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二年夏天,抵达苏格兰书镇威格顿(Wigtown)的第一天,我们便直奔《书店日记》《书店四季》的作者肖恩·白塞尔(Shaun Bythell)以及他的“书店”(The Bookshop)而去。三年前我们第一次去的时候,肖恩刚好去伦敦谈《书店四季》(Confessions of a Bookseller)的出版,只见到了《书店日记》中的猫咪“船长”。这一回,总算没有错过。肖恩就在店里,在柜台后面忙碌着什么。柜台上放着他签名版的作品,供顾客购买。对着大门的小桌上也摆着一排没有签名的书。除了我们熟悉的那两本之外,还有一本比较薄的精装本《书店里的七种人》(Seven Kinds of People You Find in Bookshops)。
买完书,在问肖恩要签名时,我尽量避免让自己显得像一个典型的游客,免得成为在书中尽显“毒舌”的他吐槽的对象。没有想到的是,肖恩特别友善,友善到让人根本无法将他与“毒舌”联系起来。在他签名时,我说,我的好友们都很喜欢读他的书,而且还托我问候他与“船长”。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起了作用,肖恩很小声地问我,需要合影吗?这种突然的惊喜让我有点语无伦次。合影的地点最终就选在书店门口,因为我很喜欢门口两边由“书”排成的螺旋式的石头装饰。肖恩欣然应允。但由于我的紧张,以及拍照时“船长”的突然出现,最终拍出来的照片,是抱着肖恩所有作品的我,以及手插口袋的肖恩,都在看向一侧的地面,那是“船长”所在的方向。照片完美呈现出羞怯的读者与羞怯的作家组合。我想,这应该是最奇怪的作者与书迷的合影吧。
当天晚上,我就读完了《书店里的七种人》这本书,在台灯下笑到深夜,也在努力寻找着自己可能属于的类型。在大笑之余,常常被他感动。在第一类“专家类顾客”中,肖恩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人在他那里用八百英镑买了一本书,后来拍卖了一千九百英镑;肖恩并没有为自己可能的损失而感到难过,而是觉得令这本书最初的主人受了损失,如果那人可以把所得的一半分给最初的主人,自己会好受一点。这让我想到了威格顿镇中心的标牌上,第一行“苏格兰书镇”的标语之下,就是“公平交易”(fair trade)这两个词。
而在第六类“不那么沉默的游客”中,肖恩对话了中国作家蒋彝的“沉默的游客”系列英文作品。当然,肖恩在描述这一类顾客的时候,无论他们是在喧哗还是发出其他噪声,作为读者,都会在他的无奈与厌倦中,感觉到一种无可抑制的欢乐。这是他一贯的幽默使然。肖恩的文字很多时候会让人想到英国幽默作家杰罗姆(J. K. Jerome,1859-1927)。《书店日记》一书虽然是记录书店生活的日常,却可以连续不断地出现笑点,且并不让人觉得是作者有意如此。肖恩笔下的人物,无论是他最喜欢的店员尼基,还是张口必骂脏话的“老奶奶”(Granny,其实是一位二十几岁的意大利姑娘)、浑身上下都是文身的桑迪(Sandy)、书店旁边邮局里总是很沮丧的老威廉,甚至是那些没有名姓的读者,都让人印象深刻。
第二天,当我们又一次探访“书店”,接待我们的店员名叫尼基,特别爽朗善谈,有她在时,整个店里的氛围都不一样。几乎在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到她的笑声与脚步声。我一直想问她是不是肖恩在书中所写的那位尼基。在离开书镇之前,我终于找到一个契机问了这个问题。当时我在“烹饪”书架上看到了《不朽的晚宴》(The Immortal Dinner),这本书其实是围绕着兰姆、华兹华斯、济慈等浪漫主义作家、诗人在画家海顿家的一次聚会展开的,应该放在传记类。买完书结账时,我跟她提了这个情况,她一边跑过去拿回那本书放在柜台上准备重新摆放,一边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笑声。于是我乘机问她,是不是书中的那个尼基?她说,自己没在书中出现过,她们同名,但不是同一个人。有着爽朗笑声的尼基告诉我说,她之所以来这里工作,是因为一次来这里旅游时,与小镇的一位老人聊天,临别时老人说,我祝你有一个幸福的人生。她突然眼泛泪花,别处的人们不是这样说话的啊。在这样的感动中,尼基从遥远的英格兰来到了这里定居。这位善感开朗,总是匆忙地跑来跑去却总是迟到的尼基,大约也会被肖恩写入下一本书吧。
