最深印象的,无疑是书信往来,竟存在无穷的魅力。古往今来,鱼雁传书一直是人们最简单、最普遍的交流方式之一;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手书尺牍被迅速取代以及凋零。这么看来,《收信快乐》话剧的火爆,也可以视作前互联网时代的一个隐喻:很多种“快乐”今天快体会不到了,“收信”应该也是其中特别的一种。
一、尺牍中的晚明
古人写信通常会用长一尺的书简,所以古时候的信也被文人称为“尺牍”。作为书信的尺牍,兼具通信与书法审美的功能;尤其那些布局工整、字体俊朗甚至笺纸精妙的尺牍,一经问世就作为艺术品传世,近代以来更是成了最为贵重的藏品供世人收藏、竞拍。不过,在被欣赏与雅化之前,尺牍的首要功能还是人们之间的传情达意、互通款曲,无论寄信者本人识不识字—因为世上还存在过一种叫“代写书信”的职业。
因为不输诗词酬唱的文体特质,古人很快意识到尺牍文体,存在超越其朴素交流的功能。在中世纪文人自觉的风雅审美兴起后,伴随晚明出版工艺与规模的飞速发展,一种可供所有人阅读的尺牍文本群,开始进入了读者的市场。尺牍的书法用笔、布局暂时不表;那些被作者刻入自己文集、被选家编入总集,抑或被收入“尺牍书写教科书”充作范文的名家尺牍,亦逐渐成为百年后研究者热衷批览、研究的对象。书信中那些各具风骨、个性鲜明的晚明文人之间,也有一二是至交,三五是酒友,七八为同科、同窗或同寅,另有师生、姻亲、乡谊,以及各色辗转交通的普通朋友,抑或包含了看不起、反了目的陌生人。他们互相间的通信,不仅传世众多,内容广泛,更可贵的是其中流露的朴质无华、坦率直白的气质,大有真趣。时人袁宏道(1568-1610)就说过:“世人所难得者唯趣”,晚明文人尺牍世界里,确实蕴含着历代写信人少有的趣味。
比如,一位你的好朋友丢了工作、没了收入,大概率人生观接近崩塌的时候,你会怎么劝他呢?有位万历年间的谪居文官,展示出别具一格的安慰伴随揶揄,信中有言:
足下慧业丈人,即不为神仙,不害千古,幸不为此辈所惑。足下比来生计何状?能经年不出门,岂真得点化术乎?一笑。
信里的这位老朋友曾经长期自诩修行人,所以被调笑为“慧业丈人”;他又对净明道圣人许真君的龙沙谶预言深信不疑,认定即将飞升的八百“地仙”中必有自己;过去多年后,他又不得不接受自己还是凡胎的现实。所以,他被劝到不要再相信那些鬼话,“幸不为此辈所惑”。当时这位朋友不仅情绪上低落不振,且仕途遭受严重打击,生活颇有些入不敷出,还“经年不出门”。即便如此,尺牍作者仍不忘调笑,自己的朋友是不是真的得了吕洞宾点铁成金的“点化术”,可以闭门造钱,还附上了个笑脸“一笑”。这位收信人也没有生特别的气,他真诚地把写信人看作自己一生的挚友,能懂自己求仙的理想与窘困的现状。比如,他就安慰自己这次没有成仙未必不能在未来成仙,而被削籍不仅可以让自己暴得大名,而且不妨专心修证,所谓一举多得。这位可爱的收信人,就是晚明大名士屠隆(1543-1605),字长卿,一字纬真,号赤水、鸿苞居士,浙江鄞县人,万历五年(1577)进士。万历十二年屠隆被削籍后,大部分时间都蛰居宁波老家,确实极少出门,当然还有个原因是他有一位九十高龄的老母亲在堂,确实不方便他远游;母亲去世后,他才恢复了些交游。以各位友朋记载中的屠隆形象与举动来看,他参与写作《金瓶梅》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尤其他最要好的朋友冯梦祯(1548-1606)日记里没少记屠氏别致的私生活,让研究者相信小说里写到的情节很可能是作者自己的亲身经历。上面这封信,就是冯梦祯写给屠隆的。
