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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鞋袈裟走山河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5869
周朝晖

  云游中的种田山头火

  川端康成说:“日本到处都有文学的名胜。”此言不虚。在日本旅游,经常和各种文学景观不期而遇,不算作家故居或各种文学馆、纪念馆,镌刻作家代表作的诗碑、歌碑、句碑、童谣碑等各式各样的文学碑可以说不计其数。它们散落在日本各地,或立于深山古道边,或藏于寺庙里,有的在度假的温泉旅宿前,有的在人烟辐辏的城下町通衢街道旁。据宫泽康造和木城靖监修的《日本的文学碑》介绍,日本列岛有古今各种文学碑及附属景观九千五百二十八处,涉及的作家一百七十一人。但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其中独占鳌头的居然不是俳圣松尾芭蕉,而是昭和时代的云游诗僧种田山头火。

  松尾芭蕉一生作句上万首,又多在旅途中,足迹几乎遍及日本各地,他在世时就极有名气,弟子门人遍天下,因而留下句碑上千,曾是文学碑最多的作家。但这一桂冠到了平成时代就被现代俳人种田山头火所取代。据介绍,山头火是一个托钵行乞的云游僧,周游列岛,留下俳句八万多首,虽然生前名声不大,但死后大放异彩,随着他的俳句艺术价值被发掘出来,日本各处,无论是留有他踪迹或成为他书写对象的山河都会建起各种文学碑。特别是二十世纪末以来,几乎每隔一阵都会兴起一阵山头火文学热,随即就会出现一批新的文学碑,将享誉四百年的俳圣松尾芭蕉比下去,而且数量逐年增加。可以说,日本到处都有种田山头火的文学名胜。

名字中的生命密码



  种田山头火,日本明治十五年(1882)出生于山口縣佐波郡的一座大宅院里,位置大体在今天的防府市八王子二丁目。本名种田正一,山头火是他后来投身文学创作后自取的俳号,相当于笔名。这名字是够另类的,和姓氏“种田”合在一起,令人联想起在荒山垦地烧田的老农。

  古人说,名字里有风水。种田山头火的文学与生命的密码,冥冥中已经蕴藏在名字里了。这一笔名来源于中国风水理论中的“纳音”。所谓“纳音”,说来复杂,简单说就是中国古代五行风水学中,将音乐理论术语应用在术数占卜,即以出生时间的纳音来判断运途走势。一九一三年,三十一岁的种田正一投入俳坛名家萩原井泉水门下,并效法恩师“井泉水”的俳号,从纳音中选取“山头火”为名。山,象征着阻碍、翻越与漂泊;火,则是炼狱的火宅煎熬与热情奔放的生命力—这名字恰是他的人生写照。

  山头火原本有一个好家世。种田家是山口县的豪农大户,家底非常殷实,据说单是良田美宅就大得超乎一般人想象,出门都不需踩踏别家地界,乃至有“大种田”的称号。父亲竹治郎是村长兼县议员,在当地有钱有势,算得上体面光鲜的人物。种田家五个孩子,山头火是长子,未来庞大家业的继承人。但一场家变改变了山头火命运的走势。十一岁那年,母亲投井自杀。直接原因是父亲背着她为一个艺伎赎身并与其秘密同居,而且对方已经身怀六甲。受到这一打击,又遭到丈夫蛮横对待,母亲激愤之下以死抗争。据说那天,大清早醒来家里乱哄哄的,山头火看到一大群人围着井户边一阵骚乱,佣人将他带离现场,哄他:“有只小猫不小心掉进水井里淹死了,小孩不许看!”但他回头望去,透过大人们慌乱杂沓的腿脚缝隙,分明看到地上湿漉漉躺着的是穿着母亲衣裳的肿胀尸体……这一幕,成了他终身无法抹去的内心创伤和走不出的一个魔障。