那天,我们还在“书店”中碰到了桑迪。这位“文身的异教徒桑迪”(Sandy the tattooed pagan)几乎出现在了肖恩的每一本書里。看见桑迪时,他正坐在肖恩的作品所在的桌子旁边,如肖恩在新书《每日所余》(Remainders of the Day)中所写的那样—桑迪如国王一样坐在宝座上,等候着朝臣的觐见。刚要打招呼,开朗的尼基拿着《每日所余》开始朗诵关于桑迪如何聪明睿智的段落,还不停地向他本人求证。桑迪总是说,你知道,那是千真万确的啊。他严肃的表情让人忍俊不禁。我套用华兹华斯诗句“谁不知那著名的‘天鹅’?”(《马车夫》)说“谁不知那著名的桑迪?”他笑了,不仅是因为夸赞,也在于我们对诗歌的共同爱好。他突然开始背诵起华兹华斯的《水仙花》。他背了第一行,我接了第二行,我们一起背完了第一节。背到最后一行“fluttering and dancing in the breeze”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风中的水仙花一样也舞动了起来,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与美好。
令人难以相信的是,这位著名的桑迪已经七十多岁,他那双有神的眼睛没有受过任何电子产品的影响。他告诉我,他没有手机,二十多年没有看过电视,独自住在几乎没有任何邻居的地方。桑迪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读书与做木杖上。这些木杖是桑迪自己去山上找材料做的,做完就在肖恩的“书店”里卖,十英镑一根。卖木杖所得的钱,也都留在店里,供桑迪买想看的书。二○二一年,桑迪读完了一百九十八本书。这位十五岁就离开学校的老人—你甚至很难将他称作老人—似乎超越了年龄,有着年轻人的精神与力量。他几乎完全是靠着自己对文字的热爱背诵诗歌、书写诗歌。聊到兴起,桑迪开始背诵另外一首诗。这时,书店里很多顾客已经围了过来,看桑迪声情并茂地表演。时而桑迪又开始以盖尔语背诵苏格兰诗人彭斯(Robert Burns,1759-1796)的作品,我在一瞬间似乎被桑迪的盖尔语带到了苏格兰高地上。
他突然用手指一指说,看,谁来了!原来是肖恩到了。桑迪严肃地跟我说,是我把他召唤来的。我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也笑了起来。我们几乎已经非常熟悉了。结账的时候,桑迪拿着两本书来了,一本是他的散文,一本是他的诗歌,要送给我。我坚持要自己付款,说,那是对诗歌与写诗之人的尊重。桑迪坚持送给我,盛情难却,桑迪给我签了名,写了赠语。接过书,我问他能否朗诵自己的詩。他很开心地说,没问题,大步流星地回到了自己的王座。这回,桑迪一共朗诵了三首:一首是关于文身的,一首是献给彭斯的,另外一首是写给他不为人知的已经逝去的恋人的。而当桑迪朗诵自己的诗歌时,肖恩则淡定地走来走去,忙店里的事情。我想这位不动声色的店主与作家,在下次的书里一定不会放过这等素材吧。
几天下来,我与肖恩的对话不多,大部分时候他都是比较安静地独处。少数对话,也多是我告诉他,我自己读他的书的感想,以及国内好朋友对他的书、他的“书店”、与“书店”有关的事物的喜欢与问候。只在我告诉他,我笑了大半夜把《书店里的七种人》看完了,并且在二手书店集齐了“沉默的游客”系列游记作品时,才引起了他的兴趣。但也只是站在那里听我讲,很久没动。相比初次探访,倒是猫咪“船长”变化很大,瘦了很多,温顺了很多,不像三年前的活蹦乱跳。这一回,它走得很慢,静静地在地板上,在楼梯上,在店外的板凳底下,或者在旁边房子的门前。我跟它打招呼,也不怎么跑了。我对肖恩说,“船长”瘦了好多。他说,是的,脖颈上有个伤口,应该是与别的猫咪打斗所致。我告诉肖恩,自己发在社交媒体上带有“船长”照片的文字几乎得到了五万人关注,而且很多人都注意到“船长”瘦了。他说,谢谢你们,告诉大家,“船长”在恢复,一切都很好。