冯梦祯是浙江秀水人,万历五年的会试第一,二甲进士,屠隆终身的好友。说到“终身”,那是因为天性敏感的屠隆在人生经受挫折时,曾屡次与多位师友提出绝交,仿佛一个中年的孩子。这里头既有大名鼎鼎的王世贞、王锡爵,也有大清客沈明臣,但是冯梦祯,他却能一直“忍受”。作为一位典型的晚明清流派士大夫,冯氏倒未必有什么出格的言论或举动,但仍因为一些自我的举动和态度,影响了自己的仕途,从翰林院里被贬出后,只做到了一个南国子监祭酒的四品闲官。不过他正直而温和的脾性,使他身边宾朋环绕,人缘颇佳。或许正是因为这身好脾气与好人缘,弟子们为他所刻的别集里,放心地保留了将近二十年的日记与十余卷的尺牍,甚至,尺牍的时间跨度更久。类似刊刻尺牘以存世的风气,也同时出现在冯梦祯朋友们的别集中,在信里他们问候起居,预约行程,交换各种传闻,为熟人打各种招呼,一如任何时代的老朋友间自然流露,又时时彰显出晚明特殊的气质。
二、我的太太
冯梦祯给宾朋的尺牍里,经常聊到他的家人,其中出现最频繁的人物里就有他的太太,比如跟别人提到她喜欢猫,擅长女红,身子时而欠佳,诸如此类。在那个保守矜持、男女大防的时代里,冯梦祯无疑也算得上是一位晚明的宠妻狂魔。冯梦祯有过两任夫人,第一位石氏第一次生产后去世,后续弦了一位沈氏夫人,就是冯梦祯尺牍中经常出现的爱妻,为他生下三男三女,深得冯氏之心。同时冯梦祯跟他这位老丈人“樟亭公”也非常合得来,冯梦祯别集里记了很多从老太公那里听来的段子。
万历十七年七夕,有位叫来梦得的朋友寄信来,并送十个大西瓜(《快雪堂日记》万历十七年七月初七),冯梦祯在信里感谢了老友的好意,刚聊天提及,就收到了来信—“顷方对道之念足下,随得足下书,并嘉瓜之饷,大是巧夕一助,具感厚意承示”,这些瓜自然是七夕的助兴。其中那位“道之”是冯梦祯的连襟萧山来斯行(字道之),此后话锋一转:
细君忽瘨,今而后得以细腰媚老奴,一笑!
冯梦祯尺牍里称太太时都作“细君”。面对老友捎来的“巧夕之助”大西瓜,太太却没口福,那天“忽瘨”,为腹胀之症,冯梦祯此时补上一句,如果如此节食,往后他就能得到一位腰细的老伴,配上了个笑脸。想来冯梦祯应该没少吐槽自己太太贪吃抑或是微胖,正好在她七夕腹胀的那天与友人调笑。这位通信人“来梦得”虽不易查,但能看出其与来斯行非常熟悉,可能就是同宗,则为其夫人家亲戚,如此玩笑当更能成立。
有一位同乡兼同年陈泰来(1559-1593),不仅与冯梦祯同为嘉兴籍的清流后进,而且还是位不错的诗人,可能书法也不错。他题了一柄扇面,托冯梦祯转交屠隆,冯似乎很久都没转达,后写了封回信说明:
数时不奉叩,足下遂登词坛,令人惊怖。扇头把玩,不能去手,复为细君所嗤,当归示长卿,共为雄快也。(《报陈伯符》)
冯梦祯把玩良久而“不能去手”,最终如何解决呢?原来是嫂夫人出来制止,“为细君所嗤”,一顿嗤笑输出后,冯梦祯才表示当转归屠隆,而“共为雄快”。
冯梦祯最有趣的一封尺牍里不仅有他的太太,还有他家的猫,古人日常尺牍中似少有专及宠物者,但在给另一位同乡同科马应图的信中,冯梦祯狠狠夸了一下他家的黑猫。
猫一头奉畜。此猫纯黑光可鉴,目炬炯炯,群中最雄者,家细君甚惜之。第重嫂孺人命,不敢吝也。约鼠尽日,或奉使而南,幸以见返,如何如何?(《答马廓庵》)
