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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一丈青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5638
半夏

  从性别构成论,梁山泊头领中只有三员女将。按照出场顺序,她们分别是:孙二娘、扈三娘、顾大嫂。当然,如果按名字上透露出的大二三排序,她们仿佛早就确定了落草梁山泊的因缘。一丈青扈三娘明陈洪绶水浒叶子

  如你所知,梁山英雄乃至《水浒传》中的许多人物,都有一个绰号作为他们区别性特征的招牌,这不妨视为市民社会发育之后表露乃至张扬个性的一个元素,并且也因《水浒传》的影响力而成为后世侠义类小说的一个挥之不去的标配,这应该是承袭绿林豪杰的惯习,从而担当文艺叙事中江湖的一个固定符号。

  与另两位女头领略有不同,扈三娘的绰号“一丈青”,听起来既不如“母大虫”“母夜叉”那样拥有咄咄逼人的豪横鄙陋,同时在意义的披露上也远不够显豁:究竟何谓一丈青?

  鉴于《水浒传》的深入人心和绰号的引人注意,前贤于此颇有用力。而《水浒传》的绰号中,起码在后人看来,颇不乏纠结不清的个案,于是围绕“一丈青”,也聚讼不已。

  作为度量衡单位,将一丈视为长度,几乎是释义的首选。不过,一丈的具体归属便存在不同可能。最简洁的说法是指身高。然而身材高大而至一丈,梁山头领中只有一位是明确的,那便是“险道神”郁保四。郁保四的身高看起来足以成为武功上的巨人,但实际上,说到头领们的功夫层级,他实在略显低下,而在梁山队伍的职能分配上,他却反而具有明确的分工定位:护持帅旗的旗手。旗手选择高大身材起码在仪仗意义上至今犹然,因为这便于扩大旗帜的能见度,操控方面也有相应的覆盖力。不过,即便是梁山英雄,如此身高也为仅见,绰号“摸着天”的杜迁,也未闻具体的身材尺寸,想来就是一个夸张的说法,一如《大宋宣和遗事》中杜千的“摸着云”,这在绰号里是常见的路径。

  不过,即便略略抹去绰号惯有的夸张成分,一丈或者近乎一丈尺度的高大身材,放到一位女性,尤其是落实到扈三娘身上,就显得不大合适。须知《水浒传》中的扈三娘,被“但见”描摹为:雾鬓云鬟娇女将,天然美貌海棠花;玉雪肌肤,芙蓉模样,有天然标格;眼溜秋波,万种妖娆堪摘;云云。这与对顾大嫂、孙二娘不免粗豪的容貌描摹,恰成跳差、烘托的效果,活脱就是梁山女将的颜值担当,而一枚大号的超尺寸女子,又如何配得上如上的种种描摹呢?

  尽管《水浒传》中没有提及,但扈三娘自然是身材高挑的,《陶庵梦忆》“及时雨”条述里中扮《水浒》祷雨,便有寻茁壮妇人、寻姣长妇人云云,前者近似顾大嫂,后者则无疑扈三娘。所谓姣长,自当是姣好维度内的修长,企及一丈即便近乎一丈,就突破了这个维度。

  需要说明的是,扈三娘的姣长从小说或曰文艺尤其是俗文艺的技法上,不免要与她后来婚配的丈夫“矮脚虎”王英形成对照,无论出身、容貌、身材还是武功,他俩都是习见搭配的反面。在男权社会里,习见搭配无疑相映成趣,反之则是滑稽可笑。《水浒传》中的喜剧成分略略寡淡,这种对照便有些语焉不详。燕青智扑擎天柱明刊容与堂本插图

  《新刊大宋宣和遗事》商务印书馆活字精印 1915 年版

  值得注意的是,元明杂剧中,他俩便已经作为夫妻面目捆绑出现,并且有论者注意到,他俩出现时,更多以绰号相称,譬如,“比及拿王矮虎,先缠住一丈青”(《绯衣梦》);“某乃王矮虎是也,这的是浑家一丈青”(《王矮虎大闹东平府》);“随定这越岭爬山王矮虎,则我是敢战官军一丈青”(《黑旋风仗义疏财》)。这种绰号相称在《水浒传》中也有类似呈现,书中涉及二人的段落,几乎都是这个模式,而以本名相称的地方,则是一般以为后来赓续的征王庆、田虎段落。

