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阳明心学大热,王阳明的各种文集整理也纷至层出,相较之下,作为明代心学奠基者陈献章,则相对受冷落。陈献章(1428-1500),字公甫,别号石斋,广东新会县白沙村(今属江门市蓬江区)人,世称白沙先生,因此称其开创的心学流派为白沙心学,又因白沙村濒临西江入海口之江门,亦称江门心学。明代大儒黄宗羲说,“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至阳明而后大”,因与王阳明一同配享孔庙(有明一代共四人);二人的学说影响在当时也相埒,所谓“天下学说半阳明半陈湛(湛若水,白沙心学主要传人)”。但是,当下受关注研究的状况相去悬隔,尤其是至今尚无一本完善的陈献章全集,实在令人遗憾。
有鉴于此,一九九八年,陈永正先生在辗转获得全本藏于台湾“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的明弘治九年吴廷举刊本《白沙先生诗近稿》的复印件后,“不禁狂喜”,以其为白沙先生晚年手定本,也是传世最早的白沙诗集;而前此一直无人关注,不少研究陈白沙的学者甚至不知道有此本存在,仅湖南省图书馆有一残本。陈先生随即复印分赠有关研究者,希望有助于“重编较为准确翔实的白沙年谱”,更希望有一部完善的陈白沙全集早日问世。后来,黎业明教授编撰的《陈献章年谱》于二○一五年出版,陈先生即感“已了却心愿”;而黎教授编校整理的《陈献章全集》也于日前面世,相信陈永正先生更会备感欣慰,咨嗟赞叹。
黎业明教授早年求学于北京大学哲学系,本科毕业后,又师从汤一介先生,获哲学硕士学位,后来又在中山大学师从冯达文先生,获博士学位。现为深圳大学哲学系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哲学史、明代思想史研究,特别重视文献整理,确保论从史出,杜绝空疏之弊。其于明代思想家,尤其是明代心学的两位宗师陈献章与王阳明的研究及文献整理,可谓一枝两花,各竞其妍。而于陈湛之学(陈献章与他的弟子湛若水一起开创了“陈湛之学”)的研究与整理创获尤大,先后整理出版了《陈献章年谱》《湛若水年谱》《陈建著作二种》《张诩集》等;为求会通,也整理出版过清人张烈的《王学质疑》和日人佐藤一斋的《传习录栏外书》,并发表了《〈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点校指瑕》一文,纠谬三百余处,可见其用力之大。其相关研究成果,则集中见于《明儒思想与文献论集》。这些,都可视为整理《陈献章全集》的重要准备和水准保障。在二○一八年的纪念陈献章诞辰五百九十周年研讨会上,学术主持杨海文教授说,当今对陈献章研究最精深的,非黎业明教授莫属。于是《陈献章全集》的水准,也就值得信赖了。
当下,学科以及学者的研究越分越细,不仅文史哲分途,文献与研究也常歧为二,研究者或因文献不熟流于游谈无根,文献整理者或因义理不明胡标乱点。此前,《白沙集》最完善的本子,当属孙通海先生点校的中华书局版《陈献章集》(1987年7月初版,1993年12月重印,2008年7月挖改、修订并重印),无论从录诗的数量还是校勘的质量,都远胜其他刊本。但《白沙集》一些重要的版本,如明弘治九年吴廷举刊本《白沙先生诗近稿》、万历元年何子明刊本《白沙子全集》、万历三十二年许钦赋刊本《白沙先生全集》、万历十一年刊刻《白沙先生文编》、万历十二年袁奎刻本《白沙先生遗诗补集》(简称“遗诗补集”)等,孙通海都未能觅得。列目参校的天启元年王安舜刊本,据孙启华博士考证,也实未见用。而且由于不太注重高简等人刊刻的《白沙子》、四库全书本的《陈白沙集》以及其他刻本的校勘价值,致使某些重要的差异与错漏未能校出。