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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克斯维尔的夏夜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9559
杨臻黛

  



  间断一年之后,林肯中心新乐季的手册,又飘进了信箱。疫情前最后一次去那里听音乐会,是二○一九年九月,收到朋友的信,问我要不要去领略一下纽约爱乐乐团新指挥茨威登(Jaap van Zweden)的风采。我说好。

  下班之后赶过去,朋友已经在票房边等我,戴着上回我送给她的玳瑁耳环,和又一顶漂亮的帽子—她是位经典优雅的俄罗斯女人,有着深邃美丽的眼睛,以及数不清的漂亮帽子。

  来之前,匆匆查了一下曲目,菲利普·格拉斯的《李尔王序曲》全球首演、塞缪尔·巴伯(Samuel Barber)的叙事曲《诺克斯维尔:一九一五之夏》(Knoxville: Summer of 1915)和普罗科菲耶夫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选曲,我都没听过。

  票子的位置好极了,在底层中央靠前。演完格拉斯的新作之后,在茨威登指挥的欢迎下,翩然走出一位身着浅蓝色裙子的女高音。看一下节目手册介绍,乃是凯莉·奥哈拉(Kelli OHara),曾以《国王与我》中安娜的角色而荣获二○一五年托尼奖最佳女主角、格莱美奖、戏剧联盟奖等诸多殊荣,是百老汇一线女高音。

  音乐响起,双簧管、单簧管、巴松管、弦乐,绵密交织,几个乐句之后,就把人带入了境。

  到了傍晚,人们在廊下,坐在摇椅中,轻声交谈,观赏街景,起身四顾,树阴、鸟巢、机库,尽收眼底。人来人往,物过物迁。一匹拉车的马儿,在柏油路面上敲出空灵的铁蹄乐;一辆汽车轰然而过;一辆汽车悄然而过;成对的人们,不慌不忙,摆动着夏日慵懒的身体,悠闲讲话;盘旋在他们身上的,有香草、草莓、纸板、奶糕的味道;他们俨然是恋人和骑手的形象,却又带着马戏团小丑的样子,一身无光的琥珀黄。(叙事曲《诺克斯维尔:一九一五之夏》唱词,作者译)

  奥哈拉和管弦乐团的美丽声音,仿佛把我带到南方小镇的夏日傍晚,置身于亲人、朋友、路人中间,也令我回忆起自己在中国江南小城安宁的童年。

  突然,画面一转,尖锐的小号声,刺破了宁静的氛围,一种诡异、不安、无助,乃至痛楚,抓住了听众的心。

  一辆街车发出铁的呜鸣,停下、打铃、启动,又一次顽固地发出铁的轰响,金色的窗户和草编的座椅游弋过去、过去、过去,黯淡的火花在上头发出噼啪声和诅咒声,就像一个坏坏的小精灵要去追踪它的轨迹。铁的呜鸣随着车速而拉高,继续拉高,变弱,停顿,微弱而刺痛的铃声,再次响起,更弱,渐弱,渐响,再响,弱音终于放弃。(同上)

  然后,进入了温柔的夜,豎琴荡漾,弦乐悠扬。

  现在是夜晚了,一抹蓝色的露。我的父亲已经抽完水,盘起了管子。草儿很短,呼吸着的火儿渐渐变弱……父母在门廊下,摇曳,摇曳。潮湿的茎上,牵牛花挂着它们远古的面庞。周遭空气中干燥而高亢的蝗虫的声音,一下子迷住了我的耳膜。(同上)

  作者享受着亲人的环绕,又心怀忧伤和哲思诘问人生,祈愿把亲人留住,却不可得。只听得管乐相互应答、萦绕,不尽委婉。

  在后院粗糙潮湿的草地上,父母已经铺好了被子,我们都躺在那里,我的母亲、父亲、叔叔、阿姨,我也躺在那里……他们没说多少话,说话也很安静,没说什么特别的,或者什么也没说。星星宽广而生动,每颗都像一个无比甜蜜的微笑,仿佛离得很近。家人都比我个子大,声音温柔,没什么意义,就像睡着的鸟儿的声音。家人中有一位艺术家,他住在家里;另一位音乐家,她也住在家里,有一位对我很好的母亲,有一位对我很好的父亲。碰巧,他们在这里,都在这片土地上;而有谁能说出身处这片土地的悲伤,躺着,在被子上,在草地上,在一个夏日的傍晚,连同夜晚的声音。愿上帝保佑我的家人,我的叔叔、我的阿姨、我的母亲、我的好父亲。哦,在他们遇到困难的时候,在他们离去的时候,温柔地记住他们。(同上)