寥寥数笔,这只“黑光可鉴,目炬炯炯”的黑猫形象及其灭鼠的技能,跃然纸上。因为它是一群猫中最雄壮威武的,所以家里的太太非常喜欢。冯梦祯答应的只是把黑猫借给马家,要求老鼠抓完或者“奉使而南”,就要还他。早期冯梦祯与马应图同科中进士,又同在北京任职,冯氏先贬南,马氏再贬,则此处信中所言“奉使而南”,实际是指回嘉兴老家的意思,则这只黑猫是冯梦祯早年在北京所养,而备京中住宅中的鼠患。
冯梦祯做官不久就因丁父忧而回南方守制,回来途中还听说自己的二儿子“鹓儿”冯鹓雏得痘症,幸而无恙。晚明时期水痘是非常凶险的传染病,夺去过大量孩童的生命,所以与好友兼未来亲家的沈自邠(1554-1589)的信中,感慨儿子无恙的家书“宁讵抵万金耶”,而随自己出仕北京的太太,焦虑的心也放下了,“细君念此,昼夜攒眉,乃今释然”(《与沈几轩》),在给他人的信中,无意中也流露出一位母亲的牵挂。
说到沈夫人的几位子女,冯梦祯自然是极尽心力,为他们完婚,辅导他们科考,尤其老大和老二频繁出现在他的尺牍和日记中。不过有趣的是,尺牍里的冯梦祯虽然也对二子严加管束,如《示鹓儿》中:“嘱所作文字,可月装一帙,遇便寄看,验汝进益”,对已婚的儿子还要检查作业。但是,这种对二子严厉的要求,被冯梦祯视为身为人父必须完成的任务,更像是一种“抽象”的爱,并没有想面对具体的儿子们。馮梦祯在给自己亲近的出家师父信里就说过,了却家里这些烦心事,就能跟随长老们到远方修行:
今岁八月,当为骥儿毕婚,鹓儿所聘已失怙恃,来岁三月终制,亦当议婚,更加先人窀穸未定,了此三事,然后可议清凉之行。(《答藏师兄》)
“藏师兄”就是晚明著名《嘉兴藏》工程早期的负责人密藏道开禅师。冯梦祯给大儿子“骥儿”冯权奇完婚是在万历十七年,写信就在婚事之前。本来那年儿子鹓儿也应该完婚,但亲家公、故太仆寺丞吕熯去世,只能守制延期。所以在冯梦祯信中还悬着三件事,两位儿子的婚事,加上去世多年的父亲葬地选择,这三件了结,冯梦祯才要开始追逐自己的理想:“清凉之行”,就是陪着皈依师父紫柏真可禅师(1543-1604)和密藏道开师兄一起到五台山刻经修行,只是最终他们互相都没有践行诺言。两位亲儿子与父亲的互动似乎存世的也有限,但这种抽象的父子之情,的确是本土亲情关系的常态。
相比而言,冯梦祯对女儿们的感情要具体了很多。诸女中不仅有生育早逝的,也有远嫁邻邑的,在冯氏的尺牍日记里留下更多的篇幅。对女儿们的牵挂,也爱屋及乌到了女婿的身上。冯梦祯把心爱的第三女瑶芳,嫁给了英年早逝的同科沈自邠的幼子沈凤,住到了嘉兴城东北面的长溪。冯梦祯对这位女儿尤其怜爱,女婿自然也不以平常人物对待。沈凤还有位更有名的亲哥哥沈德符(1578-1642),也在乃父去世后长期陪在冯氏身边,听得不少当朝掌故,中年写就了著名的《万历野获编》。冯梦祯经常写信给沈凤,要他们夫妇共读,信中除了各种叮咛吩咐,还经常出现一个主题,就是表达自己已经这么想念你们了,你们怎么还不给我回信,比如“贤夫妇动定相距二百里,便如风马牛不相及,令人缠结。无恙乞一字以慰”,抑或“足下夫妇何似?二百里之程,乃令经月问闻隔绝,仆诚懒,足下少年,乃尔何耶”(《与沈壻二玄》)。虽说口气强硬,实则宠女之心可彰。
三、最佳损友
冯梦祯身边的朋友很多,性格各异,这都是由于冯氏脾气好,又兼诙谐幽默,大家都愿意敷衍他。诙谐的人多少都有些刻薄,更加剧了他的有趣。他给老朋友写的文字里,便时常带有机锋与调笑,其中最犀利的幽默,在他跋一位已故居士朋友的诗稿时。居士的儿子多次请他跋其诗稿,再作首挽诗。冯梦祯借故出行,拖了下来,但催稿甚迫,只能敷衍了几句跋文,但挽诗无论如何是做不出了,此时冯梦祯只能打了个天大的白条:“挽诗之责,即不能偿,待余莲花土中面偿居士耳,一笑。”挽诗在今世是没法完成了,如果等我未来往生莲花界,当面再还老朋友。