如孙本第三百五十二页《南归寄乡旧》有句云:“山童呼犬出,狂走信诸孙。”其中“信”字,四库全书本《白沙集》作“狺”。狺,犬吠也。应以作“狺”为是。在标点方面,由于孙先生对一些经典文献不太熟悉、对一些地名不了解以及对部分段落的文义不理解等原因,亦時有错误。如孙本第六十四页《书孔高州平贼诗卷后》:“吾意副使之贤劳,谦而不伐……”“劳谦”为一词,见《周易》“谦卦”九三。此处句读应作:“吾意副使之贤,劳谦而不伐……”又附录第八百三十四页《编次陈白沙先生年谱卷二》“寻改师宗州”,师宗,地名,在云南。此处句读应标作“寻改师宗州”。而因义理不明点断有误者,则可以第五十八页《仁术论》一则为代表:“夫人情之欲在于生,圣人即与之生;人情之恶在于死,圣人不与之死,恶众人之所恶也。圣人即迸除裔夷,恶难施也。”此处句读宜作:“夫人情之欲在于生,圣人即与之生;人情之恶在于死,圣人不与之死。恶,众人之所恶也,圣人即迸除裔夷,恶难施也。”
凡此,黎业明教授的《陈献章全集》相较于《陈献章集》,多有所改正、改进。在标点断句方面,《陈献章全集》后出转精,更为准确。在校勘方面,《陈献章全集》除根据校本加以校勘之外,还根据其他资料来补其阙文、校其异文,或根据其他资料改正其错误。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陈献章全集》在校勘中比较注重对白沙遗存墨迹的利用。例如,《处士容君墓志铭》云,“处士姓容氏,名某,字某”,《陈献章全集》加校勘记云,“‘名某,字某,碑刻作‘名恪,字允敬”(上册,第130页)。又如《游心楼为丁县尹作》云,“乾坤一点龙门意,分付当年尹彦明”,《陈献章全集》加校勘记云,“‘尹彦明,原作‘尹彦诚,据林齐本、高简本、萧世延本、白沙文编、何熊祥本、黄之正本改。此时墨迹尚存,墨迹亦作‘尹彦明”(中册,第573页)。此外,《陈献章全集》对于白沙诗文集中的一些颇为重要的问题,通过考证,加以辨正。例如,《襄阳府先圣庙记》云“侯名绅,字廷章,沅之宜春人”,其中“沅”(亦有版本作“阮”)字,《陈献章全集》根据《明一统志》将其改正为袁州之“袁”(上册,第67页)。又如《李子高墓志铭》云,“八世祖文溪先生忠简公讳昴英,英宗龙图阁待制、尚书、吏部侍郎”,其中“英宗”有误,《陈献章全集》将其考定并改正为“理宗”(上册,第124页)。再如,对于所谓白沙“与林时矩”的数封书信,《陈献章全集》根据胡居仁书信、白沙文编等资料,将其考定为“与何时矩”(上册,第331页)。由此,可见《陈献章全集》校勘精审、缜密之一斑。
在诗文补遗方面,孙本《陈献章集》根据其他版本、其他书籍,补录了各体诗四十九首、赋一首、题跋二首、书信五十一首,其实这只是白沙所佚诗文的很少一部分。而在附录白沙传记资料编选方面,像白沙高足东莞林光所撰《明故翰林院检讨白沙陈先生墓碣铭》(载《南川冰蘖全集》卷六)等都未辑出,实在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遗漏。《陈献章全集》较《陈献章集》,多辑录出集外诗文三百九十余篇(首),其中文三十余篇(序二篇、记一篇、论五篇、说一篇、题跋二篇、杂著一篇、语录四组、墓志铭一篇、祭文三篇、书信十首、赋一篇),诗三百六十余首(四言诗一首、五言古诗十六首、七言古诗四首、五言律诗五十二首、七言律诗一百六十六首、五言绝句十三首、六言诗三首、七言绝句一百一十二首),数量更富;而在附录白沙传记资料方面,《陈献章全集》不仅辑录了林光所撰《明故翰林院检讨白沙陈先生墓碣铭》,而且在辑录张诩撰白沙先生行状时,收入了徐纮《皇明名臣琬琰后录》中的《翰林检讨白沙陈先生行状》,其所选录更完备,辑录更佳。