  母亲死后,山头火由祖母一手抚养。十四岁,进入周阳学舍读书。在学期间他就开始接触俳句,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学友创办同人杂志。为了忘掉烦恼,少年山头火将满腔热情和时间都倾注在功课与俳句上。一九○一年,以优异成绩被早稻田大学录取。从地方到东京求学,在明治时代是多少地方学子的梦想。不过,这位负笈东京求学的乡下书生,在短暂的新鲜感过后,却是兴尽悲来,一种无名的阴霾又成天笼罩在心间。从症状来看,这就是如今也难以治愈的忧郁症。

  为了排遣那“大如毒蛇的忧郁”,他学会了喝酒,刚开始只是为了缓解神经紧张和失眠症,渐渐他在酒里找到心灵慰藉,常常独自一人在小酒馆酩酊大醉。惨淡的身世,使他像海底的扇贝一样将心门紧闭,不轻易向人敞开。一九○三年二月,忧郁症加之严重的神经衰弱,他只得办理短期退学,留在东京静养,待好转后再申请续学。不过,病情丝毫没有转好的迹象,更严重的是,因为家庭经济出现断崖式崩落,无力再供山头火在东京的学费生活费。这一年夏天,他退学回到故乡。家境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一家之主的父亲不务正业又挥霍无度,种田家境每况愈下,投资接连失败,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三年后,父亲孤注一掷将祖传大宅院连同产业卖掉,收购了大道村一家老字号酿酒作坊,改造成“种田酿酒厂”,父子一起打理。

  二十七岁那年,他与同郡和田村的女子佐藤关野结婚。妻子是个纯真善良又热情开朗的乡下姑娘,结婚也成为山头火直面真实的人生的开始。

师事萩原井泉水



  一九一一年,山头火在故乡文艺杂志《青年》上发表屠格涅夫的翻译作品和俳句,并成了活跃的撰稿人。后来他向当时一流俳句杂志《层云》投稿,得到主编萩原井泉水的赏识。以此为契机,山头火成为荻原门下弟子,在其指导下尝试新型俳句的创作,并由此出道。师事井泉水,对种田山头火的文学生涯而言,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俳句是日本特有的一种诗歌体裁,由十七个音节组成(五/七/五),表现大千世界万物变化的几微。这种诗体有着极为悠久的历史,并一直延续至今。“俳句”一名是明治时代由正冈子规的倡导才确定的,此前称“俳谐”。俳谐源于古代和歌,镰仓时代发展为连歌。几人聚在一起集体吟诗,一人吟出“五/七/五”的十七音,是为“发句”;另一人接上“七/七”共十四个音的“下句”。如此数人循环轮咏,连成三十六句,称“歌仙”;连成百句,称“百韵”。后世俳人将发句从连歌独立出来,成为“俳谐”。江户时代是古典俳句艺术的完成期,俳圣松尾芭蕉掀起俳句革新运动,确立了闲寂枯淡的“蕉风”,以五/七/五格式和季语为创作铁律,使之成为一项雅俗共赏的艺术,四百年来经久不衰。

  明治维新后,日本走上近代资本主义的快车道,传统文学也在走向近代化。十九世纪末开始,俳坛巨子正冈子规创办俳句专门杂志《杜鹃》,提倡俳句改革运动,创立了以客观写生为旨趣的现实主义“日本派”俳句,影响深远。子规门下,人才济济,在创作实践进程中渐渐发展出两条清流:一派是以高滨虚子为主将的“定型律派”,蹈袭子规传统,提倡“花鸟咏讽,客观写生”,形式上严守古典传统俳谐铁则,以纯然客观的手法描写自然与人生百态,蔚然引领一代新风;另一派是以河东碧野梧为主将的“新倾向派”,其创作特点就是遵守传统俳句格律,含有表现季节的词语和特定动词、助动词。这一流派以俳志《层云》為基地,提倡吟咏日常生活周边和内心实感的“自然主义俳句”,与当时盛极一时的自然主义文学思潮互为呼应。一九一三年以后,从“新倾向派”中又诞生了一个更具创新精神的“自由格律派”,代表人物即是萩原井泉水及其门下的种田山头火和尾崎放哉等人。

