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学者塔拉·韦斯特弗(Tara Westover)的回忆录《受教》(Educated)自二○一八年出版后就在美国畅销书排行榜上高居不下。我本来准备去借读,但我参加的网上图书馆预借的长队已排在千人之外,热门程度非同一般。该书被《纽约时报》评为二○一八年十佳著作之一;作者也一举成名,入选二○一九年《时代周刊》最有影响力的百人之列,微软创始人比尔·盖茨还撰文为之介绍。韦斯特弗才三十二岁,她的成长经历为什么会在美国社会引起如此巨大的反响?我想,这是因为这部篇幅不大的回忆录,内容却不简单。读者可以从中读出许多不同层次的含义,进而激发自己的思考。
现代灰姑娘
塔拉一九八六年出生在美国爱达荷州山区的一个普通人家。小时候没有受过正式的中小学教育,仅在家里跟着母亲和哥哥姐姐們学会了读书认字。十六岁时,在上过大学的三哥的提议和帮助下,塔拉自学数月后,参加了两次ACT考试(一种用于申请美国大学的标准考试),终于以不错的分数于二○○四年被犹他州名校杨百翰大学(Brigham Young University)录取。大三时,她还获得了去英国剑桥大学访问的机会。塔拉以优异成绩从杨百翰大学毕业后,拿到了比尔·盖茨奖学金,返回剑桥大学读研究生,中间又找到机会去了哈佛大学进修。二○一四年,塔拉获得了剑桥大学历史学博士学位。
这份成绩单金光闪闪,是塔拉成长时期最重要的成就;但这本书引人入胜之处并不在此,而是塔拉非同寻常的身世和她寻求教育的独特途径。
跟爱达荷州山区的绝大多数家庭一样,塔拉一家也信奉摩门教。笃信神之外,父亲毫不信任政府,而且对之产生越来越严重的敌对情绪。为避免被政府“洗脑”,韦斯特弗家已入学的大孩子们全部退学,小的则根本没进过校门。所有的孩子都是在家里出生的,塔拉是七个孩子中的老幺,九岁前连出生证明都没有办过。
一家人的主要收入来自帮人修建简单的房屋以及回收旧车金属材料。父亲就是工头,孩子们到了一定年龄以后会被父亲“雇佣”,每天在废车堆里或者建筑工地上干活。母亲当接生婆,并在家里制作各种传统的保健、治病及疗伤所需的草药和香料油。
说到疗伤,因为工作的危险性以及父亲骨子里的无知无畏、肆意妄为,一家人几乎伤病不断。重大车祸就有好几起,工伤事故更是层出不穷:烧伤、砸伤、摔伤、被机器切伤,不一而足。但在这个家里,不仅学校不许去,医院更是禁区,大大小小的伤病一律由母亲负责“治疗”。
既要为迎接末日降临“备战备荒”,挖地壕储藏食品汽油,又要随时准备反抗想象中的政府“干涉内政”,比如来家里强迫孩子们去上学,还要对付各种意外事故,塔拉一家似乎始终处在战备状态,读者每翻一页都胆战心惊的。
父亲从信仰和思想上控制着整个家庭,他的行为是那种典型的父权霸道,在家里说一不二。在这样的传统家庭里,男孩也有更大的权力,青春期的女孩子则如小偷一般,需要严加管制。这就给了二哥可乘之机。因为年龄和其他因素,塔拉与这个哥哥生活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交往最密切。二哥聪明能干,但有反社会人格,暴烈易怒,并乐于操纵他人。他一方面对塔拉非常关爱,教她骑马,陪她参加镇里的演出,和她搭伴看电影,甚至一起跑过长途运输;另一方面,他稍不如意就会对妹妹恶言相讥,施以体罚,甚至有虐待行为。父母对此似乎并无察觉或视而不见。塔拉成长过程中最大的挑战就是如何对付并最终摆脱父兄的控制,如何解读家人的爱与伤害纠缠在一起的复杂信息。
教育的意义
因此,这本书并不是简单的成功学。进校前,塔拉寻求教育的初衷是学一门有用的知识。三哥是她的榜样。在塔拉眼里,三哥不顾父亲的反对,独自走出家门上了大学。毕业后又跑到别的州获得了工程博士学位,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安居下来。进大学时,塔拉因为自己颇有歌唱天赋,于是选择去学音乐,但一进校就迷失了,因为自己的无知和与他人的格格不入而感到自卑;因为找不到追求的目标而困惑。最终,在经历各种挣扎之后,塔拉发现教育的最大收获是认识到人的切身经历的局限、认知的局限,每个人的主要思想来源似乎都是“他人”操纵的结果。
对塔拉而言,长大过程中的这个“他人”就是父亲:她从小到大形成的世界观和行为都是被父亲影响和控制的。认识到这一点后,塔拉开始应用学到的新知识和理念来重新理解自己的一生。与此平行,她选择的课题是研究历史学家,她想搞清楚不同的历史学家如何研究同样的史实,又如何得出不同的结论。这样“带着问题”做科研,塔拉的论文得以独创一格、出类拔萃;她个人也渐行渐远,慢慢走出了父亲和家庭的阴影。
