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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工业化”的工业建筑设计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3039
王大鹏

  一、缘起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快速发展,我们越来越多的人享受着城市带来的舒适与便利,但是也面临着诸如雾霾、内涝、垃圾、拥堵等城市问题。前些年全国针对垃圾要不要焚烧进行了大讨论,正反两方的观点针锋相对,各有其理。然而随着城市人口的急剧增长,产生了大量的垃圾,加上我们对垃圾的分类和精细化再利用一时难以落实,城市的垃圾填埋场空间日益紧张(垃圾填埋对土壤和地下水的污染也难以避免),大量的垃圾在市郊堆积如山,垃圾要不要焚烧似乎已不是问题,如何焚烧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近几年不少城市纷纷建起了垃圾焚烧发电厂,在建造过程中也引发了不少冲突与纠纷,因为不少人认为垃圾发电厂烟囱的排放物会致癌,这导致垃圾发电厂成了公众和媒体关注的焦点。如何“去工业化”成了不少垃圾发电厂方案设计面临的挑战。笔者工作十多年,一直从事民用建筑设计,近几年跨界主持设计了十余座垃圾发电厂的建筑方案,虽然对工业建筑尤其是垃圾发电厂这个新兴行业认识也许不算全面和深刻,但是一路走来还是颇有感触。

  二、限制中的自由

  杭州九峰垃圾发电厂位于一片山坳,在群山环绕中,发电厂的用地显得极为刺眼—这里是一座废弃的采石场,裸露的岩石在茂密植被的反衬下如同大地的伤口,如何在满足发电厂自身功能外,对这个伤口予以缝合和慰平是设计需要直面的问题。方案设计通过对发电厂功能体块的高低组合,将管理办公、参观教育等功能整合在一起形成主厂房的“基座”,主厂房立面采用挺拔的竖线条与水平舒展的空中绿化相交织,消解了发电厂巨大的体积感。层层退台的员工宿舍和食堂,山坡梯田式的垂直绿化,将发电工艺必需的冷却水组织成景观水池,使得最终的发电厂建筑与群山一起呈現出“层峦叠嶂”的意境。本以为这个发电厂设计仅仅是一次邂逅,没有想到在随后的两三年内竟然先后设计了十多个不同地方的垃圾发电厂。

  寒冬腊月的华北平原显得空旷而寂辽,田间的麦苗早已枯黄蛰伏,远处隐隐可见树木村舍,近处高耸的烟囱浓烟滚滚。一个近两百亩、深十多米的大坑赫然呈现在眼底。这个砖瓦厂烧了好多年,关停后这块土地既难以耕种又不能建设,最后淄博市垃圾发电场选址定在了这块地上。

  项目重点要考虑如何在建筑形象上体现出齐鲁大地深厚的历史与文化,以及如何避免建在深坑里给建筑形象带来的折扣。经过分析思考和多次讨论后,最终方案确定为:正对厂区主入口是只有一层的接待展示大厅,顺着大厅的楼电梯可以下到利用十多米深坑布置的管理办公区、食堂和车库,接待展示大厅屋顶由一层倾斜到深坑底部,并且在屋面挖洞设置庭院为办公区、食堂提供必要的采光通风,而且屋面覆土种植绿化,员工宿舍也是结合深坑空间设计,朝南争取日照,朝北利用坑壁遮挡冬天的北风。一般垃圾发电厂运送垃圾的卡车,都要爬上十米左右高的匝道,才能把垃圾运送到处理车间,而这个发电厂因为主体建设在坑底,运送垃圾的卡车就可以从地面开进处理车间。发电厂建在深坑中最为担心的是水患,好在地处平原,距离江河很远,设计将深坑四周的围墙底部翻起六十厘米左右高用来挡水,另外将三万多平方米厂房的屋顶雨水通过高架的虹吸排水管排放至地面围墙根部的水沟,这些雨水经组织收集到主入口广场的景观水池,干旱季节这些水可用于屋面种植和深坑底部的绿化浇灌。考虑到华北地区光照比较强,在屋顶还设计了太阳能光伏发电板。