冯梦祯尺牍里开涮的朋友并不少,前论的屠隆就被他一通揭底。还有一位同科的探花兰溪人陆可教(1547-1598),字敬承。他俩早年一同出仕,到了后期成了上下级,二人同时在南国子监的时候,陆是祭酒,冯是司业,后陆高升,冯继祭酒。不过早年二人相处无间。冯有两封相连的信致陆,明显是同时而作,第一封言自己得病,寒热交替,明显就是感冒了,睡到中午起来,“步履犹在云雾中”。后一封应该是陆氏回信后的迅速反应,从冯氏的信中可以猜到,陆可教在冯梦祯生病之后安排了酒局,冯梦祯信中直呼:
足下置酒高会,乌可无冯生?不病即步武千里,何论胜骑?(《报陆敬承》)
冯梦祯言你陆敬承大摆酒席怎么能少得了我冯某人,我要是没病,就是徒步一千里来也没问题,何况可以骑马,陆某人的酒席不能少了我。这番回信让后人读来不觉捧腹。他与陆可教的趣事还不止于此。前面提及他的同科老友沈自邠去世后,冯梦祯开始伤怀生死之事,渐渐把出仕为官看淡。在给多人的信中提到,曾经科考中试的四位浙江同乡年轻人,已经去世一位,自己与另一位杨德政皆被贬官,官运顺利的只有陆可教:“最可叹者,吾乡四人,茂仁异世,弟与杨髯俱在丘壑,晏然云霄者,但矮陆一人耳。”(《与马连城》)相似的还有给杨髯的信里:“沈茂仁玉陨,吾二人共此青山,矮陆乃为硕果。”(《与杨公亮》)这位鄞县人杨德政,应该是个络腮胡美髯公,而陆可教竟然被谑为“矮陆”,想必身高可能有限,而冯信中竟然也毫不避讳。
冯梦祯是晚明知名的书画藏家与鉴赏家,家中收有多幅唐宋名画,其中最有名的应该是王维的《江干雪霁图》,日后著名的书画家董其昌(1555-1636)便对之赞不绝口。而董其昌为了近距离观摩研究,就问冯梦祯去借。但这位年轻后辈借走了自己的收藏却久久不还,碍于面子冯梦祯也隐忍很久,最终发去一封催讨信,但信中委婉又不失机锋,颇可一观:
王右丞雪霁久在斋阁,想足下已得其神情,益助出蓝之色,乞借重一跋见返何如?原仪谨如。(《与董玄宰太史》)
冯梦祯说我的藏品在你这儿放这么久了,想必你董某人“已得其神情”,探得画中奥秘,也有助于你未来的创作,不仅直奔主题,又避开矛盾,之后话锋一转,“乞借重一跋见返”,不仅希望快点归还,最好也能添一个跋文,一下子转守为攻,并预支了谢仪,给足对方面子。董其昌最终官至大宗伯,为人精明,不过在冯梦祯面前依然没有讨得多少便宜。
四、打招呼
大部分时候,古代的通信是为事而发,或应人之托,一如今天的人情世界。冯梦祯的尺牍里写到过请托各色事件。大到出仕求去、迎来送往,小到连女婿去南京考举人,托人照拂,不一而足,其尺牍载:
弟癸未冬得一小女,今字太学生某君次儿,敝亲家以赴试入留都,敬附一笺,奉讯台履,诸可盼睐者,惟老丈不吝及乌之爱,至感至感。(《与陈海楼》)
冯梦祯这位万历十一年出生的“小女”应该就是前论的瑶芳,女婿就是沈凤,不过沈凤虽符合“次儿”,但他父亲去世时可是进士及第,冯氏在此讳言其父,仅以“太学生”掩饰,可见其亦有苦衷。但无论如何,这个招呼一定要打,希望年轻人在南京有个照应,也是冯氏的一番苦心。
