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法兰西第二帝国到第三共和国,左拉生活在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他以一种史家的目光和敏感看待身处的世界,判断未来社会展趋势。其小说主题虽属于作者生活的年代,但其经典性在于人世间那些亘古不变的辩证性元素:强者与弱者永恒的生存斗争,衰落和上升的无尽循环,新与旧的持久对立,进步必然伴随淘汰,一方成功注定另一方失败。
《妇女乐园》(Au bonheur des dames)为左拉《卢贡-马卡尔家族》系列第十一部,发表于一八八三年,讲述巴黎一家百货商场在第二帝国时期的发展史。随着产业革命深入,机器的出现使小量低效的手工作坊过渡到大量快速的工业化生产。金融和银行系统的深刻变革使得前资本主义时代过渡至资本主义社会。伴随产业革命出现的还有商业革命,大商场和新型商业模式的横空出世开启了社会生活的新景象。
此时大型百货商场蓬勃兴起,巴黎的新商场层出不穷。一八五二年开出“乐蓬马歇”(le Bon Marché),一八五五年“卢浮百货”(les Grands Magasins du Louvre),一八六五年“春天百货”(le Printemps),一八六九年“莎玛丽丹”(la Samaritaine),等等。左拉笔下的“妇女乐园”便是以其中的“乐蓬马歇”和“卢浮百货”为原型而塑造的。在十九世纪进步和发展的潮流之下,作者多次将其比拟为一架巨型机器,发光、发热、熊熊燃烧:
这架机器始终在轰轰地响,依然很活跃,在最后一次的轰响里发射出它的蒸汽,同时店员们在折叠布料,会计在计算收款。透过湿淋淋青白色的玻璃,是一团繁星似的朦胧的亮光,全然像是一个混乱的厂房内景。在下降的雨水帐幕后面,这个隐隐约约、骚扰不定的幽灵,显出了一间巨大锅炉房子的景象,可以看见烧火人的黑影在锅炉的红光里来来去去。(《妇女乐园》,左拉著,侍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年,第21页;以下仅标页码)
一、百货商场的成功之道
周而复始的资本更新,吸引人潮的优惠价格,令人安心的明码标价,自由进入商场的原则等,如今习以为常的经营策略在当时都是闻所未闻的。首先一条,绝不能只盯住一件商品赚取暴利,而是规定货物合理的利润百分比,从销货的良好运转中谋利。“妇女乐园”以极低利润快速卖出买进,如此循环,加快经营速度。商场老板慕雷(小说男主人公)如是说:“我们不需要大批运转的资金。我们唯一的努力就是要非常迅速地把买进的货物卖出去,以便换取另外的货物,这样可以使资本得到多次的利润。用这种方式,极小的获利我们也能够满足。”
低价策略运用到极致甚至是亏本出售,但背后目的可不简单:利用一件商品造成所有商品都极其低价的假象—
在这样东西上我们损失几生丁,我是十分愿意的。以后呢?如果我们把所有女人都吸引了来,如果我们用小惠掌握住她们,让她们站在我们大堆的商品面前,受着诱惑,疯狂地购买,毫无计算地掏空了她们的钱包,这点损失又算得了什么呢!最要紧的,我的朋友,是要燃起她们的热火,这样就必须用一种商品骗住她们,轰动一个时期。以后,你可以卖别的货物像任何人家一样的贵,而她们仍然相信你家的东西卖得便宜。(第30页)
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这条黄金准则依旧被现代商家屡试不爽,大到各大电商争夺用户,小到手机应用推广,无不用低价或免费作诱饵,吸引最初那批敢吃螃蟹的顾客,待形成稳定客户群后再行收割。这种资本的不断流通发挥了新型商业不可抵抗的力量。不到四年,“妇女乐园”的营业数字竟增长到五倍:每年的收入从八百万到最新一次报表上的四千万。