  在建筑形象上如何体现“齐鲁文化”呢?方案将发电厂主体设计成了质朴的“粮仓”形式,对高出地面十米左右的立面金属板做了折边和穿孔处理,呈现出“麦穗”的意象,屋顶可以种植农作物,为管理办公人员提供蔬菜等农产品。在查阅资料时,得知“齐”是象形字,《说文解字》中释义为“禾麦吐穗上平也”,真是无巧不成书,于是我们将主厂房靠近入口广场的墙面设计成了“百齐图”—将不同字体的“齐”字用金属板做成数米见方的体块,像活字印刷那样嵌在墙上作为装饰。最后考虑到“百齐图”建造起来会比较麻烦而且成本不低,我们将方案修改为只保留一个“齐”字,算是点到为止。

  攀枝花市是全国唯一一座以花命名的城市,年日照时数达二千七百小时,是不折不扣的“花城”和“春城”,当地的钒、钛储量分别居世界第一和第三。该市垃圾发电厂基地位于市郊的山腰,周边人迹罕至,山高路陡,山下则是汹涌澎湃的金沙江。就如何体现出攀枝花的地名和产业特色我们提交了三四个比选方案,其中一个方案创意可谓“开门见山”:发电厂主体被抽象设计成五瓣高低错落的“花瓣”,配套的管理用房被设计成两片巨大的“绿叶”,“花瓣”“绿叶”的形态本身犹如巨大的矿石晶体,厂房立面利用折边的金属板形成前后错动、高低不同的韵律感,进一步强化了矿石的晶体感。一百米高的烟囱形式上则像一朵待放的花苞,接待展示中心、员工宿舍以及护坡绿化的设计形式和色彩,则提取了当地“苴却砚”以及植物枝叶的形态,并且与主厂房相互协调和呼应,整个厂区呈现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活力感,在大山大水之间具有很强的识别度。这样“直白”的创意至今让我忐忑,今年夏天这座发电厂将全部完工,希望矗立在山间的它“看山还是山”。

  南浔发电厂比较特别,因为它是我们设计的唯一一座火力发电厂,基地三面邻水,业主明确要求发电厂方案要采用带有“马头墙”的传统建筑风格。我读大学以前生活在西北,读书在武汉,即使在杭州工作生活了十五年,江南的传统建筑对我来说也仅仅是个符号,其实本地的年轻人又有多少生活在传统建筑中的体验?如果让古人设计建造这么大体量的建筑,他们还会采用“传统”的建筑形式吗?也许开始是会的,古希腊人最初的石头建筑不是也在模仿木建筑构造吗?我以为建筑的色彩某种程度上比建筑形式更重要、更具有识别性,“粉墙黛瓦”应该是江南传统建筑的核心表征,南浔火电厂的方案设计正是基于对江南建筑的色彩展开,高低错落、长短不一的白墙相互穿插,墙上黑色的压顶,深灰色的金属屋面,暖木色的格栅与窗框,深浅不一的绿化树木,还有利用发电厂冷却水组织的景观,共同营造出了具有江南韵味的发电厂形象。

  三、对工业建筑的再认识

  滥觞于二十世纪的现代建筑对全球城市面貌以及人们生活造成的影响无论怎么形容都不为过,然而被世人誉为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建筑”却是一座工业建筑,那就是一九○九至一九一二年彼得·贝伦斯为德国通用电气公司设计建造的透平机车间。无独有偶,格罗皮乌斯(1907年至1910年曾在彼得·贝伦斯事务所工作)于一九一一年设计建造的德国法古斯鞋楦厂也是现代建筑诞生初期的经典之作。为什么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建筑”会是一个工厂?这是机缘巧合还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英国是世界上最早发展工业的国家,也是最早遭受由工业发展带来各种城市痼疾及危害的国家,以威廉·莫里斯为主导的“艺术与工艺运动”,反对与憎恨工业,鼓吹逃离工业城市,主张回到手工艺生产。而比利时也是欧洲大陆工业化最早的国家之一,费尔德是“新艺术运动”的创始人,他们在建筑上极力反对历史形式,希望能创造一种前所未有的能适应工业时代精神的装饰方法,可惜这种改革更多体现在室内设计上,而且局限于艺术形式与装饰手法,并未能全面解决建筑形式与内容的关系以及与新技术的结合问题。一九○七年由企业家、艺术家、技术人员等成立的“德意志制造联盟”,目的在提高工业制造的质量,并且认定建筑必须和工业相结合这个方向。