回忆录开篇引用美国哲学家约翰·杜威(John Dewey)的话说:“我相信,最终必须把教育视为持续的经验重建;教育的过程和目标是一回事。”这正是书名的含义。这样的“教育”显然完全不同于掌握一门技艺,成为某个学科的专家;这种“经验重建”是一个重新认识过去,不断更新自我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说,年轻的塔拉仍然“在路上”,《受教》是她的人生第一站。
他人的生活
塔拉准备ACT时,曾央求父亲教她解几何题:
他严厉地盯着我,眼光转而柔和。他把纸转过来,注视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涂画,数字、圆圈,还有长长的弧线,弧线再对折回来。他的解答跟我教科书里的毫无共同之处,我见所未见。他的小胡子抽搐了一下,他咕噜了一句。然后,他停下笔,抬起头来,给出了正确答案。
我问他是怎么解出来的。“我不知道怎么解题,”他说,把纸递给我,“我只知道这就是答案。”
如果人生是一道数学题的话,这一段就是塔拉父亲一生以及他们一家的写照。现代人的生活越来越科学化规范化了,就跟每道题有标准答案一样:出生要办出生证明,到一定年龄要上学,毕业后要找工作,病了去医院,出国办护照……一切都按部就班,顺理成章。塔拉的父亲偏偏不接受这样的安排,而非要过一种更原始自发,当然也更困难的生活。值得一提的是,像塔拉父亲这样的人,在美国远非个例,而代表着一种亚文化。这个国家表面上最先进最发达,但在其广阔的内陆地区始终存在着这么一股生生不息、因循守旧的力量。
对此嗤之以鼻很容易,但不必匆忙作道德判断,读者也可以退一步,借助塔拉生动的描述,从文字上近距离地体验一下,“受教”一番:哦,原来还可以这样过日子!甚至不乏趣味。塔拉跟二哥一起跑过一次长途运输。路上的长途司机之间有无线电联系,随时互报路况,或聊天解闷。于是二哥跟另一个司機一起上演了下面这幕大卡车戏谑豪华车的场面:
那辆法拉利出现时,在我们反光镜里叠加成列,肖恩换到高速挡,发动机转动起来,追上了肯沃斯的卡车,这样一来,两辆五十英尺长的拖车变成了并行,把两条车道堵死。法拉利按喇叭,来回换道,刹车,再按喇叭。
这个世界其实很大、很包容,生活选择未必那么黑白分明、优劣立现。原则上更理性优化的选择也未必能保证生活更幸福充实。事实上,颇具讽刺意义的是,塔拉的最大挣扎恰恰缘于她无法用自己全新的认知去否定父亲的观念和生活。就在塔拉获得了世界认可的同时,她的事故也使偏执落后的父母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不仅儿孙满堂,还成为邻里敬畏的偶像;即使按世俗的标准,他们的“成就”也令人侧目:七个孩子里竟然出了三个博士。
塔拉父亲选择了远离现代的生活,塔拉选择了逃离家庭,摆脱原始生态。可以说,两者都需要相当的勇气。但父亲的勇气是先验的:他自信自大、真理在握。这个毋庸多话。而塔拉的勇气则来自困惑和自我怀疑,因而有了走出去的冲动。她必须探索未知,才能解放自己。当塔拉向父母揭露二哥多年的欺辱,以寻求公道时,父母为了保护家庭,竟然完全站在哥哥一边,进而质疑她的记忆、心理健康和诚实,甚至先以赶出家门相逼,再以“温暖的大家庭”相诱,一再强迫她接受他们的“事实真相”和说法(这种手段有个专门的英文词“gaslighting”[点煤气灯])。是坚持还是妥协?塔拉陷入了又一轮的困惑:对自己的主观体验和记忆的质疑。
主观性也确实是此书,甚至回忆录这种写作体裁的最大局限。《受教》的叙事完全是塔拉个人的视角,凭借小时候的日记和记忆所写就的,因此偏见和谬误在所难免;以至于最支持她的三哥,也在亚马逊网站留下长帖,试图澄清书里一些跟自己有关的误解。比如他当年上大学,并不是因为反抗父亲,反而是受父亲督促的。家务事孰是孰非,孰真孰假,旁人就更难以判断了,虽然我个人接受塔拉故事整体的真实性。
塔拉的求知之旅才刚刚起步,她的人生难题尚无完美的答案,相信很多读者都在期待《受教》的下一个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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