落地接待的招呼自然是小招呼,关涉安身立命的才是招呼的终点。冯梦祯尺牍中保留下了多篇与他复出相关的文字,让人看到官员起复的条件与关节。万历十九年,经历丁忧与罢官而家居八年余的冯梦祯,突然等来了复起的机会。他的复起,钱谦益墓志铭里语焉不详,其撰日记这两年都不存,而尺牍里留下了颇多痕迹。比如他在给自己的老师陈经邦(1537-1616)的信里说:
以故十年之间,颇能以青山自快,不意同馆诸君子,必欲引而出之,同乡陆太宰、赵少师二公遂为之主,是以有广德之补,又遗书督切,必欲某到官。(《上陈肃翁座师》)
在将近十年的退隐生活中,冯梦祯确实能够做到“青山自快”。但是万历十九年那次出仕,是由“同馆诸君子”,主要是当年同在翰林院任职的朋友们劝说,希望他能出来做官,而真正发力提拔的是刚去北京吏部任尚书的同乡陆光祖(1521-1597),以及礼部侍郎赵用贤(1535-1596)两位前辈。冯梦祯早年虽贵为会元,居官翰林院,却因清流用事出仕颇短。但当朝的清流领袖陆、赵等人依然目之为同道,并且深谙其并非真要做隐士,所以在水到渠成之后马上擢冯出山。作为其中的一封响应,冯梦祯还给赵用贤回信感激,《上赵定宇先生启》中提到十九年自己两次拜访赵老先生,等至廣德上任前还想再来拜访却正好错过。之后还为赵氏戴了高帽:新任首辅王锡爵也欣赏赵,前辈马上就会有所作为,“社稷苍生幸甚”。冯梦祯临末也不忘为下一位乡居的前辈沈思孝(1542-1611)打声招呼:
沈纯甫先生,济世宏才,一失意于关陇,遂欲坚卧,惟门下调停,今其速出,江李同功,一体之人,一用一舍,亦属未公。今海内正人,以门下为宗主,意所抑扬,便分隆替,惟门下留神。
沈思孝,字继山,一字纯父,嘉兴人,隆庆二年(1568)进士,是冯氏的前辈及好友。《明史》有传,说他做顺天府尹,坐宽纵冒籍举人被降级,但依然穿着原来的三品服,被弹劾贬南后罢官,还是陆光祖至吏部后,复起的沈思孝,冯梦祯此信即在其尚未启用之际,冯氏此信亦有发扬之功。
五、突然的自我
相比历代尺牍中皆会表达夫妻戚友、公私交通的内容,晚明尺牍中最不一样的地方,可能就是其独特的自我认知与信仰追求。晚明无疑是东亚近世开始的时代,可是,各种认知与知识,仍然困扰着哪怕是最精英的知识群体。就像冯梦祯告诉自己的皈依法师“扫石之期不敢忘”,自己这一生最后总是要回到修行之中。当然,清修还算是历朝皆能见到的例子,那么认定自己名列龙沙谶预言“八百地仙”之中,可能真的是晚明的某种特殊气质。这其中不仅有屠隆这样的“慧业丈人”,还有更多前辈及精英士大夫。屠隆于万历十五年致同年王士性的尺牍中,谈及自己由一位山人传授“长生术”,不仅自己修炼有效,前辈文坛领袖王世贞(1526-1590)也有所得,“去岁王元美先生,已先闻而修证矣”。而这种修行与许真君的预言也有关:
许旌阳真君云:后吾一千二百四十年间,五陵之内,当有地仙八百人岀世。
这就是晚明知识圈流传最广的“龙沙谶”大略。南昌城外豫章江中有龙沙会在千年之后,浮出水面,同时有八百地仙飞升。士大夫们争相求证,自己是否就是其中之一。长辈之中,王世贞是最为相信这套的,他甚至长期沉湎于上清派修行法,供养昙阳子;尽管昙阳证道前只是他的同乡老友王锡爵的女儿。冯梦祯给王世贞的信中也说“光阴可念,幸随时自力,不忘仙真付嘱”,不能忘记的昙阳嘱咐,自然与证道与飞升分不开。这场自证“成仙”的狂欢,在冯梦祯的日记里有过“复盘”;在龙沙预言高潮过后,他在日记里载:
夜,同叔永斋中雅谈,及神仙事,言龙沙之谶,应在十六七年;此八百人者,余得列焉,而邓先生为首,坤仪次之,右武、和甫俱与数,四之一俱士大夫。而吕祖、昙阳、李长源主选仙才,去华为教主事亦奇矣!