  回到“一丈”话题,将其安置于身高虽然在情理上令人狐疑,不过考虑到夸饰乃绰号之常见路径,于是它未尝不可以作为姑且的一解,只是《水浒传》中没有着意提及扈三娘的身高卓异,所以此解只好是聊备一说的姑且。

  其实,与《水浒传》关系密切的《金瓶梅》中,确乎有一位“一丈青”,便是来昭媳妇惠庆。有论者注意到,全书中提到这位家人媳妇,几乎全是直言“一丈青”,只有第七十八回中落实了她的名字,且仅此一例。这样的情况颇与《水浒传》中“一丈青”与王矮虎出现时不提本名相仿佛。有意味的是,《金瓶梅》与《水浒传》一样,书中并没有涉及这位“一丈青”身高的描述,于是以一丈青而喻身材高大,便没有了相关的支撑,越发像是一个臆测的推断。

  再看一丈之后的青字。青字当然可以譬喻春色,进而作容颜美丽解,这于扈三娘也是差可,尽管以一丈描摹春色显得有些不搭。不过落实到《金瓶梅》中,虽然大户人家的家人媳妇,不能全无颜值,不过有细心的论者,以西门庆未如淫来旺媳妇惠莲、来爵媳妇惠元那样,于惠庆有淫念淫行,于是判断“一丈青”长相一般。这自然是一种排除法路径,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够周详。

  在龚圣与《宋江三十六人赞》中,“浪子”燕青名下是“平康巷陌,豈知汝名。太行春色,有一丈青”。当然,燕青的名字便是青,与一丈青之青足以对位,只是如果以一丈譬喻太行春色,依然是不搭。

  不过,就后来《水浒传》文本透露出的意象,附着于燕青身上的青字,十分自然地指向更具震撼力的诠释:刺青。

  《水浒传》燕青出场:

  为见他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卢俊义叫一个高手匠人与他刺了这一身遍体花绣,却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若赛锦体,由你是谁,都输与他。不则一身好花绣,那人更兼吹的、弹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顶针续麻,无有不能,无有不会。亦是说的诸路乡谈,省的诸行百艺的市语。更且一身本事,无人比的。拿着一张川弩,只用三枝短箭,郊外落生,并不放空,箭到物落,晚间入城,少杀也有百十个虫蚁。若赛锦标社,那里利物管取都是他的。亦且此人百伶百俐,道头知尾。……北京城里人口顺,都叫他做浪子燕青。

  燕青作为《水浒传》中的翘楚人物,诸般本事如上所列,不过那一身遍体花绣,则是他的招牌,外观总是拥有最直截的表达力。所谓赛锦体,关涉宋时诸社名目。《都城纪胜》载:明写本《太和正音谱》

  杂剧则曰绯绿社,蹴球则曰齐云社,唱赚则曰遏云社,耍词则曰同文社,相扑则曰角抵社,清乐则曰清音社,射弩则曰锦标社,花绣则曰锦体社,使棒则曰英略社,小说则曰雄辩社,行院则曰翠锦社……

  赛锦体自是锦体社组织的花绣赛事,后面提到的赛锦标社,则是锦标社组织的射弩赛事。其实,既然是一身本事无人比的,燕青的本事当然不止于这两项,譬如第七十四回,他便智扑擎天柱,见出他在角抵社组织的相扑赛事中,大概率依然由你是谁都输与他。

  笔记记载,宋李质有才思,少不检,文其身,徽宗赐号锦体谪仙。可见锦体花绣在当时是个特异标识,梁山泊人物里“九纹龙花和尚”正如那位谪仙,将其落实在绰号上面。有意味的是,燕青的绰号并不如此,而叫作“浪子”。这固然可以理解为,他的本事花色实在太多,独独刺青反而不足以描摹他。

  浪子的称谓一如风流,有褒贬不同的取向,而更多指轻薄无行的游荡子弟。同是宋朝的李邦彦,史书上说他生得俊爽,美风姿,为文敏而工。善讴谑,能蹴鞠,每缀街市俚语为词曲,人争传之,自号李浪子。后拜少宰,唯阿顺趋谄,充位而已,都人目为浪子宰相。另一位宋人韩之纯,书上说他是轻薄不顾士行之人也,平日以浪子自名,喜嬉游娼家,好为淫媟之语。