我从他的这些话语中,看到了藏在文字中的温情的肖恩。
在威格顿书镇,除了肖恩的“书店”会有雇员,以及另外一家“开放书店”(Open Books)每两周一换,由来自世界各地的爱书人经营之外,几乎所有书店都是老板亲自在店里打理,而且这些店主都是爱书人。记得二○一九年夏天去威格顿是在一个下雨天,穿过一个小丛林,我们最先看到的是一家矮小的书店—“牛棚书店”(Byer Books)。这家书店不知道是否由牛棚改造,名字本身充满想象力。书店的小窗里透出灯光,那是希望,也是神秘。进去之后,书店里主要是中世纪欧洲文学,民间传奇—主要是苏格兰传奇、诗歌、历史,以及其他一些古书。柜台后面是一位老太太,时而会有一位年轻人来接替她,两人交接时,每次都会有家人般的拥抱。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书在一代一代人之间的传承。很遗憾的是,二○二二年再去时,这家书店改成了每周三与周末开,平时都是关着门。我们推想应该是受疫情的影响,生意不如先前那么好,顾客也没那么多的缘故。牛棚书店是一颗隐藏的明珠,它相对远离主街道,特别幽静。它所卖的书与其他书店也很不同,非常有特色。我们在那里也买了不少书,拉斯金的《与不列颠工人和劳动者书》(Fors Clavigera: Letters to the workmen and labourers of Great Britain)第四卷,柯勒律治小儿子德温特·柯勒律治的传记,以及一些十九世纪的文学批评期刊集,比如《爱丁堡评论》《布莱克伍德评论》等。
与牛棚书店相对的,是威格顿的一家大书店“旧银行”(Old Bank)书店,书店的建筑特别宏伟,前身正是一家银行。“旧银行”的男主人是英国人,女主人则是一个法国人,研究诗人兰波与音乐。因此这家书店也是镇上唯一一家有最全音乐类书籍的书店。去店里时,我问老先生,书店之所以叫“old bank”是因为这曾经是老银行的建筑,还是与海岸有关系—威格顿本身也确实有一座海港。老先生告诉我们,这座建筑一百五十多年前是格拉斯哥银行,二百五十年前是海关办公室。而且,他认为诗人彭斯可能到过此地,因为彭斯曾经做海关工作。真是有趣啊!无论是海关办公室,还是银行,你都可以想象这里当时的热闹场景,而此时这里却是安静的—如果你不仔细听书店里那些不朽灵魂的交谈的话。
老先生看我对这座建筑物的历史有着浓厚的兴趣,很礼貌地说,我有一本书,讲的就是这栋建筑的历史,但一方面这本书我一时找不到,另一方面它是这栋建筑物的上一个主人留给我的,我甚至也无法送给你。听他这样说,我就已经非常感动,更是感激。我谢过他,让他不必介怀,他告诉我的这些故事本身已经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快乐与灵感。这家“旧银行”书店与肖恩的“书店”在大小方面不相上下,但他们的藏书更有活力,更整洁,而且主题也更丰富,音乐、政治、自然、旅游、各国文学、经济等无所不包,甚至还有新书。他们所卖的新书中,肖恩的书摆在了很显眼的地方,那是威格顿书店人的骄傲。
在威格顿,我们不仅可以在书店里看到肖恩的书,在酒店中也能见到他的书。肖恩的书不仅在大厅里的显眼位置,在楼梯下的书架上,甚至还有一间以《书店日记》为主题的客房,让人无法不注意到。主题客房的墙上是对作家与书的介绍,床头柜上是肖恩的书。我们那间客房主题是威格顿郡之子博物学家加文·麦克斯韦尔的自传之作《明水之环》,而就在我们离开威格顿的那一天,在肖恩书店里买到了刚刚到的、还没有被标价的这本书的初版,这是不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呢?