第二条,明码标价和进出自由。透明的价格让人放下顾虑,同时暗示童叟无欺,且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和必要。退货制度则再向人的心理深入一步,打消了顾客最后一丝犹疑。橱窗展示和自由进入商场的原则更是联合起来织成一张诱惑之网,从前走进一家传统店铺是为了一个明确的购买目的,如今进入一家百货商场完全可以只是漫无目的地闲逛。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越是开放的空间,越能捕获猎物于无形。各种各样的商品聚集在一起,它们不再是一串简单的商品,而是一串意义,相互暗示,相互支持。顾客从这里移步那里,总能碰到料想之外的漂亮物件,于是冲动消费取代了计划消费。为了诱导消费者,经营者还会模仿杂乱,却在暗中想方设法打开指示性的道路。慕雷正是“真正革新派的一个陈列家,在陈列艺术里建树了野蛮和雄伟的一派”,“他喜欢把东西弄得凌乱,仿佛是偶然从拥挤不下的架子上掉下来的,他要它们闪耀出最炽热的色彩,互相辉映”。
另一个极具轰动效应的经营手段是广告,这是当代人最熟悉的媒介,若要追本溯源,则是属于十九世纪的商业发明。广告“将物品变成事件”,不断制造事件,不迭炮制热点,尤其喜爱挥霍和戏剧性的节日形象(商业和节日之间的暧昧纠缠或许开始得比我们意料更早)。每逢重大节庆,经营者总是不惜重金,采取一切可能的方式极尽宣传。左拉在作品中亦不吝笔墨,分别用三个章節来细致铺陈商场推出冬季新品、夏季新品和白色物品展销时的盛况。而广告发挥的煽动效果不可谓不大,以夏季时货倾销时的情况为例—
付给报纸的六万法郎广告,贴在墙壁上的一万张招贴,散布到寰球各地去的二十万本目录,在倾空了女人的钱包以后,给她们神经上留下了陶醉的震动;慕雷的各种创举,减低定价,退货,无休止构想出来的慷慨举动,依然在摇撼着她们。(第208页)
商场经理每年用在目录、广告和招贴上的经费达三十万法郎之多,炫目夸耀的宣传侵占了各个墙壁,各大报纸,一直到各家戏院的舞台幕布上(如今的影视植入广告也并非什么新鲜发明),攻势无孔不入,让人招架无力。种种经营策略合力之下,“妇女乐园”从最初一家只有五十万法郎资本、一面橱窗的小绸缎铺子,发展到小说开头拥有十九个营业部、四百多个雇员的大商店,至结尾发展为具备五十个营业部、三千多名职员,日营业额突破百万法郎的超级商场。
二、商业进化论:新旧之战
一边是大百货商场的明亮、宽敞、热烈、欣欣向荣,另一边是传统小店铺的昏暗、逼仄、冰冷、门可罗雀,辉煌与落寞判然有别。新型百货商场和旧式商店之间的这场战争具有某种达尔文主义色彩,因为关乎生存还是毁灭,只有胜者方可继续存在。其实究其源头,达尔文的进化论原本就是资本主义世界自由竞争的经济学在生物学上的推广。
两边首先打响的是价格战,然而小商店面临一种两难境地,如果它拒绝和大商场卖一个价,它就什么也卖不掉,如果它和大商场卖一个价,它就什么也赚不到。使用一件商品当诱饵的策略在“妇女乐园”可行,它永远不会因为亏本出售“巴黎幸福”丝绸而破产,因为商场具备“储备资金和一批可使收益保持平衡的主顾”,而在小商铺,往往只有一家供应商支持,也不能从别的货物上弥补损失,最终精疲力尽,“每天都从破产的斜坡上一点一点地滑下去”。小商家只能输掉这场价格战,因为背后的实力悬殊,一方面他们在银行没有强有力的信贷支撑,另一方面在供应商处也处于弱势:供应商不敢得罪货量庞大并且现款结付的大商家,得罪一家自己便要停工,于是只好以极低廉的价格将产品卖给大商家,然后再从广大小商家处把利润赚回来。
较之百货商场的财大气粗,小商店在广告投入和店面裝潢上显然也难望其项背。小商家无法斥巨资砸出声势浩大的广告效应,更不会如“妇女乐园”一样一直扩大店面,打造美轮美奂的内部购物环境。布拉是小说中到处可见的这类保守小商家的一个代表,他的店铺“那低矮的两层楼已经摇摇欲坠,屋顶的石板年久翘曲,店面上两个窗户满是裂缝,虫噬了一半的招牌上都是锈斑”。然而他像一位旧时代的史诗英雄,拒绝与“妇女乐园”合作,无论对方提出如何优厚的收购条件,概不妥协。在他的固执里汹涌的是一个小店主对于大商家肆意侵略的本能反抗。当他最终决意翻新店铺,推出新创意,则大势已去。或许,装修店铺的举动在某种意义上只是一种绝望的最后反击。