  “自由格律派”主张打破一切格式框架的羁绊,诸如不拘泥于传统俳句格律,讲求俳句内在韵律与节奏;不死守《俳句岁时记》中季语的规定,而从自然物象中提取季节变化元素等;描写对象从客观世界转向更加深邃深广的内心;在语言艺术上,采用新鲜活泼的自然口语甚至市井俗语俚语,避用熟语、雅语和套语表现;主张创造一种“自然/自己/自由”三位一体的俳句艺术。这一派真正实现了艺术上的突破,而集大成者当推山头火。

  在东京求学期间,山头火就受到新时代文学改革风潮的洗礼,使他对少年时代修习过的俳句重新燃起了热情,师事萩原井泉水更成为他文学创作的转折点。他像一个炼丹师一样沉溺在俳句的艺术实验中一发不可收,将一些句子锻打、拉长、锤扁,反反复复打磨抛光,再组合,致力于锻造出“有个性、有力量、有光芒的俳句”。萩原从弟子身上看到不可遏止的文学才情,悉心培养,并且接二连三将他的作品推荐到《层云》发表。山头火作为新晋俳句诗人的名声开始像涟漪一样一圈一圈扩散。

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过,与山头火在文学上的顺风顺水相反,家境却一落千丈跌到谷底。

  养尊处优的父子根本不是创业经商的料。父亲到处举债,多到无力偿还的地步,料想翻本无望,偷偷把债务转到山头火名下后自己弃家逃走。山头火独撑危局,但因管理不善,酒窖连续两年发生清酒变质腐败,酒厂无酒可卖,最后宣告破产,债主逼门,山头火带着妻儿举家夜逃,渡海前往九州熊本。父兄都逃债了,无路可走的弟弟成了替罪羊,成天债主盈门,绝望之余上吊自杀。

  一九一九年,在熊本已经山穷水尽的山头火经过俳友的推荐,只身来到东京图书馆就职,一边进行俳句创作,试图以文学在东京立足。东京居之不易,一是以他当时的名气,在高手如林的东京文坛根本难以立足,再来就是他对创作异常严谨,语不惊人死不休,常常为了一个句子反复沉吟打磨数日不休,是典型的苦吟诗人。工作也不顺利,他早年本来就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症,来到东京不久,病情加重,图书馆的工作最后也没保住,一人孤魂野鬼般在东京浪游四年。雪上加霜的是,这期间,妻子娘家再也无法忍受他的荒唐无行,禁不住重重施压,妻子和他离婚。一九二三年,东京遭遇关东大地震。山头火无家可回,最后只能去九州投靠俳友。

  在九州熊本,山头火虽然远离了震灾的威胁和恐慌,但躲不掉危机四伏的精神深渊。有一次喝醉后在铁轨边踉跄其步,突然情绪失控迎面朝着疾驰而来的电车撞去,试图自杀。幸亏经验丰富的电车司机反应快,启动紧急制动装置刹车。山头火有惊无险,却被暴怒的乘客一顿狂揍。幸好这时,在当地采访新闻的记者认出他,为他解围,将他带到车站不远处的报恩寺。也许是冥冥中的因缘,走投无路、身心陷于绝境的山头火在这一年落发为僧,改名“耕亩”,被派往郊外的一座小寺当主持。

  以上就是种田山头火不堪回首的前半生。

“背负着无法解决的迷惑,

走上行乞的旅途”



  在出家一年多之后,一九二六年四月,青山晴翠,子规声声,四十四岁的山头火缁衣竹笠,芒鞋铁钵,以一个云游僧的标配,在写出下面的俳句后,踏上了行脚旅程。

  拨草行行复行行,此身犹在此山中。(李芒译)