  不过“浪”除了轻浮之义,还有真率不受羁束的意思,所以浪子也足以是风流英俊豪放不羁之人。王实甫《西厢记》里红娘点评张生写给莺莺的情书,便有忒聪明、忒敬思、忒风流、忒浪子之语。敬思的意思与风流差近。因而红娘这一串排比的“忒”,实在就是夸赞他倚马可待的才情。值得注意的是,李韩二人自号自名浪子,不乏炫耀,亦见出浪子意蕴取向的不同赋格。

  燕青正是风流英俊豪放不羁之人。前面之所以不烦抄撮那一段《水浒传》,正是要从中看出,北京城里都叫他作浪子,并没有什么贬义,甚至就是夸赞。实在说,他就是个不拘形迹随性为人的玩家顽主。

  如果将一丈青之青解释为刺青,其对位长度单位的一丈便可以说得通。《水浒传》中燕青这一身遍体花绣并未描述具体图案,不过按照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黥”字条下的描述,刺青的图案,可谓备众物形状,无怪清人程穆衡的《水浒传注略》以为,刺青成为时尚,盛于唐时。而刺青在身体上的分布,则不乏遍身图刺体无完肤者。“黥”字条中有一段值得注意:

  崔承宠,少从军,善击鞠,逗脱杖捷如胶焉。后为黔南观察使。少,遍身刺一蛇,始自右手,口张擘食两指,绕腕匝颈,龃龉在腹,拖股而尾及骭焉。对宾侣常衣覆其手,然酒酣辄袒而弩臂戟手,捉优伶辈曰:“蛇咬尔。”优伶等即大叫毁而为痛状,以此为戏乐。

  崔某身上这条刺青的蛇,从右手指尖沿着手腕而上,绕过脖颈,再到腹部,蛇尾直达小腿,如果细究其长度,当不短于一丈,所以有日本学者以为,这正是一丈青的原型。而青字则既可作刺青解,亦无妨作蛇乃至龙解。诚然,这不由人不想到,梁山头领史进,也是请高手匠人刺了一身花绣,肩臂胸膛总有九条青龙,满县人口顺,都叫他作九纹龙。

  在与《水浒传》关系深切的《大宋宣和遗事》中,燕青的绰号依旧是“浪子”,而作为绰号的“一丈青”,则归属于张横。又有海贼李横,随呼延灼投宋江,凑足三十六人数,尽管天书所列三十六将中,并无李横。

  从《酉阳杂俎》“黥”字条下所汇集的材料看,刺青者不乏恃勇力好斗者,譬如大宁坊力者张干,左右膊刺字极富挑衅:生不怕京兆尹,死不畏阎罗王。如此反社会意味的张扬,自然遭到了镇压。

  上所引崔承宠故事,其行伍出身则透露出另外的信息:唐五代藩镇一向有刺青的惯例,意在防范军士的逃亡,脸上刺字的军士如果逃亡,自然十分方便捕捉。追索起来,这样的刺字承袭的当是古代刑罚中墨黥的本意,使罪犯与普通人之间形成具有標识性的区隔,于后者具有警示作用,于前者则是耻辱符号。

  宋代于此依旧,招募军士径称“招刺”,即在招募合格者的脸部或手背等处刺字,标明军队番号和军人身份。庄绰《鸡肋编》记载:“张浚一军,择卒之少壮者,自臀而下,文刺至足,谓之花腿。京师旧日浮浪辈以此为夸。”类似情况也见于著名的“八字军”:河北西路招抚司都统制王彦,其部属面部皆刺“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字,以示抗金决心。

  所谓京师浮浪辈以此为夸,正与《酉阳杂俎》的记载呼应:“上都街肆恶少,率髡而肤札,备众物形状。时诸军张拳强劫,至有以蛇集酒家,捉羊脾击人者。今京兆薛公上言白,令里长潜捕约三千余人,悉杖煞,尸于市。”

  八字军的做法,则透露出意气激发的正面效应。即便是京师浮浪辈或曰上都街肆恶少,以及《酉阳杂俎》所记众例,都不妨是从耻辱符号所携带的另类进而化身好勇斗狠的招摇,以及武力威慑的自我期许。这样的蜕变,当然很容易成为江湖人士或曰绿林豪杰个人精神风貌的外化流露,于是刺青在这一群落,呈现出的是暴力美学的风采,同时也不乏与社会主流价值取向的悖反。从这个意义上说,指向刺青的绰号一丈青,似乎最富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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