  工业革命后产生了许多新兴产业,建筑设计和建造既面临着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功能要求,如火车站、电影院、邮政局、钢铁厂、发电厂、纺织厂等(这些建筑的功能相对于传统建筑尺度是非同寻常的),也面对着许多新的建筑材料和技术,如电灯、电梯、马桶、钢材、玻璃、钢筋混凝土等,这对当时的建筑师是机遇也是挑战。由于工业建筑最为关注的是实用与经济,并且建筑的形式受到生产功能和工艺的严重制约,建筑师在限制中反而获得了另一种“自由”—那就是可以不受或者少受传统建筑风格和世俗的束缚。贝伦斯和格罗皮乌斯的工厂设计正是因为既很好地保证了生产工艺需要的实用和效率,又充分利用了新材料的特性,从而创造出了极具时代特点的工业建筑美感,他们的作品也就具有了划时代的意义。

  张永和与张路峰曾经共同发表过一篇题为《向工业建筑学习》的文章,文章用公式推导出工业建筑等同于“基本建筑”—也就是解决建筑基本问题的建筑。他们认为“基本建筑”不需要装饰,但也不认为装饰就是罪恶,它的形式来自建造、空间和房屋与基地的关系,也就是理性思维产生的美感。文章最后认为當下的中国工业建筑虽然从设计到施工都很粗糙,但是相对来说更接近“基本建筑”,所以我们要向工业建筑学习。记得第一次读这篇文章是在大四,尽管没有完全读懂,但是印象特别深刻,这让我对学校那些实验室建筑“刮目相看”。现在来看,“基本建筑”也只是相对存在的,这世界不存在绝对的理性,当然也不存在绝对的感性。埃菲尔铁塔当年建造时引起了诸多人士的强烈反对,其高度、材料和形式都可谓惊世骇俗,而今来看更多的感觉却是古典大于现代。

  一九九九年由赫尔佐格和德梅隆设计的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是一座特别经典的建筑,它由一座发电厂改造而成,高大的烟囱成了天然的标志。随着北京798艺术社区兴起和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利用1897年的发电厂改建而成)相继落成,各地纷纷将停产的工业建筑改造为创意园区或者展览馆,工业建筑那种巨大的非日常空间和数十年的时间印迹就变成了另一种特别体验,或者变成了时尚与消费符号。可惜现实中不少停产的工业建筑还是不得不接受《铁西区》纪录片中被拆解的命运。对停产的工厂进行保护、改造和再利用可以看作是工厂另一种“去工业化”的形式,这种对功能进行颠覆性的改变后,大体来说使用效果尚可,甚至还相当有特色,如此看来现代主义建筑早期的“形式服从功能”的理论就显得很片面。

  垃圾发电厂的设计目前在国内算是一个新兴的领域,本来垃圾发电厂应该算是一个“基本建筑”,可是因为民众担心环境污染而对垃圾发电厂进行抵制,发电厂建筑方案设计经常被要求“去工厂化”;投资商为了争取项目相互博弈,对发电厂建筑方案提出了特别高的要求;一些部门对发电厂项目的重视则把发电厂完全变成了“高大上”的建筑。垃圾发电厂的方案设计竞争越来越激烈,已经有不少民用建筑设计师也加入了垃圾发电厂建筑方案设计的竞争,甚至有些国内外著名建筑师的事务所也参与进来。

  四、走向新时代的工业建筑

  工业建筑因为追求实用与效率,加上功能与工艺的制约,其形象往往是呆板无趣的,和环境也是格格不入的。人们更熟悉工业产品而不是工厂,在这个动辄雾霾的环境中,大家对工业建筑更没有好感,尤其是对那些粗大的烟囱。