  这是现代俳句文学史上的名句。写的是在草木茂盛的山林里寻找出路艰难前行的焦虑与绝望。原句直译是“接连不断接连不断地拨开草莽灌木往前走啊走啊,却怎么也走不出青山”。虽说路在脚下,但只有在荒无人烟之地走出的是属于自己的路。山头火的路,埋没在盛夏山间的草木之中,虽然满眼绿色,群山逶迤,林壑俊秀,但那是旅行者眼中的风景。对云游乞食僧而言绝非如此轻松,地上无路可走,又不知前途何方,头顶烈日,奋力拨开乱草杂树艰难前行,却一直身在山中,似乎青山无穷无尽,那是一种怎样焦躁的心情!本想在旅途获得自由解脱,却陷入循环往复的跋涉和艰辛。也许,困住脚步的不是绵绵的青山,而是那颗还没有走出迷障的内心吧。俳句下加了一行小注:“大正十五年(1926)四月,背负着无法解决的迷惑,走上行乞的旅途。”这是理解山头火的关键。这种旅途跋涉无路可走的意象,一直是他俳句中的主题,或隐或现,贯穿其整个文学生涯的始终。一草庵

  顺便说及,上面的汉译,出自著名翻译家李芒先生笔下。李先生被誉为国内翻译山头火第一人。不过对这一译法,他本人也表示了不尽如人意之憾。据说此前还有“拨草行行复行行,青山犹自障吾瞳”的译法,后来在山头火研究专家金子兜太的助力下不断修改,仍不能臻于完美。老前辈虚怀若谷令人敬佩,也说明俳句汉译的知易行难。原作平白如话,音律一气呵成,劈头盖脸迎面扑来的芒草灌木和赶路人焦虑急促的脚步跃然纸上。但用汉诗的七律去套,一断为二,文脉停顿,削弱了奔走不息的意象。上半句化用汉乐府“行行重行行”,与前置的俗语“拨草”,感觉上也欠调和。何况译作中的两句,格式的整饬和用语的典雅,也是自由格律俳句所要極力打破的壁垒。李芒的译作,大概只能部分传达原作精神了。周作人说俳句不好翻,有取巧之心,就难讨好。所以他提倡老老实实直译,再辅以加注的方式,看似笨拙,实乃大巧。

  相比之下,似乎英语更适合用来翻译俳句。比如一九七四年,从美国远渡重洋来日本学禅的美国作家詹姆斯·格林(James Green)就采用直译,倒是干净利落,非常清爽:

  Wading through,

  And wading through,

  Yet green mountains still.

  汉语是世界上最优美深邃的语言之一,但也许是背负了太多深厚的传统,在传达某种异质文化上,也有不容易克服的技术难度。直译俳句,英语或许也有其独特的优势吧?我曾复印过詹姆斯·格林英译《草木塔》,和原作、汉译一起对照读,可以吟味三种语文之间的微妙差异。

  山头火有多部俳句集传世,题名都与旅途的风景和孤独艰难跋涉的况味有关。如《钵子》(1932)、《草木塔》(1933)、《山行水行》(1935)、《杂草风景》(1936)、《柿叶》(1937)、《孤寒》(1939)、《鸦》(1940)。这些书名,都给人以非常丰富的联想。山头火的一生,历经多少劫难、伤害、逃避、挣扎、出走、回望……人生的种种际遇,内心的百千滋味,最后都化为一句句清新凝练的俳句,像一朵朵带着露水的野花,盛开在旅途上。

俳句是安顿灵魂的山河袈裟



  云游不同于旅行。本质区别在于,后者有目的地,有期限,只是短暂离开熟悉的场所和生活,达到目标后,很快又会返回原来的生活;前者则全然是一种毫无目的,充满不可预知不确定性,甚至连葬身何处都无法预知的一种苦行。漂泊不定的云游乞食,日复一日的跋涉,支撑山头火走下去的就是俳句。他在旅途中追求真诚的写作,与山水邂逅,与天地之间广袤的世界为友,他眼中的风景,就有了不同的音响与色彩,他的吟唱便有了山水的性灵与人世间的千滋百味。俳句是他的寄托,是安顿他身心的山河袈裟。

  落在我的铁钵中的,雨珠啊!