肖恩在书里,尤其是新书《每日所余》中,常提到他的店员去一家叫“阅读女子”(Readinglasses)的书店吃午餐。这家书店在“书店”的斜对面,与“旧银行”书店在主街道的同一侧,它不仅仅是一个吃午饭的地方,也是威格顿唯一一家以女性为主题的、带有粉色外墙的书店。我喜欢这家书店的名字,它一方面可以指阅读的女子,另一方面可以指阅读女子,所以也暗含了这家书店中书的主题—女性作家或探讨女性的作品。我在里面买到两本书,一本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女诗人勃朗宁夫人(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1806-1861)写给另外一位女作家玛丽·米特福德(Mary Mitford)的书信集。在这本书里,我们可以看到两位十九世纪的女作家谈论文学作品、作家、创作、女性与生活的种种。在其中一封信中,勃朗宁夫人提到华兹华斯就另一位湖畔派诗人罗伯特·骚赛的去世写给她的书信,她与米特福德分享了华兹华斯对这位兄弟诗人的真挚情感。在这本书信集中,几乎可以看到整个十九世纪的文学现状。再考虑到那并不是一个对女性,尤其是创作型女性友好的世纪,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份文献。另外一本是十九世纪另外一位著名的女作家,社会学家哈里雅特·马蒂诺(Harriet Martineau,1802-1876)对湖区最大湖温德米尔湖及其周边地区的书写。
除了丰富的图书以外,“阅读女子”另富盛名的是其蛋糕,据说格拉斯哥的人都会专门开车来买他们家的蛋糕。其实我们从那里的人流量也可以判断,而且我也见到了蛋糕实物,其形状、颜色、气味与一本好书一样让人充满喜悦,难以拒绝。就如济慈在《恩底弥翁》中的第一行所写:“美的事物是一份永远的喜悦。”我们去的时候,吃午饭的人排队排到大街上。除了几副桌椅,很多客人不得不在装满书的房间里,挤坐在长沙发上,非常不舒服地用面前低矮的茶几作餐桌。还有人坐在凳子上,食物放在膝盖上。食客们习惯了买书者站在他们旁边,越过他们的餐桌看书,买书者也习惯了以这样一种近乎不礼貌的方式,来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书。而店员们,一会儿收吃饭的账单,一会儿收买书的账单。阅读女子书店空间不是很大,在这种拥挤中,很难避免这种现象。但我想,喜欢美食的人与喜欢书籍的人彼此不会介意的,毕竟大家都是因为爱与美出现在此处的。
威格顿主街上另外一家与肖恩有些关系的,是特别有趣的“开放书店”。肖恩在《书店四季》中提到,开这家书店是他曾经的恋人、美国宇航局的前员工安娜的主意。他说,当安娜意识到自己并非唯一梦想经营书店的人,便说服肖恩的父母买下了威格顿中心的一个门面,并将之打造成一家类似于民宿的书店,由来自全世界各地的爱书人来租赁经营两周。肖恩写《书店四季》时说,这家书店未来三年都已经订满。二○一九年第一次去的时候是交接期,我们刚好与刚刚卸任的两个美国人同住一家酒店,而接任的两个瑞典人还没到。所以,那两天书店一直关门,多少有些失望,怕错过这里。正当准备出发回家时,贝壳先生突然喊了一句,书店开门了,我们箭一般朝书店飞奔而去。我在书店里买到了查特顿的诗集,柯勒律治的牛津版诗集,拉斯金的作品与华兹华斯的批评文献。真想成为可以经营两周开放书店的人啊!可惜,这回再去时,疫情之下的威格顿更加安静了,开放书店也没开。多么希望可以回到正常生活中去,包括我们在内的爱书人,可以重新满怀希望地排队到苏格兰书镇来体验这家书店的经营,继续在橱窗根据作家的生日来摆放作品。
