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山”
刘荒田的“人生三山”:台山、旧金山、佛山。让人念及苏东坡:“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一九四八年生于台山,一九八○年移居旧金山,退休后定居佛山,这是刘荒田人生足迹的重点。我对刘荒田的“心史”一读再读,觉得他的文化情怀之中,万里家山始终入梦。尽管跋过千山,涉过万水,刘荒田的内心深处总不忘中国读书人的传统抱负,想用中文一展感时忧国的胸襟。
刘荒田的家乡在台山。台山是著名侨乡,自来有“出洋”的传统。对祖屋,他在《梦回荒田》中有形象的描述:厅堂上方,是阁楼,阁楼上有神龛,高约八尺,阔一丈多。说是神龛,笼统了点,它还供着列祖列宗的牌位,龛旁的对联是:“宝鼎呈祥香结彩,银台报喜烛生花。”匾额是“彭城堂”的阳刻,这该是刘姓人家的原乡。等他到了美国,家里也有神龛,但小得多。他说:“要正本清源,所谓宗族血脉,所谓慎终追远,无论顾及象征的意义,还是着眼于实际氛围,老屋的一个才算正宗。”刘荒田全家移民美国时,按照台山的乡间俗例,有一条忌讳就是“忌晨光”—离开家门时不能看到太阳。于是,在子夜时分打开坤甸木做的大门,静悄悄地上路。“背后,是碉楼黑魆魆的影子。它如此稳重,自此成为游子乡梦里的靠山。”
刘荒田在美国生活了大半辈子,虽然入乡随俗,但生活还是很“中国”。他写《纽约闻笛》,所见的是纽约街景,也不禁浮想联翩:“我和笛子有过可以和初恋比拟的情分。三十多年前,在初恋之前很久很久,还在上高中时,就为它如痴如狂过。张岱断言:‘人无嗜不可交,以其无真气也。说来惭愧,我基本上就是这等‘无嗜的人物。迄今为止,除了读书写作二事外,什么嗜好都没法维持过一年,茶、烟、琴、画、乒乓球、羽毛球、卡拉OK,都似乎喜欢过,又尽是乡人所讥笑的‘鸡屎一阵热。”看他描寫在美国的生活,所见所闻的确丰富,而自己除了上班,所爱不外“读书写作二事”。美利坚那些丰富多姿的生活方式,似乎没有将他“改造”成功。
因此,刘荒田退休后选择定居佛山,便是合情合理之举。且听他自道:“自从儿女自立,在这个第二故乡栖迟了二十多个寒暑后,越来越强烈的愿望就是:换一个活法。前半生‘为别人活,往后该‘为自己活—做平生要做而没工夫做没条件做的事,读平生未读之书,见平生未领略过的自然与人文的风景。‘为自己活的基地,我定在故国,我虽然已经放弃了国籍,但没有也不可能失去对她的依恋,在汉字里安身立命的人,最终要回到汉字的国度去,一如落叶归于泥土,是没有折衷余地的宿命。”
归于佛山,这是刘荒田一个很有意味的选择。据他说:首选是广州的近郊,其次是和亲人住处较近的中等城市,图个互相照应。如今“广佛同城”,刘荒田也常常坐地铁来广州,没想到在他的笔下,“地铁是经过浓缩的浮世绘”,可以看见世相的种种。在写于二○一三年的《礼赞世俗》中,他经过观察,发现有十数位青年才俊在广佛线地铁中“慢腾腾”“多淡定”,因而发了一番感慨:“我就此反省:几乎入了膏肓的‘赶病,是从国外带回的。赶成‘集体无意识的,当数纽约人,在曼哈顿区的地铁站里头,无论性别年龄,都没有慢腾腾如宠物店的乌龟的,过道上来来去去地刮的,都是人带起的风。赶得最豪迈的,则是旧金山唐人街巴士站前的老人,怕赶不上,怕没座位,车一靠站,就不自量力,忘却自量力,死命冲刺,摔伤在所不惜。别小看该慢就慢的人生智慧,这群青年人,宁当不为潮流左右的异类,在一代代以‘随大流为第一要务的国人中间,实在难得。”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刘荒田亲历中美风情后,回首平生功业,情不自禁地用古朴凝练的中文写来。“三山”中的人生况味,如同陈年老酒。
华洋交汇的众生相
在《你的岁月,我的故事》一书中,他自序:“一九八○年我移居美国旧金山,三十二年过去,该有的差不多都有了,包括白发、白内障、退休金、孙儿女。其中,最大的收获就是:看了无数人。”这本书是记人散文,记录了华洋交汇的众生相。
刘荒田说:“最过瘾,莫如看人;最艰难,莫如看人。”他所看到的旧金山“人”的世界,对中国读者而言,充满了新鲜感。他却在书中的开篇《旧金山人海》感慨:“旧金山是天下闻名的旅游城市,每年游客上千万,但本市居民才七十多万。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如果依然以‘人生地疏自命,便失诸矫情。然而,我一直为这样的事实纳闷:在街上难得碰上熟人。没有熟人的地方,多拥挤也是鲁迅所慨叹的‘无物之阵。”苏东坡诗云:“万人如海一身藏”,莫非便是现代都市的写照?