  一次次滑倒,跌倒,群山悄无言。

  笔直的路,笔直得令人寂寥的路啊。

  云彩啊,被落下的雨点沾湿了。

  日日托钵行乞,处处百花盛开。

  (本节所引俳句为作者自译,下同)

  从走不出青山的焦虑和恐惧,到日日行乞路上百花盛开,山头火的心境有了升华,在贯穿整个后半生的漂泊中,他写下了大量的自由律俳句,真正践行了在苦旅中寻找艺术和人生极致的行动美学。

  一九三二年,山头火五十岁,生活中接二连三摧心蚀骨的打击和艰苦的漂泊云游生活严重地透支了他的健康,他已经无法胜任长途的野外风霜之旅了。倦游归乡,在俳友和粉丝的援助下,在靠近汤田温泉的郊野建了一座小屋,命名为“其中庵”,作为托身疗养之所。他在这里度过一生最为安定祥和的晚年,草庵虽然简素,但往来无白丁,经常有高僧作家来访。身心安顿下来,他开始整理自己在九州、四国和本州中部地方云游旅途中创作的诗句。这一年第一部俳句集《钵子》付梓面世。

  无路可走的我,日日在跋涉。

  不见一丝云彩,索性摘掉吧,斗笠能奈何?

  忽见墓碑列排排,恰如浪涛拍打来。

  屋檐雨水涟涟,衰朽此身又一年。

  行乞渐渐远人烟,前方青山又相迎,白云在山间。

  吧嗒一声响,斗笠落茶花。

  次年,《草木塔》也次第刊行,这是山头火的心血结晶,也是“自由格律派”俳句的丰碑,珠玑之句比比皆是。

  一九三五年,五十二岁的山头火动了游兴,踏上前往信州之旅,此行他要了却的一个心愿就是到长野县拜谒井上井水的墓地。井上井水是江户时代后期的浪游俳人,舍弃武士身份,一生乞食浪游写俳句,他的生平和创作引起山头火的共鸣。但行到一半时,突发急性肺炎紧急入院,此行半途而废。这一年他的第三部俳句集《山行水行》出版。

  同年八月,山头火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幻和无力感阵阵袭来不可遏止,有一晚临睡前吞服大量安眠药企图自杀,后因昏睡时体内发生拒绝反应,将药物吐出才捡回一条命。年终的日记中这样写道:为种田山头火立的句碑

  这一年我感到老去十年。并非老后感觉疑惑更多的缘故,反身自问,完全是因为羞耻于心力脆弱,俳句创作句限于困境的缘故。

  一九三六年,第四部俳句集《杂草风景》付梓出版。这一年他又走出草庵,前往关西、东京、新潟、山形、仙台,一直到岩手县的平泉,几乎是踏着两百年前松尾芭蕉《奥州小路》的足迹一路走来,是向他的文学先贤致敬的旅程。后来又分别出版了《柿叶》和《孤寒》两部俳句集。

  山头火一生在旅途,日日写俳句,因为善于保存又及时汇集付印,所以遗世作品非常齐全。一九三八年,蛰居多年的其中庵因风雪侵蚀破损严重,山头火迁往十公里外的汤田温泉附近,租借了一个四帖半的房间,取名“风来居”。

  一九三九年早春,刚刚出版第六部俳句集《孤寒》不久的山头火再次前往长野,一偿为井上井月扫墓的夙愿。他亲手将井上的墓碑清洗得干干净净,供上鲜花和俳句,吟咏“双手摩挲着墓碑,从遥远的地方,我来了”。不觉悲从中来,预感此身来日无多,不久也会追随而去。扫墓回来后,山头火开始为自己寻找长眠之所。十月,渡海前往四国小豆岛,再次给同门诗友尾崎放哉扫墓,写道:“重来墓地,用野草供你吧。”年底,他在松山县找了一处地,结庐“一草庵”,作为终焉之地。