  国际知名的BIG建筑设计事务所在丹麦设计了一座垃圾发电厂,这个发电厂的斜屋面竟然被处理成了室外滑雪场,更为奇特的是大烟囱竟然每隔一段时间可以吐出一个直径三十米的大“烟圈”,没有想到工业建筑被设计得这么独特和浪漫。回顾个人设计的工业建筑,我觉得在当下的时代工业建筑完全可以通过对资源的整合,充分利用可以开放和互动的功能,并且结合工业建筑自身的体量、生产工艺以及场地环境来营造出新的形象。譬如我们设计的服装厂充分利用了泄洪渠的水,以及车间大面积的屋面进行种菜、养猪和养鸡。在做垃圾发电厂时我们也将展览、培训、教育和管理等功能整合,并且充分利用屋顶做绿化种植和太阳能发电,这样既带来了有别于传统工业建筑的形式,也更符合可持续化发展的理念。后农业与后工业时代体验式与互动式经济是人心所向与潮流所驱,人们不但吃了鸡蛋,还很在乎鸡是怎么生活的,甚至也包括鸡舍是否有趣。

  在农业和工业社会,建筑的形式及美学特征基本来自于行业生产和与之对应的生活,因为这种生产与生活相对来说是封闭的与缺乏流动性的,加之传播方式的局限,对一个建筑的感知基本只有亲自到现场才能实现,“酒香不怕巷子深”在那个时代是正常而合理的;而在后工业与全球化的时代,一个产品乃至一栋建筑的设计、建造与材料更多是来自不同地方的,其使用者尤其是认知者更多是开放的和高流动性的,加之互联网时代信息传播的广度和即时性与前一个时代截然不同,人们对许多建筑的认知和了解并非来自切身的现场感受,而更多地来自网络上非物质化的照片和视频,而且这种非物质化“流量”产生的影响,经常会远远超过实体本身产生的影响。一个不像工厂的工厂是后工业时代美学的必然需求,(消费)文化或者符号元素将成为所有建筑的主题,弗兰克·盖里设计的古根汉姆博物馆可以说是一座不像建筑的建筑,但正是这种强烈的反差,结合现代传媒手段,使其获得了极其广泛的轰动效应,大量的人慕名而来,以至于“一座建筑救活了一个城市”。

  我在向同行介绍自己做的垃圾发电厂方案时多是“调侃”的语调,因为在做民用建筑设计的正统建筑师看来这是不务正业。这种对“工业建筑”与“民用建筑”的先验性的价值取向根源何在?我不知道手机、汽车等工业产品的设计师是否都要精通内部的机电系统设计?还有即使仅仅设计一个“外壳”的度又如何把握?像悉尼歌剧院这样的建筑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不就是以“外壳”形象而存在着的吗?我特别喜欢观察小车的轮毂,以至于出国时特意拍了大量的车轮。虽然这些轮毂都是圆形的,而且图形都还是中心对称的,但是不同车牌、同一车牌不同型号的轮毂形式都千变万化,各不相同。相对建筑设计来说,轮毂的设计显然更受限制,但是那种绝无雷同的自由不正是来自对限制的承认和接受吗?“量体裁衣”的核心是要“得体”,而“得体”不仅仅是大小合适,还关乎身份、性格、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等诸多因素,无论工业建筑还是民用建筑,工业产品还是手工艺术,我们都特别需要和欢迎“得体”的设计。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建筑大师柯布西耶在他的《走向新建筑》一书中对现代建筑进行了精彩的论述,号召建筑要向“轮船”“飞机”学习,并且发出“房屋是居住的机器”的呐喊,号召建筑工业化。随着技术更新,人们对工业产品以及工业建筑的认识也有所改变。赖特设计的约翰逊制蜡公司可谓“去工业化”的工厂,蘑菇状的柱子在神性般光芒的照射下熠熠生辉;而皮亚诺设计的巴黎的蓬皮杜艺术中心、罗杰斯设计的劳埃德大厦、福斯特设计的香港汇丰银行,无论是建筑形象还是建造和运行使用都特别具有工业感。而今随着技术的进步,3D打印的建筑也已不再是梦想,只是这些打印的建筑既然不同于普通的工业产品,也应该有别于常规建筑的审美,这对建筑和我们的生活来说,意味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二○一八年四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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