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读世家”一直是中国传统家族叙事的理想图景,但历史上战乱频仍的周期性震荡与朝代更替,常常使这种理想化为乌有。至明清,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领风气之先的江南地区,成为各地商帮竞技拼搏的大舞台,原先处于“四民”之末的商人阶层迅速崛起,而“至今吴中缙绅士夫多以货殖为急”,就是说苏州的士绅阶层也纷纷参与经商。“士商交互”使社会秩序重新洗牌,催生了一种经商与科举并举的新型家族,“贵潘”家族就是典型案例。《贵潘家族传奇》 沈慧瑛著古吴轩出版社 2020 年 7 月版
“贵潘”出自徽州,那是明清时期最著名的徽商发源地,享有“无徽不成镇”的美誉。徽州大阜潘氏一支,明末清初来苏州经营盐公堂与酱园业,历经四代人的艰辛努力,到乾隆年间“奕”字辈三兄弟有二人中进士,正式入籍苏州,从此开启一个家族的兴盛传奇。至清末,苏州这支大阜潘氏出进士九名(其中状元一人、探花二人),举人三十六名。沈慧瑛《贵潘家族传奇》(以下简称《贵潘》)一书,即以潘氏家谱为基础,以史料档案文献为线索,通俗而全景式展示了“贵潘”的家族史。“贵潘”不仅影响苏州文化发展与社会变迁,还在清朝国家政治舞台上留下了诸多身影。
“重农抑商”一直是中国传统社会的国策。那为什么明清经商的人会越来越多,连士绅阶层也纷纷投身其中呢?宏观原因当然是经济发展后出现了剩余产品,贸易获利丰厚,商人阶层逐渐有了经济话语权。但也有微观原因。其一,经商求生存。“七山一水一分田”的徽州山区,山地贫瘠,靠耕田根本无法养活,出外经商成为徽州传统,“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而江南地区虽为鱼米之乡,却赋税沉重,明清时,仅浙江一省与苏(州)松(江)常(州)三府的税粮,要占到全国的四分之一,而苏州一府竟超过浙江一省。《贵潘》中专门讲述了潘氏家族利用与清政府的人脉关系,帮苏州百姓呼吁减赋税而终获批准。所以江南靠经商生存已成为必需。其二,科举道路的壅塞。每三年一次“大比”,每次不过进士二三百人,这样的搏杀何等艰辛!如潘家“奕”字辈的祖父潘暄,连续考了十三次没有考上,最后只能告别科场。其三,许多读书人连考试盘缠都付不起,为了生存,弃儒从商。连“贵潘”这样的家族,经商积累了雄厚的家财,也经不起几代人折腾,所以家族中必须有人守住祖业经商,牺牲科举。《贵潘》中讲述了潘暄的儿子潘冕,为了家族上下三代人的科举,止步于国学生,专心经营祖传盐业,为“奕”字辈金榜题名,并正式入籍苏州提供了必要的经济保障。所以,潘家的后辈们在享受“琴棋书画诗酒花”的同时,仍然不忘“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基础,要说“传奇”,这是“贵潘”不同于传统“耕读世家”,也不同于江南原先文化世家的最大“传奇”。潘世恩故居,現为苏州状元博物馆
对明清“士商互动”而引起社会阶层变迁的研究,学界成果颇丰,而我以为,尽管阶层重组现象相当普遍,但本质上的传统价值观仍占主流地位,这从潘家科举显贵后一系列回归“礼”“孝”的行为,以及“崇文重教”的家教家规中彰显出来。为《贵潘》作序的徐茂明教授,在他的专著《明清以来苏州文化世族与社会变迁》中提了个问题:为什么潘家在苏州已经百余年,直到“奕”字辈高中进士后才正式入籍苏州呢?我以为它的背后,或许还是传统价值观巨大的影响力,这是文化顽强而不可替代的影响力。归有光曾自豪地评价家乡苏州文化之盛:“吴为人材渊薮,文字之盛,甲于天下。”这使“新苏州人”潘家要想在苏州真正融入,必须“入乡随俗”。比如明清时由徽州来苏经商的汪氏家族,也是经商与科举并举,虽科举不如潘氏兴盛,但与潘家世代通婚,并热衷于融入苏州社会,道光年间,汪氏把家族义庄定名为“环秀山庄”,修出了世界文化遗产的境界。可见,在经商尤其是科举获得一定成功后,回归传统“礼仪之家”的价值观成为新型家族的另一特征。《贵潘》在爬梳档案文献资料的基础上,用整整一章的篇幅,讲述“贵潘”显赫后,一门博雅,广交名流,热心慈善,传承文化的许多风雅之事,如潘奕隽归隐苏州后,与江南文化圈诗酒唱酬、悠游林下,还赶时尚收了一批女弟子。潘世恩之子潘曾沂与林则徐是诗友,道光七年(1827)三月二十四日,林则徐途经苏州,留下了“听雨铜街梦如昨”的诗句。当然,广为流传的还是潘家保护两座国宝大鼎,最后捐献国家的故事。
随着苏州古城区状元府(潘世恩宅)、潘曾莹故居(探花府)等多处潘氏故居重修并对外开放,以及讲述潘家护鼎故事的苏剧《国鼎魂》公演并获国家文华奖,一直在苏州流传至今的“贵潘”家族传奇,引起越来越多人的兴趣。不仅是“贵潘”,对历史上曾经兴盛一时的大户人家的关注也越来越多。宏观来看,这是承平时代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忆,因为大户人家无论在经济、社会、文化发展中的影响力,还是流传下来的学术类、诗文类、生活类著述,更有成为人类遗产的江南私家园林、深宅庭院……都让人对自己先人的日常生活图景充满遐思和想象。值得注意的是,《贵潘》在讲述潘氏家族百年兴盛的主线故事时,不断会提到哪一支、哪一家因为人丁单薄而逐渐淡出了家族的视线,因为“多子多孙”是国人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而对大户人家的叙事,让当下以小家庭为主要结构的人们,不仅燃起了对早已远去的历史的好奇心,或许因阅读也弥补了些许已不可复制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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