日记在万历十六、十七年之后的二十三年(1595)二月初十,盛万年(叔永)与冯彻夜长谈,冯确认自己“得列焉”。而仙班为首是邓以赞(1542-1599),其次是袁黄(坤仪)、丁此吕(右武)、万国钦(和甫)等同乡、同科友人具在其列。选择仙班的仙人之中,不仅有古人吕洞宾,还有当代的昙阳子,最后的教主竟然是冯、盛的好友潘士藻(去华)。
冯梦祯尚且只在日记里追溯自己名列龙沙地仙之中;晚辈士大夫中,还有一位比王世贞、冯梦祯、屠隆等更虔诚的修行者,他叫虞淳熙(1553-1621),浙江钱塘人,万历十一年的进士。中式前就给昙阳子写过赞;后又早早辞官,逢人就说自己肯定在八百地仙名单之中,“弟熙既辞燕客,久从列仙”(《与张莲滨》),也希望大家不要把他当成普通人,“我固仙籍中人也,幸足下以异人目我可耳”(《与包稚升》),要把“我”看成非凡的“异人”。虞淳熙因此有不少自负而神奇的观点,尤其是关于这几位老友归宿的。万历三十三年内,冯梦祯、屠隆相继去世后,他在给学生铅山费元禄的信中说:
纬真、开之两谪人,相与同时大归,冯归玄扈洞宫,屠归月窟赤珠宫,乡人往往能言,总之不归净土,终属浮寄,藉夙根一往清灵耳。(《答门人费学卿》)
冯梦祯(开之)、屠隆(纬真)两位常年被贬的同科老友,最终在同年去世。虞淳熙言冯去了“玄扈洞宫”,屠隆则是“月窟赤珠宫”,这两个去处,似乎找不到对应的道教出典,不过二人最终也都没有去成各自稔熟的佛教净土。大约是觉得二人修行不够,所以无所皈依,“终属浮寄”。这话倒是说给晚辈听的,以显示虞淳熙自己不同凡响。从今天可以看到的晚明人尺牍中的自我认知来看,虞淳熙可能是士大夫修行里最投入的那位。
结语:收信快乐
从存世的尺牍文本中,足以领略晚明时代特殊的文人群体及其魅力,尤其江南地区冯梦祯、屠隆、虞淳熙等精英士大夫群体的精神世界,与社会生活的种种点滴。那个个性张扬放飞的时代中,往来的尺牍不仅传递着互相的信息,又好像作者在与自己对话,无论收信人相隔多远,但信写就的时候,表达与自我已经超越空间与距离,现实中的那位收信人恍然成为某种抽象的存在。如果体会得到尺牍时空性的消失,那今天翻阅明清别集的我们,也可能是作者心目中的收信人。不同的收信人也会赋予尺牍不同的意义,这其中有晋唐人的隽永,有宋人的飘逸,抑或清人的典故迭出,而晚明人能带给我们的则丰富了许多,拙朴直白,或者是诙谐自嘲,其中最特别的,大概就是快乐,作为收信人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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