小商家因循守旧,害怕舆论,或单打独斗,或束手无策,只落得可怜的受害者形象。鲍兑家的百年老店—埃尔勃夫布店历经一代又一代,仍保持着古旧的气味,昏暗的光线,敞开的门“似乎通向一个潮湿阴暗的地窖”。这些过时的巴黎老店通常都只有很少的雇员,仅有一个也稀松平常,一些不可违背的古老规矩统治着这些老房子。鲍兑的保守落后显而易见,一贯表现在他人生的方方面面,以及他的商业哲学上:“这行的艺术不是在于卖得多,而是要卖得出价钱。”面对“妇女乐园”销售多样商品的革新举动,他气愤异常:“你们能理解这个吗?巴黎产品部!真的,这些人是不讲道理的,他们最后还要卖鱼哩……我要是在我的布匹生意上加上卖锅的一项,你认为怎么样呢?是吧?你会说我发疯啦!”对于家庭和女儿(日内威芙)的未来,他为能够延续古老的传统而自豪:
这是这个店家的家长制惯例。这家店的创办人阿利斯蒂·菲内把他的女儿黛西莱嫁给主任店员奥施柯诺;他—鲍兑,腰包里带着七个法郎来到米肖狄埃街,又娶了老奥施科诺的女儿伊丽莎白;他顺序地指望到生意好的时候,把日内威芙和这个店家转交给科龙邦。(第9页)
这是一种没有激变的慢性死亡,生意继续衰败,顾客一个接一个地不见了。代表旧式商业的人们在持续的灾难爆发中,带着一种疯狂的执着奔向无可避免的溃败。他们中的大多数习惯了传统,没有意识到要生存就必须接受变化和更新,要有更开放的精神,更具前瞻性的眼光。从字里行间,其实可见左拉内心对这些小店主满怀同情,只是小人物们看到的永远是个人化的微观时间,似水的流年波澜不惊,仿佛永恒绵延;而作家的理性看见的是宏观时间,是十九世纪科技更新、工业革命、文化重塑的时代大势,终将掀起如海啸般不可逆转的巨浪。
三、从大众消费到商品“拜物教”
商业繁荣背后,除了工业产品的增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交通运输的发展。一八五0年时总长为三千公里的铁路线,到一八七0年时达到了一万七千公里,至世纪末已经达到四万五千万公里,数十万节车厢在一万两千台机车头的拉动下轰鸣驰骋。铁路冲破了几千年来动物运输和人类步行的速度,但人类对速度的兴趣和追求早已产生。邮车、马车、驿车的速度一直在加快:波尔多和巴黎之间的旅程,在一七八八年时需要五天,在一八一四年需要三天半,到了一八四一年时只需要三十六小时了。这些车辆运载着大批货物,奔驰在法国的城市和乡村,而百货商场成了商业活动的聚散地。
交通发展不仅解决了货物运输的时间和成本问题,也使人员的快速迁移成为可能。《妇女乐园》开篇,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进站的火车,它带来无数像黛妮丝(小说女主人公)一样渴望在巴黎这个大城市寻找新生活的人。巴黎人口从一八五一年的未满一百三十万,快速增长到一八七0年围城前夕的近两百万,其中有四十万到五十万是从外省移入。
在这些移民中,有些是创新人才,他们雄心勃勃,或有钱或有能力,实际上第二帝国所有大商场创始人都是外省人,正如奥尔塔夫·慕雷。另一些人则作为劳动力的补充,进入巴黎的各行各业,包括新型百货业,“妇女乐园”的职员大多也是外省人。同时,居民数量的增长和财富的增加,也反映在顾客的购买潜力上,这种潜力正在不断发展。在少数豪门和贫苦大众之间,相对优裕的中产阶级成为大商场的目标客户群。机械化的逐步开展(例如缝纫机的出现),原料成本的降低,生产与消费效率的改善以及劳动力剥削率的提升,使得许多商品(尤其是衣服)的价格下跌。这使一些产品的消费群体扩充到下层中产阶级乃至于收入较多(或单身)的工人或职员。别忘了那些拥堵在“妇女乐园”门口围绕廉价小商品的小市民妇女、家庭主妇和佣人。人们对这些百货商场简直到了着魔的程度,商场在他们的生活中占据日益重要的位置。
大型百货商场想要进一步获得成功,就必须使奢侈品大众化。小说中,商业奇才慕雷在女性身上找到了突破口。他针对她们的需求,利用她们的欲望,发掘她们的狂热,让女人成为店里的皇后,为她们建造电梯、食堂,开辟阅览室、展览、儿童部。正如法文原著的小说标题“Au bonheur des dames”—这同时也是小说中商场的名字—所暗含的双关意味:一切为了女士们的幸福,而女士们同时也是商家的幸福(利益)源泉。