开放书店位于主街与阿格纽·克莱森特街道的分岔处,而在阿格纽·克莱森特街道上,紧挨着开放书店的是另外一家书店名为 “博览群书书店”(Well-read Books)。我们在书店里看书买书时,看到柜台后面一位白发苍苍又精神矍铄的高个子老太太,与她聊天的当地人喊她鲁斯。鲁斯与肖恩以及其他书店的店主一样,都是书店的拥有者与经营者。这家博览群书书店成立于二○一八年,退休后的鲁斯在买下这栋房产一年之后,才想着把它变成书店来经营。鲁斯自己一生嗜读如命,在退休后经营书店,是她度过晚年最好的方式。在我们看来,这何止是最好的方式,也是多么诗意的方式。博览群书书店的藏书特别多,新书旧书都有。文学、地理、博物、艺术、历史、政治、哲学、古典等各方面主题的书籍都有。在店里,我买了一本《十八世纪的理性与自然观》(Reason and Nature in 18th Century Thought),一本柯勒律治的家书集,付款时鲁斯在书中放了两张书签,书签上的文字大意是说,这家书店有很多二手书以及精心挑选的新书。
鲁斯问了我对哪一类书感兴趣之后,特别推荐我去最里面紧挨着犯罪与侦探作品的文学区。那里空间很小,但三面墙直到天花板都是文学作品,各种体裁,各个时代,你能想到的各个作家都有。这家书店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与“旧银行”书店一样,艺术类书籍要比镇上任何一家书店,甚至是专门的艺术书店都要全,要好,包括艺术家的传记、作品、研究批评等。鲁斯说,自己经营这家书店的目的,便是为所有的顾客提供合适的服务。我们在那里体验到了这一点。此外,这家书店对面,是除了“阅读女子”书店之外,镇上唯一一家可以吃早餐与午餐的咖啡馆。在那里,可以坐等博览群书书店开门,也可以在书店里观察着咖啡馆中是否忙碌,以选择最好的吃饭时机。
在肖恩的书中提到的,另外一家书店与店主是“白腰书店与餐厅”(Beltie Books & Cafe)与安德鲁。这家书店的名字有点特别,很有苏格兰风味。因为“Beltie”是苏格兰高地的一种牛—“白腰盖洛韦”(Beltie Galloway),黑色的身子,中间是一圈白色,像是腰带一样。书店的招牌上也画着一头“白腰盖洛韦”。安德鲁卖书,也为顾客做饭。抛却小镇边上关门的那家连环画书店不算,白腰书店算是小镇最边缘的书店了。小镇本来也不大,所以即使是边缘,如果以镇图书馆为中心的话,它也没有离中心很远。安德鲁和书店的另一位主人尼克经营书店的模式,与阅读女子书店很像,都是与餐饮结合。不同的是,白腰书店楼上还有客房。我们去的时候,书店楼上住的是一对来自伦敦的老夫妇。说他们是老夫妇,是因为老先生鲍勃说出自己八十二岁的年龄时我才意识到,他与日裔妻子索拉(Saorr)看上去顶多六十岁左右。两人都毕业于剑桥大学。索拉在剑桥学的是音乐,做了一辈子的音乐教师,即使退休后也还在带学生。鲍勃是学机械的,是一名退休多年的工程师。他们一生居住伦敦,退休后每年夏天都来威格顿度假。一住就是两周,逛书店,买书,看书,去威格顿的海边散步。在很多书店里,都遇见了他们。离开那一天,他们二人正好也要开车去格拉斯哥艺术博物馆看展览。应该也是对艺术与对生活的热爱,让年龄这种束缚大多人的因素,在他们身上毫无痕迹吧。虽然如此高龄,他们依然可以开很长路途的车去旅游,如年轻时候一样。他们依然在买书,在读书,在了解这个世界,包括它的过去与现在,甚至它可能的未来。