  最后,夜深下来,小男孩被带进屋子,带着孩童纯真模糊的记忆,和对自己身份的追问,入睡;音乐平和地上升,盘旋,结束在缥缈的梦境中。

  过了一会儿,我被带进屋,带上床。梦乡,带着温柔的笑,把我带入梦乡,带向那些接纳我的人。他们安静地对待我,把我作为家中一个熟悉和深爱的人,却又不会,哦,现在、将来或永远都不会,告诉我我是谁。(同上)塞缪尔·巴伯(Samuel.Barber,1910-1981)

  詹姆斯·艾吉(James Agee,1909-1955)

  歌曲结束了,作者的童年结束了,听众的梦也结束了,却久久不愿醒来……

  太美的音乐,太美的诠释!我第一次意识到,人声,原来那么美,艺术歌曲和管弦乐队的配合,可以那么美!

  翻看曲目介绍,这是美国作曲家巴伯受女高音歌唱家艾丽诺·丝黛伯(Eleanor Steber)委约而写的作品。歌词源自美国作家、电影评论家詹姆斯·艾吉(James Rufus Agee)一九三八年所写的散文诗《诺克斯维尔:一九一五之夏》,以一个五岁小男孩的口吻,以简单、梦幻般的笔触,描绘了南方小镇的一个夏夜。

  艾吉一九○九年十一月出生于田纳西州的诺克斯维尔,有着一张忧郁、敏感的脸庞,是才华出众的小说家、诗人、剧作家、影评人、书评人。一九一五年对他来说是人生发生重大转折的一年,也是他拥有完整家庭的最后一年;次年,他的父亲死于车祸,家庭其他成员尔后搬离了诺克斯维尔。

  如此,第二段音乐里描摹街车经过时的突兀、尖锐、刺痛的小号声,便可以理解了,我想,那意味着带走艾吉父亲的汽车的声音,饱含了小男孩的惊恐和无助;那也是巴伯作曲时自己心境的写照。

  



  艾吉一九三二年进入哈佛大学,毕业后搬到纽约,辗转供职于《时代》《财富》《生活》等杂志。一九三七年,他为了专心写书而从《财富》杂志辞职;一九三九年承担了《时代》周刊的一份工作,每周要写大约六本书的书评;此后,又为《国家》周刊写影评,成为富有影响力的影评家;接着又在一九四八年辞职成为自由撰稿人,并撰写关于卓别林的电影剧本。艾吉因嗜酒嗜烟而毁坏了身体,四十六岁的时候,在乘出租车去看医生的路上死于心脏病。在他去世两年之后,描绘他父亲去世前后的事件的小说遗作《一个家庭之死》出版,并获得了一九五八年普利策奖,而《诺克斯维尔:一九一五之夏》,则被作为这部小说的前言。

  他在日后的回忆中写道:

  与仔细写作、反复修改不同,我用类似于爵士即兴的方法,花了大约一个到一个半多小时,一气呵成,把心中自然流淌的真挚的词句记下来。在修改上,对这些即兴实验,我坚持百分之九十忠于原貌的原则,尽量不改。

  一九四七年二月,巴伯在杂志上看到艾吉的这篇散文诗,一下子被击中,几天之内就完成了音乐创作。他对艾吉的文字作了节选,并把散文调整为诗行,用音乐完美地应和了艾吉的文字结构、情绪和即兴的风格。二月十一日,巴伯在给姨夫、作曲家西德尼·霍默(Sidney Homer)的信中写道:“艾吉的文字令我想起了西切斯特小镇夏夜的遥远记忆,你们都在那里!”艾吉童年时代住过的房子

  童年艾吉和外婆、妈妈、阿姨、妹妹

  他在接受采访时回忆道:

  艾吉的文字是那么生动,深深地打动了我,表达了一个孩子在黄昏和入睡之间的边缘世界中的孤独、疑惑和模糊的身份感。他所描绘的夏夜,让我强烈地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家乡相似的夏夜,我的音乐反应是迅即的、强烈的。