如此巨量的纠谬和辑佚,自是此番整理的大成功,更可谓是陈白沙研究的一个新起点。而其所以能够如此,一方面是在版本收集方面“竭泽而渔”,另一方面是对中国哲学史尤其是明代思想史的广泛而深入的研究,对各种方志和时人文集的稔熟。《陈献章全集》编校的成功,有赖于研究的深入和对义理的精熟。而于义理之探索,我们可从黎业明先生《王阳明何以不愿多提陈白沙—从湛若水与王阳明关系的角度考察》一文窥见典型。这是一个聚讼纷纭的话题。自万历十一年唐伯元编次《白沙先生文编》在评语中批评王阳明不语及白沙,再经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大表疑惑,此案几不可解;今人虽屡有索解者,包括罗香林等大方之家,然俱不能切中肯綮,以其对王学和陈湛之学均无全面深入的考察,也未能全面深入占有材料之故。而黎業明教授正是在全面占有材料和深入研究理解的基础上,从王阳明与湛若水的交谊视角切入,深刻而雄辩地揭示了王阳明从早期的“崇孚于白沙”,逐渐过渡到绝口不提白沙,乃是与湛若水学术分歧益渐加大的结果。(《明儒思想与文献论集》,第157-180页)
其实,一个优秀的编校本,宜在前言中对全编的主旨有深入浅出的全面准确的介绍,正有赖于义理的精深探求,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其实并不多,从《陈献章全集》前言看,黎业明教授堪称这方面的佼佼者。近年来笔者遍阅相关研究著述,于陈献章的学说特质,说得明白简洁的甚少,而黎业明先生在前言中的短短一段,既揭示其学说演进形成之迹,更标明其特色及影响,相信普通读者看了,也会恍然会心。
四十岁之前,陈献章思想与朱子比较接近,理学色彩颇为浓厚,可从其成名及存世第一首诗《和杨龟山今日不再得韵》见出;四十岁之后,其理学色彩渐渐淡化,心学倾向日益明显,可概括为“自然”“自得”“静坐”数端。所谓自然,乃指“鸢飞鱼跃之机”“生生化化之妙”,亦即天道之流行,所指乃不事造作、不加雕琢、不见安排之境界。所谓自得,就是“不累于外,不累于耳目,不累于一切,鸢飞鱼跃,其机在我”(《赠彭惠安别言》)。以处世行事言之,指不为外在事物所移;以为学求道言之,指不迷信经典、不轻信古人、不偏信他人、不人云亦云,其云,“六经,夫子之书也,学者徒诵其言而忘味,六经一糟粕耳,犹未免于玩物丧志。今是编也,采诸儒行事之迹与其论著之言,学者苟不但求之书而求诸吾心,察于动静有无之机,致养其在我者而勿以闻见乱之,去耳目支离之用,全虚圆不测之神,一开卷尽得之矣。非得之书也,得自我者也。盖‘以我而观书,随处得益;以书博我,则释卷而茫然”。(《道学传序》)而所谓静坐,作为其为学之方、教人之法,乃使人身心得到调适,达到心境之虚明,以“养出个端倪来”,以“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最终使此心与此理有“凑泊吻合处”,进而臻至“心理合一”境界。至此心学即底于成,白沙云,“为学当求诸心,必得所谓虚明静一者为之主,徐取古人紧要文字读之,庶能有所契合,不为影响依附以陷于徇外自欺之弊,此心学法门也”。(《书自题大塘书屋诗后》)由此,可见其思想承上启下之特色,上承孔孟周程之旨(并融摄佛道,尤其是禅宗、庄子),下启甘泉阳明之学,其历史地位也就昭然若揭。
前言如纲,大纲既明,那编校之目,自然灿若披锦。“《陈献章集》理应有个更可信的校定本”,陈永正先生的这个愿望,随着黎业明教授编校的《陈献章全集》的出版,应该说得到了基本的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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