我们当时聊到伦敦的治安时,索拉眉头紧锁地跟我说,她家的年轻亲戚来她们家时,晚上依然穿着很少的衣服出门,丝毫不顾忌当前伦敦糟糕的治安。听到索拉的话,鲍勃很严肃地说,你不能责怪女孩子们的穿着,那是她们的自由,不是她们的错误。我突然意识到,或许这种开放的胸怀也是他看上去没有那么苍老的原因之一。他拥抱这个世界,理解这个世界,参与这个世界,热爱这个世界。看着他,让我想起多年前在华兹华斯故居遇到的一位七旬老妪。她欢快地背诵华兹华斯的诗歌,脸上那种喜悦与兴奋让岁月消失无踪,很难不令人羡慕。鲍勃和索拉喜欢白腰书店,鲍勃说,这家书店虽小,但经常会有好书。我在那里发现最多的是苏格兰作家的书,尤其是沃尔特·斯各特、罗伯特·華莱士·史蒂文斯、罗伯特·彭斯这三位苏格兰的骄傲,还有约翰·斯图亚特·穆勒这位在英格兰成名的苏格兰人的作品集。虽然没法与肖恩“书店”那一大屋子苏格兰专题的书相比,但这家书店也有一定收藏量。从书店往里走是餐厅,餐厅出去是一个特别精致的花园。顾客可以在花园里看书喝下午茶。这次去我们也听说了一个让人惋惜的事情。安德鲁和尼克打算离开威格顿,把房子卖掉了。但有趣的是,买那栋房子与书店的人,是开朗的尼基的好朋友—又是一个为书奔赴的有趣灵魂。威格顿还有不少这类书店,他们主要卖的可能是古董、衣服、珠宝、艺术品等,但是每个角落里都有书,只要愿意花时间,你都可以找到自己喜欢的书。
主街上还有两家书店,也值得一提。一家叫“No. 11”,对,就叫十一号书店,根据书店所在主街的位置而命名。这是镇上唯一一家只卖新书的书店,此外他们会卖一些带有威格顿特色的文创礼品;另外一家叫“书立工作室”(The Book End Studio),出“书店”向左直走,大概一分钟便可以走到。“书立工作室”的店主是一位非常友善的女士。她的店之所以叫工作室,是因为店里还会售卖一些当地艺术家的手工艺术品。店主本人也是当地的一名艺术家。我们进去时,就发现她正在制作以书为主题的饰品—用纸做成的精装微型书模样的耳坠。仔细看的话,还可以看到微型书的书名,多是女作家的,比如夏洛蒂·勃朗特的《簡·爱》《维莱特》等。因此这家店也是镇上少有的、经营以手工艺为主题的书籍。店里也有一些文学作品、文学批评、传记等其他类型的书。我在那里买了一本托马斯·马洛的剧作集与一本关于弥尔顿的文学批评集。付款的时候,店主送了我一个她刚刚制作好的微型书耳坠作为礼物。
威格顿书镇上,最新开的一家书店是“新篇章书店”。事实上,这回去,我所买书最多的也是在这家书店,主要是文学理论、诗歌解析、诗歌批评,以及其他一些历史类的书。其中一本是雪莱为济慈写的挽诗《阿多尼斯》(Adonais)。里面不仅有对这篇长诗一行一行的分析,作者还不时引用雪莱的其他诗歌进行类比。另外一本值得一提的,是著名历史学家亚瑟·布兰特(Arthur Bryant)的《优雅年代》(The Age of Elegance: 1812-1822),那是我最感兴趣的英国历史阶段之一,我之前在赛德伯的韦斯特伍德书店还买了布兰特的《坚韧年代》(The Years of Endurance: 1793-1802),这些都是关于我所研究的英国浪漫主义的历史背景的书。在新篇章书店里,我们遇到了一个五口之家。他们应该会是肖恩在书里喜欢写的那种热爱书的家庭。父母让三个小孩子各选择三本自己喜欢的书送给他们做礼物。看到那些小孩开心地在那里选择喜欢的童书,真是一个美好的画面。
二○二二年,受疫情影响,威格顿镇上仅有的两家可以提供晚餐的地方也关门了。大部分书店在下午五点关门,最晚也不过五点半。所以八点以后,威格顿镇的大街上,基本上没有任何人了。这对生活在城市中的我们来说,是一个非常独特的体验。从灯火判断,镇上还有一个酒吧,与阅读女子书店在同一侧,而且相距不远,但据说主要是工人们下班之后去喝两杯。如果有谈话声、吆喝声,估计也是在酒吧里面,我们在外面什么也听不见。我想,还有一种声音,就是书店里伟大灵魂们的交流。为了不打扰他们,我们轻轻地走回住处,开灯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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