慕雷的创造带来了一种新信仰,那些教堂逐渐受到摇动,人迹稀少了,从此一些无心的灵魂,被他的大百货商场吸引住了。女人们到他的店里来消磨那些空闲的时光,度过她们从前在礼拜堂里所度过的打着寒噤和忧虑不安的那些时间:这是对消费的一种神经质的热情需要,这是对丈夫的一种抗争,这是超越了美的神圣性的肉体不断革新的礼拜。
左拉毫不讳言,大商场俨然一座“现代化的大礼拜堂”,购物消费成为一种新的宗教。作者自然主义笔触的描绘下,那些购物的女子或“嘴巴半张,出现漠然的微笑,神色紧张的脸向前凑,好像她们的整个生命都一股劲儿地冲诱惑奔去”,或“贪心得脸都发白了,面对这条悠悠的瀑布站立着,暗怀戒惧,怕被如此奢华的洪水捉了去,而又有不可抗拒的欲念要投身下去把自己毁灭掉”。她們极度奢华的欲望,在那些梦寐以求的衣着装饰上得以实现,这些物品让她们感到快乐,仿佛生存所需要的温暖空气一样。
然而消费又不仅仅是消费,女士们终日流连在这个迷人的地方,模糊了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之间的界限。毕竟十九世纪资产阶级妇女接近公共生活的限制依然很多,她们属于家庭内部空间,与充满刺激和热情的外部空间相隔绝,“被围堵在紧身胸衣和房子之中”。而百货商场像一个巨型万花筒将一切捕获,在这里购物消费成为女士们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一门新的生活艺术。这里有阅览室,有饮料和糕点,还有纸和笔,“她们像在自己家里,有些人整天消磨在这里,吃着点心写她们的信”。在这里,我们似乎隐约看到一百年后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所揭示的景象:商场用丰富的产品、完美的服务、出色的环境等多方面措施创造出永恒美好的气氛,商品的实用地位已升华为一种“氛围”游戏。
百货商场的商业策略为女性消费者构建出一种现代都市空间,当人们陶醉于商品的花花世界和都市的纷繁喧嚣时,“人役于物”的现代消费社会便与现代性之都一同诞生了。于一八五五年和一八六七年分别举办两次世界博览会的巴黎,诚如本雅明所言,成为“商品拜物教的朝圣之地”。世博会让商品的使用价值退到幕后,推崇商品的交换价值,它们成为一个学校,给排斥消费的大众灌输商品的交换价值观。进入现代社会,商业越来越与某种生活方式、风格以及社会阶层的身份联系在一起。与日俱增不断丰富的商品本身已成为一种景观,新型百货公司是景观的最佳展现处,身为时尚采购者与消费者的资产阶级女性在消费者文化以及商品景观的公众展示上扮演着关键角色。
百货商场成为十九世纪法国乃至欧洲资本主义发展、现代都市生活和资产阶级家庭日常生活的一种象征,也代表消费社会和时尚体系的兴起。因而大商场既是一重物质空间,亦是一重社会和文化空间。一个多世纪之后的今天,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大街上光芒四射的橱窗,依然是最基本的都市生活景观。
在作为百货商场经典升级版的商业综合体内,大小商店交融,现代节奏与昔日闲逛融会一处,舒适、美丽和效率结合在一起。在这里,仿佛最易捕获物质的幸福,仿佛只有物质提供的满足感和热切期盼感,才使日常生活的平庸得以延续。鲍德里亚早已批判:消费者通过消费创造了整个消费社会,却最终深陷消费社会而成为社会控制的木偶。现代人已被消费控制整个生活,迷失在景观中而失却生命的真实质感。更早的左拉已在《妇女乐园》中为我们呈现了一则消费社会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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