有人喜欢将小说与散文两种文体区别对待,事实上,一些文章大家心中并没有这种楚河汉界。比如,汪曾祺的小说中,常有散文化的色彩,而他的用散文讲故事的能力往往高于一般小说家。刘荒田也有很强的讲故事能力,有些散文,当作小说看,相当精彩。这本书中的《老妇不还乡》一文,就像一篇动人的短篇小说。第一辑《“鸡尾酒”族群》与第二辑《“香蕉人”派对》中讲述的那些故事,便是妙趣横生的小说题材。
其中几篇充满“美国风情”的人生故事,更是引人入胜。刘荒田写一个擦皮鞋的百万富翁:一辈子没别的嗜好,就爱看赛马,下个注。有一回,他在赛马场里头的快餐厅,认识了黑人姑娘辛蒂,两人都迷上赛马,每个周末都约了在赛马场见面,算是志同道合。不久,两人结了婚,日子紧巴巴的,假日唯一的消遣,还是进马场。要是没钱下注,就伸长脖子看赛马,把嗓子喊哑了,回家才睡得安稳。四年多后,辛蒂的祖父逝世,名下七百万元的动产和不动产,辛蒂是唯一的继承人。两口子吓呆了:“这么多钱,怎么办?”此后整年旅行,看赛马。慢慢地觉得,整年这么颠来跑去,没什么意思。辛蒂偷偷地和一个骑士好上,抛弃老公,留给他两处房产、一个牧场和存有四十万块钱的银行账户。如今这位单身汉算是百万富翁,开个小摊子,能不能赚钱,并不在乎,拿来打发日子罢了。他对刘荒田发出这番感慨:“老兄,别以为我说风凉话。就拿下注来说,没钱时,下一百块一注,赢了也好,输了也好,心都跳得厉害啊!一百块,干一天活才挣得来呢,能不当回事吗?有钱了,进一次马场,输上十万块,心却麻木,在银行账户里划来拨去的数字,仿佛不是自己的。人活着,没有那份实实在在的感觉,就像踩在云端,老发慌,天知道慌什么?钱一旦和生活脱去真实的关系,日子成了过眼烟云,婚姻也没了实在内容。……钱,能把日历上和心灵上的所有空隙填满吗?”这番议论,似乎不只是美国社会所特有的了。刘荒田听后也有所感:“单就那番议论而言,它比时下流行、以钱为生命意义之总和的论调,如果不算智慧,至少也够怪诞,足以倾倒我这毫不超脱的打工仔。”
刘荒田讲述的故事,有些“小人物”名不见经传,生活却经历起伏跌宕,感情一波三折。在悲欢离合的背后,可见刘荒田抱着悲悯之心去观察和思考。而他写自己的亲人,更是充满着温情。他父亲的经历,可以说是一代台山人的缩影,见证了中国数十年风云变幻。刘荒田写道:“父亲的生命力少有人能比肩,我出国前,在乡村当知青和在小学当民办教师,前后七年,和父亲相处最多是这一段。我家人口多,没有侨汇,但在农民普遍的极度贫困中,成为独一无二的小康之家,全靠父亲的脑筋和力气。这辈子没见过比父亲更勤劳的男人,他每月休息四天,回到家,第一桩事是把走后门买来的大片猪脂肪,放在锅里煎煮,加水加盐是窍门,好榨出尽可能多的油。这就是没油供应的年代唯一的食油。然后,他干遍所有副业—帮开缝纫小店的母亲,裁剪和缝制接来的衣服,他在家,脚踏缝纫机就难得停下。和儿女们一起打防洪草包,以每只两毛六分的价格卖给镇上的收购站。和弟弟编土产店订购的竹帽。上自留地浇菜,采猪草,做饭。他擅长一边干活一边聊天,手不会被语言耽搁一秒钟。”
刘荒田敬佩散文大家王鼎钧。他的文风,也颇得王鼎钧之真传。我相信,多年来刘荒田一定是对王鼎钧的境界“心向往之”,不断地在文字上追求简朴而典雅的风格。熟读刘荒田和王鼎钧的文章,又会发现:刘荒田更简朴,富有田野气,王鼎钧更典雅,深含书卷气。这也许跟两人不同的人生经历息息相关。而文字之上的“知人论世”,则是两位散文家共同的追求,笔下的人事虽然千姿百态,贯穿的却都是悲天悯人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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