  巴伯说,当他与艾吉首次碰面时,发现彼此的童年有那么多相似之处:都有一个后院,在长长的夏夜,家人躺在那里;都有一位音乐家阿姨—巴伯的阿姨是大都会歌剧院女低音歌唱家路易斯·霍默(Louise Homer),除了作曲家的身份,巴伯还是一位钢琴家和男低音歌唱家,而这背后,有着路易斯阿姨的至深影响;他记得父母坐在门廊下的椅子里,一边摇曳,一边轻声讲话;也有带着草编座椅和叮当铃声的有轨电车,在主街上来来往往。

  艾吉的文字确实令巴伯惺惺相惜,因为彼时,巴伯的父亲和路易斯阿姨都在病中,阿姨于五月过世,他父亲也在三个月后过世。这首作品,寄托了他对逝者的缅怀,带着温柔的回忆和诚挚的乡愁。

  一九四八年,丝黛伯和波士顿交响乐团在谢尔盖·库赛维兹基(Serge Koussevitzky)指挥下首演了此曲,大获成功。一九五○年,巴伯对作品作了修改,对管弦乐部分作了精简,成为此后的定稿,也成为美国音乐中的经典。除了首演者丝黛伯,这首曲子被诸多名家演唱过,包括莱昂提妮·普莱斯(Leontyne Price)、芮内·弗莱明(Renee Fleming),也曾被一些男高音演唱过。

  丝黛伯说,这首作品所描绘的,完全就是她在西弗吉尼亚维灵小镇的童年;普莱斯说,作为一个南方人,这首作品表达了她所知道的关于根、父母、故乡的一切,可以在歌中闻到她的南方!艾麗诺·丝黛伯(Eleanor Steber)

  莱昂提妮·普莱斯(Leontyne Price)

  对于我这个来自异域的听众来说,艾吉的文字和巴伯的音乐,也把我带回了童年的夏夜,在江南小城的老屋天井里,架起黑白电视机,邻居们搬来竹椅板凳藤榻,一起看《虾球传》《霍元甲》《排球女将》、洛杉矶奥运会,举行我们自己的纳凉文艺晚会,小朋友们就着星夜和微弱的灯光,玩蚌壳、丢沙包、跳绳、骑自行车,竖起耳朵倾听后院里的蛙声、蝉鸣、蛐蛐声,雨天屋檐的滴水声、水缸沿上的雨滴声,邻居们隔着篱笆拉家常的声音……

  距离在林肯中心第一次听,转眼两年过去,这首歌一直萦绕心间。那日傍晚,去中央公园跑步,想再听一遍,搜索到的是非裔女高音歌唱家普莱斯一九六八年的录音,才听了几句,就被击倒了—她投入了多少感情啊,浓得化不开的深情!普莱斯一九二七年出生于密西西比州的劳瑞尔,是第一位赢得国际声誉的美国女高音歌唱家,大都会歌剧院的领衔女主角。她那把自己全然交付,满腔投入演唱,让半个世纪之后隔着屏幕的我,简直扛不住,不得不停下脚步,到公园长椅上坐下来听。长椅正对着第五大道街边的儿童游乐场,看着孩子们在游乐场上玩耍,父母在一旁陪伴,水花飞洒,秋千飘荡,笑声飞扬,我不由堵着嗓子眼,满心汪洋。以往每年暑假都回中国,而过去的两年,只能望洋兴叹,眼看这个夏天就要过去,凉的秋即将来临,我童年的诺克斯维尔夏夜,去哪里寻?

  巴伯在《诺克斯维尔:一九一五之夏》的乐谱标题下,放了艾吉的话:“我们现在所说的是田纳西州诺克斯维尔的夏夜,我住在那儿,成功地把自己藏匿为一个小孩子的时光。”

  真的,每个人都在这首曲子中勾起了乡愁,对童年、故乡、亲人的回忆。曲中的五岁小男孩,是艾吉、巴伯、丝黛伯、普莱斯、奥哈娜,是每一位听众。人们在美丽、朦胧、忧郁的唱词和音乐中,躲进了自己作为孩子的时光。那些与父母、亲人共度的,从容、温柔、无意义的、记忆已经模糊的时光,那些欲言又止,深潜在文字和音乐之下的情感和记忆,永远留在了我们的心上。

  童年终将远去,童年永远停驻。夏夜,最美、最完整的夏夜,定格在了诺克斯维尔,一九一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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