  一九四○年一月,“一草庵”落成,山头火的文学粉丝聚集一堂,为他庆贺迁居之喜。同年四月,他最后一次云游,前往四国九州和中部地区,向多年关照过自己的友人和文学爱好者致谢,赠送新刊印的诗集纪念。七月回到“一草庵”,筹划出版第七部俳句集《鸦》。十月十日,一草庵举办俳句聚会,酒酣耳热,极尽欢畅。山头火大醉,在会客室隔壁酣然大睡。第二天一大早友人前来问安,山头火已经浑身冰凉,已于凌晨往生,享年五十八岁,枯瘦冷寂的人生走到尽处,最终还原为一湖融融月色:

  走着,一样姿势,赶着,一样姿势。

  走下去吧,任凭潇潇暮雨追赶我的背影。

  蜻蜓啊,就停在我的斗笠上,我带你远行吧。

  斗笠啊,难道你也要漏雨吗?

  没完没了的旅途,走不出自我的苦行僧啊。

  对着远山和苍穹,念诵心经,摩诃般若波罗蜜多!

  瑟瑟秋声,衰竭下去了,也带走我生命的秋。

  浑浊之水,流吧流吧,边流边清澈啊。

  逆着风,自责不停,步履不停。

  步履不停,走向那翻涌不息的白云深处吧!

  照破山河万朵

  种田山头火是属于那种生前坎坷潦倒,死后光芒四射的诗人。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中写了四国的一家“甲村图书馆”,里面收藏了很多旧时文学艺术家的作品,其中也有山头火的墨迹,十分珍贵。据称,甲村的先人乐善好施,尤其善待那些窮愁潦倒的落魄文人,只要他们路过,都会被邀请来免费吃住。后者就以书画诗歌俳句回馈主人的古道热肠。个中有人后来成大器,身价暴涨,比如山头火。山头火在四国遍路托钵云游期间曾多次前来乞食投宿。不过,他并不属于被热情接待的对象,在主人家眼中,他是一个“满口大话的要饭和尚”,并不被看好,他写给主人的作品大都被随手丢弃。直到死后名气扶摇直上,遗世墨迹才洛阳纸贵。

  山头火一生总共留下八万四千句的作品,其中杰作多多,属于优质兼高产的俳句诗人,被誉为“昭和的芭蕉”。据说在美国,提起俳句,人们首先想到的是种田山头火,而不是松尾芭蕉。以编撰《广辞苑》著称于世的新村出说:“山头火的俳句里有松尾芭蕉没有的东西。”即便如此,山头火生前死后很长时间一直默默无名。他生活的年代,是日本历史上最黑暗的昭和乱世,国家深陷战争泥潭,他书写内心的诗句被淹没在战争的狂乱喧嚣之中。战后世间安定,他俳句的艺术价值和不朽魅力才被挖掘出来。就像一颗蒙尘的明珠,一朝尘净生光,照破朝霞万朵。在这个过程中,除了金子兜太,出生冈山县的禅俳僧人大山澄太功不可没。一九四八年十月,大山澄太在多年研究考证基础上出版《俳人山头火》,给当时的诗坛吹入一股清新的山林旷野之风,耳目一新的诗句和渗透灵魂的生命体验,传达出的感动犹如涟漪。一九五七年,大山澄太的《俳人山头火的生涯》一书问世,山头火的影响进一步扩大,十年后再版增刷。六十年代开始,经过战后沉寂,欧美重新兴起禅宗热,出身禅门曹洞宗的俳人种田山头火的俳句被译介成英文后随即风靡欧美世界,他的英译俳句甚至成为禅俳爱好者的仿写范本,这股热潮反过来又带动了日本重新审视山头火文学价值的研究风气。

  一九七三年,老字号出版社春阳堂出版《定本山头火全集》七卷本,洋洋大观,自问世后经过不断补遗和完善,汇集评论、日记与书信的全集已经出到十一卷。伴随着山头火作品的流行,全国各地开始建造山头火文学碑,上千座山头火诗碑散落在除北海道之外的日本各地,是日本个人诗碑之最。

  如到本州西部最南端的山口县旅行,出了新山口站不远,可以看到站前广场伫立着一尊塑像:芒鞋袈裟,双手持斗笠,那是一生行走在日本山河的云游僧种田山头火。

  二○二○年七月十八日改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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